文/朱良志
圖/月雅書畫
在文人畫發(fā)展史上,梅花道人吳鎮(zhèn)可以說是一個傳奇①,他被說成是一個能洞破世相的法外仙人。②王麓臺說:“梅花道人墨精神,七十年來未用真。”③他認為,梅道人筆墨中所寄托的情趣需要細細參取,任何停留在形式上的領(lǐng)會,都可能落于皮相。吳門畫派前驅(qū)劉完庵、沈石田畢生服膺梅道人,甚至有“梅道人為吳門之祖”的說法。石田說:“梅花庵里客,端的是吾師?!雹苷Z句中含有無限的崇敬。清初特立獨行的吳歷視梅道人畫為不可逾越的圣品,說他的畫“蒼蒼茫茫,有雄邁之致”,而石濤的筆情墨趣中也分明可以看出梅道人的靈氣。
前人說:“梅沙彌以畫說法,”⑤他的畫總有覃思深慮,充滿人生的解悟感。他的畫形象活潑,有盎然的筆情墨趣,但其流連處并不在外在的形式,就像倪、黃等一樣,他作畫,是為了說他的“法”,說他對生命的覺解。
本文選取他繪畫中的一個“漁父”主題,來討論他關(guān)于繪畫真性的看法。在文人畫史上,吳鎮(zhèn)是一位創(chuàng)作過大量漁父圖和和漁父詞的藝術(shù)家(本文將漁父圖與漁父詞,合稱為漁父藝術(shù)),他繼承張志和、荊浩、許道寧等開創(chuàng)的漁父藝術(shù)的傳統(tǒng),將它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中國山水畫的發(fā)展由北到南,五代以來,南方山水畫獲得突出的發(fā)展,水鄉(xiāng)澤國所滋育出的山水畫帶有特有的“水性”,在這水性中,產(chǎn)生出獨特的生命智慧,我將這智慧稱為“水禪”。這是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中頗為別致的一章。
漁父,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和藝術(shù)中的一個老話題。楚辭和《莊子》都有《漁父》篇,楚辭《漁父》中的“屈原”潔身自好,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不愿與俗世同流合污。而漁父則認為,君子不應(yīng)凝滯于物,應(yīng)該與世推移,任運而行?!肚f子》雜篇中的《漁父》,通過“孔子”與漁父的對話,諷刺儒家欲以仁義來教化天下的積極用世觀,而“漁父”則是莊學(xué)的化身,他提倡順化一切。這兩段對話中的漁父形象,都突出任運自然的思想。
其后,漁父幾乎成了“漁隱”的代表,但到了唐代卻發(fā)生了變化。以張志和為代表的漁父藝術(shù)由于受禪宗思想影響,使此一藝術(shù)漸漸由隱者之歌轉(zhuǎn)向禪者之歌。張志和自號煙波釣徒,他的《漁歌子》(又稱《漁父詞》)存世有五首: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云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fù)東。
江上雪,浦邊風(fēng),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
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fēng)波不用仙。⑥
《漁父詞》表達了泛浪江湖、優(yōu)游性海的思想,所謂蘆中鼓枻,竹里煎茶,極盡優(yōu)游。張志和與陸羽、裴休為友,志和隱居不出,二位問與何人往來?志和答稱:“太虛作室而共居,夜月為燈以同照,與四海諸公未嘗離別,何有往來?”⑦志和的不來不去、樂在風(fēng)波的精神,具有明顯的禪者風(fēng)范,與隱者態(tài)度明顯有別。志和是一位畫家,其所作《漁父圖》多本,但至今無一得存。⑧后張志和六十余年而出的南宗禪僧船子德誠,對志和思想多有發(fā)展,在中國哲學(xué)和藝術(shù)領(lǐng)域具有廣泛影響的“水禪”于此得以建立。
元 吳鎮(zhèn) 漁父圖 絹本墨筆 縱84.7橫29.7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船子是藥山惟儼的弟子,侍奉藥山三十余年,藥山圓寂后,他飄然一舟,泛于華亭、吳江、朱涇之間,在小舟上隨緣接化四方往來之人,世稱船子和尚。他的“討小船子水面上游戲”的方式⑨,開創(chuàng)了禪宗山林禪之外的又一天地,受到禪門內(nèi)外的重視。
船子在“打篙底打篙、搖櫓底搖櫓”的生活中,悟得他的“水禪”。他的禪法盡在其存世的三十九首《撥棹歌》中。⑩《撥棹歌》的體式有明顯仿張志和《漁父詞》的痕跡。它是一篇禪者之歌,船子將艱深的大乘空宗的哲學(xué)通過漁父的詠唱表達出來,以詩的意象傳達抽象的佛理,悟禪者被化為一個特別的漁父,一個意不在釣的釣者。如:“別人只看采芙蓉,香氣長粘繞指風(fēng)。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短短幾句詩,表現(xiàn)了豐富的思想。
梅道人的藝術(shù),可以說是張志和、船子為代表的“水禪”的直接承繼者,沒有這樣的“水禪”,也就沒有他的漁父藝術(shù)。
前人不少題跋、方志、家譜將吳鎮(zhèn)描繪成有大智慧的人,說他會算命,曉機微,說他晚年就憑這本事吃飯,還說他生前就為自己預(yù)建墓地,并命名為梅花和尚墓,及兵亂,諸墓被伐,而獨此和尚墓獲免。其實,于《易》和道佛二教都有精深造詣的梅道人,哪里是鬼谷子之類的先知先覺者,而是一位思想者,漁父藝術(shù)只是表現(xiàn)他思考的外在形式,泛泛滄波,與群鷗往來、煙云上下的漁者生活,是他人生境界的象征,他由此體會生命的智慧。
梅道人平生好畫竹,畫梅,但影響最大者還是他的漁父圖。有關(guān)其漁父類的繪畫,明清畫史著錄不下數(shù)十本,至今收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館的此類圖作也有數(shù)件。今藏于北京故宮的梅道人《漁父圖軸》,是他現(xiàn)存時間最早的漁父圖,作于1336年,他時年57歲。款云:“至元二年秋八月梅花道人戲作《漁父》四幅并題”,北京本是四幅漁父立軸中的第四幅。存世的這幅作品題有《漁父詞》一首:“目斷煙波青有無。霜凋楓葉錦模糊。千尺浪,四腮鱸,詩筒相對酒胡蘆?!贝俗髟妳菢s光《辛丑銷夏記》卷四著錄,言其曾為王鐸所藏,王鐸認為此畫“淡秀古雅,鮮有其儷”,并談到他的弟弟護持此畫的經(jīng)過。
藏于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的漁父圖長卷,又名《仿荊浩漁父圖》,學(xué)界一般認為真品。(11)吳鎮(zhèn)逝世前兩年曾重題,上題有《漁父詞》十六首。跋云:“余昔喜關(guān)仝山水清勁可愛,原其所以出于荊浩筆法,后見荊浩畫,唐人漁父圖有如此之制作,遂仿而為一軸,流散而去,今復(fù)見之,乃知物有會遇時也。一日維中持此來命識之。吁!昔之畫今之題殆十余年矣,流光易邁,悲夫!至正十二年壬辰九月廿一日,梅花道人書于武塘慈云之僧舍?!?12)2此圖本由明初大畫家姚綬收藏,與其大致同時代的周鼎、張寧和卞榮有題跋(13)3,周鼎題詞中有:“此梅花庵所畫,詞亦其所填?!?14)其后又有李日華、董其昌、陳繼儒的題跋。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畫卷、龐萊臣《虛齋名畫錄》等著錄此畫。1935年此畫被影印收入日本《南畫大成》第十六卷。
上海博物館藏梅道人四段《漁父圖》(15),作于元至正五年乙酉(1345年),前梅道人書“漁父圖,進士柳宗元撰”數(shù)字,后有:
莊書有《漁父篇》,樂章有《漁父引》,太康洵陽有漁父,不言姓名,太守孫緬不能以禮詞屈。國有張志和,自號為煙波釣徒,著書《玄真子》,亦為《漁父詞》,合三十二章,自為圖寫。以其才調(diào)不同,恐是當(dāng)時名人繼和。至今數(shù)篇錄在樂府。近有白云子,亦隱姓字,爵祿無心,煙波自逐,當(dāng)?shù)囚肤唬鄯簻娌?,挈一壺酒,釣一竿風(fēng),與群鷗往來,煙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懷,舉杯自怡,鼓枻為韻,亦為二十一章,以繼煙波釣徒焉。(16)
長卷上題有漁父詞十六首,與弗利爾本文字偶有差異,基本相同,但排列順序有所不同。拖尾有吳瑾等的跋文和所題二首漁父詞,吳瑾是梅道人之侄,字瑩之,號竹莊老人,同住于魏塘。(17)吳瑾有《漁父詞》云:“波平如砥小舟輕,托得竿綸寄此身。忘世戀,樂平生,不識公侯有姓名。”(18)此人以父蔭為晉陵縣尉,后退官不仕。故今人有以梅道人此作為贈瑩之之作。明初黃顓有較長跋文,給予很高評價。
元 吳鎮(zhèn) 漁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吳鎮(zhèn)一幅《漁父圖軸》,作于1342年??睢爸琳甏憾聻樽泳磻蜃鳚O父意,梅花道人書”。上題有兩首漁父詞:“西風(fēng)瀟瀟下木葉,江上青山愁萬疊。長年悠優(yōu)樂竿線,蓑笠?guī)追L(fēng)雨歇。漁童鼓枻忘西東,放歌蕩漾蘆花風(fēng)。玉壺聲長曲未終,舉頭明月磨青銅。夜深船尾魚撥剌,云散天空煙水闊?!迸_北“故宮博物院”另有一《仿唐人荊浩漁父圖卷》,見《臺北“故宮”書畫錄》卷八著錄,一般認為這是后人的仿作。
元末以來,題名“吳鎮(zhèn)漁父圖”者甚多,如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十九畫十九就錄有款吳鎮(zhèn)的《仿荊浩漁父圖》長卷,上題有五首漁父詞。
除此之外,吳鎮(zhèn)還畫過大量以漁父為題材的作品,如漁樂、漁隱、漁家傲之類,雖然這些作品沒有題名“漁父”,有的并未題上漁父詞,但也可歸入漁父類作品。
如歷史上流傳甚多而今不見藏本的《漁樂圖》,董其昌說:“又老米《云山》、倪云林《漁莊秋霽》、梅道人《漁家樂》手卷、李成《云林卷》,皆希代寶也?!?19)董氏向來不輕許于人,給梅道人《漁樂圖》如此高的評價,可見他的傾心。吳其貞《書畫記》卷二載吳鎮(zhèn)《江山漁樂圖》手卷,自云于唐荊川(順之)后人處見之,他所見為秋景,但題識在冬景上,秋景上只有題詩,詩未錄。由此言之,此《漁樂圖》當(dāng)有四幅??滴鯐r成書的《十百齋書畫錄》上函戊卷也錄梅道人《江山漁樂圖》,不知是否與《書畫記》所記為同樣的作品。吳升《大觀錄》卷十七還載有吳鎮(zhèn)《著色江村漁樂圖》,此圖今又不見。上有自題詩一首,款“梅花道人戲墨,至正四年秋八月三日也”。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五還錄有“梅花道人畫《漁家傲》八段”,這也當(dāng)是漁父圖的另外一種表達,所謂“漁家傲”者,乃因其上所題漁父詞而得名。李日華記云:
梅花道人畫《漁家傲》八段,俱作篷櫳方舫。垂釣者,或幅巾,或唐帽,知是元真、魯望之流。江面蒼山,起伏遮斷,大入意象,詞亦率真有天趣:
綠楊初睡暖風(fēng)微,萬頃澄波浸落暉。
鼓棹去,唱歌歸,驚起沙鷗撲鹿飛。
幾年情況屬魚船(20),人在船中酒在前。
山兀兀,水涓涓,一曲清歌山月邊。
風(fēng)景長江浪拍空,輕舟蕩漾夕陽紅。
歸別浦,系長松,知在風(fēng)恬浪息中。
一個輕舟力幾多,江湖隨處載魚蓑。
撐明月,下長波,半夜風(fēng)生不奈何。
殘霞反照四山明,云起云收陰復(fù)晴。
風(fēng)腳動,浪頭生,聽取虛窗夜雨聲。
白頭垂釣曲江潯,憶得前生是姓任。
隨去住,任浮沉,魚少魚多不用心。
釣擲萍波綠自開,錦鱗隊隊逐釣來。
消歲月,寄幽懷,恰似嚴(yán)光坐釣臺。
桃花水暖五湖春,一個輕舟寄此身。
時醉酒,或垂綸,江北江南適意人。
煙嵐疊翠圖 立軸 絹本
吳鎮(zhèn)存世作品中,有不少屬于漁隱類的作品。如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洞庭漁隱圖軸》(21),款“至正元年秋九月”,在1341年,吳鎮(zhèn)時62歲,此圖曾經(jīng)項子京收藏。上有一首漁父詞:“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觸攬湖心一葉橫。蘭棹穩(wěn),草衣輕,只釣鱸魚不釣名?!眻D寫太湖岸邊景色。畫依左側(cè)構(gòu)圖,右側(cè)空闊一片,起手處為數(shù)棵古松,向上畫茫茫的江面,一小舟泛泛江上,若隱若現(xiàn),遠處山巒起伏,坡勢作披麻皴,線條婉轉(zhuǎn),與挺直的松干形成對比。水面如琉璃,突出靜絕塵氛的氣象。安儀周《墨緣匯觀》卷三錄梅道人《釣隱圖》,圖上有漁父詞一首(即“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那首)。北京故宮所藏《蘆花寒雁圖軸》,是一件有感染力的作品,也是吳鎮(zhèn)的代表作之一。上自題漁父詞云:“點點青山照水光,飛飛寒雁背人忙。沖小浦,轉(zhuǎn)橫塘,蘆花兩岸一朝霜?!蔽词鹉?,曾經(jīng)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安儀周《墨緣匯觀名畫續(xù)錄》以及龐萊臣《虛齋名畫錄》卷七等著錄。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秋江漁隱圖軸》,《石渠寶笈》重華宮著錄,也未署年,其上自題云:“江上秋光薄,楓林霜葉稀。斜陽隨樹轉(zhuǎn),去雁背人飛。云影連江滸,漁家并翠微。沙鷗如有約,相伴釣船歸。梅花道人戲墨?!?/span>
清初大收藏家吳其貞生平極重吳鎮(zhèn),其《書畫記》多有記載,除了上面所言《漁樂圖》之外,卷一還錄有梅道人《夏江泛棹圖》,被列為神品。卷二又載梅道人《清溪釣蜓圖》,謂其“效董源之法”。此卷又列其《橫塘泛艇圖》,畫遠山,無近坡石,惟中央有一小艇,少許蘆草,別無他物。梅道人有題云:“點點青山照水光,飛飛寒雁背人忙。沖小浦,轉(zhuǎn)橫塘。蘆花兩岸一朝霜。梅花道人,至正十年正月望?!贝水嬵愃朴诒本┕蕦m所藏《蘆花寒雁》,但又有不同,此卷為署年之作?!稌嬘洝肪矶€載有梅道人《洞庭釣艇圖》,作于至正元年,“畫法柔軟,有異于常”。
汪砢玉《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卷九載吳鎮(zhèn)《秋江獨釣圖》,并有明初文人倪輔(良弼)、沈周等題跋。其中倪輔的題詩云:“空堂灌木參天長,野水溪橋一徑開。獨把釣竿箕踞坐,白云飛去又飛來?!崩顤|陽題詩云:“秋落寒潭水更清,釣竿裊裊一絲輕。斜風(fēng)細雨誰相問,破帽青鞋卻有情。”沈周題詩云:“楓葉落花送晚晴,三江秋氣逼青冥。相看自信鱸魚美,不為羊裘是客星。”臺北蘭千山館藏有吳鎮(zhèn)《獨釣圖》,鈴木敬《中國繪畫總合圖錄》卷二著錄,畫溪流中一人獨釣。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有吳鎮(zhèn)《蘆灘釣艇圖》,上題有漁父詞一首:“紅葉村西夕照余,黃蘆灘畔月痕初。輕撥棹,且歸與,掛起漁竿不釣魚。”款“梅老戲墨”。如此等等。
總之,梅道人以漁父類的圖寫和吟詠,成就了他在文人畫史上的高名,將中國傳統(tǒng)的漁父藝術(shù)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元代漁父藝術(shù)非常發(fā)達,元曲中有大量漁父類的詠歌。如胡祗遹的《沉醉東風(fēng)》:“漁得魚心滿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個罷了釣竿,一個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兩個不識字漁樵士大夫,他兩個笑加加的談古論今。”白樸同名曲云:“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范圍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兩篇都借漁父來詠嘆隱逸的情懷。元代繪畫中也有大量的漁父類作品,如趙子昂和管仲姬夫婦,就有不少這方面的作品。趙子昂曾有兩首《漁父詞》題畫作。管仲姬也有此類作品,她的著名的《漁父詞》云:“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fēng)歸去休?!钡疾患懊返廊藵O父藝術(shù)影響大,梅道人漁父藝術(shù)以其獨特的思想構(gòu)成和形式技巧,成為垂范畫史的佳構(gòu)。
吳鎮(zhèn) 洞庭漁隱圖
漁民生活與山居不同,它常常伴著兇險,沒有山林中的寧靜,漁父生活在一個“江湖”中?!敖痹谥袊请U惡的代名詞,江湖中濁浪排天,充滿著格殺和掠奪,充滿著功利和占有。漁父或捕,或釣,總在“風(fēng)波”中生活,出入風(fēng)雨,卷舒波浪,是漁父生活的常態(tài)。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波里,看起來悠然,但也伴著江湖的危險?!皾O父者,虐殺也?!倍洳}《漁樂國》圖有此語。如何將此虐殺之地,變?yōu)闈O樂之國,不是遠離江湖,遠離風(fēng)波,就在江湖的風(fēng)波中成就性靈的優(yōu)游。所謂:到有風(fēng)波處尋無波,最危險處即平寧處。吳鎮(zhèn)等的漁父藝術(shù)從“風(fēng)波”中正窺出這一生命智慧。
漁父藝術(shù)與山居之類藝術(shù)不同的是,它不是為精神造一個隱遁之所,而是迎著風(fēng)浪,于兇險中尋覓解脫,在江湖中追求平寧。唐代以來漁父藝術(shù)不在突出人與兇險環(huán)境搏擊的張力,而更強調(diào)在險惡江湖中心靈的超越。張志和漁父詞就突出了這種“樂在風(fēng)波”的精神。志和云:“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伴著激流險灘,頂著長江白浪,在漩渦中生活,以淡定的情懷面對江湖的兇險。他說:“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fēng)波不用仙?!边@位煙波釣叟,推崇的不是隱士精神,而是險處即安處的性靈超脫。顏真卿曾與之交,羨其人品,見其小船很破,命手下人為之更換,志和說:“倘惠漁舟,愿以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來苕霎之間,野夫之幸矣!”(22)他要泛浪江湖,做一個“野夫”。
這是漁父藝術(shù)與山林隱遁藝術(shù)的最大的不同,一為艱危中的性靈超越,一為逃遁中的心性自適。在漁肆腥俗中綢繆的梅道人利用他的漁父藝術(shù),表達出獨特的樂在風(fēng)波的智慧:
第一,無露無藏。
吳鎮(zhèn) 漁父圖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張志和“樂在風(fēng)波”的漁父精神,深受道禪哲學(xué)影響。佛教有所謂煩惱即菩提的思想,《維摩經(jīng)》強調(diào)“一切煩惱為佛所種”,清潔的蓮花從污泥中躍出,根性不染,所在皆可成佛。這樣的思想在船子和尚《撥棹歌》和張志和的漁父詞中都有體現(xiàn)。
船子說他畢生所悟,關(guān)鍵在一個“藏”字。弟子夾山善會將遠行,來向他告別。船子說:“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斯事?!贝舆@里討論的藏身,是心靈的安頓,而不是身體的顯藏?!爸表毑厣硖帥]蹤跡”,說的是般若空觀的意思,也就是船子歌中所說的“滿船空載月明歸”。不是外在的隱沒蹤跡,而是無住無相,即他所說的“浮定有無之意”、“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爸表毑厣硖帥]蹤跡”說的是“不有”;而“沒蹤跡處莫藏身”說的是“不無”,不是在空處無處求身之所“藏”。既在“不有”,又在“不無”,即《信心銘》所謂“從空背空,遣有沒有”,體現(xiàn)出中觀不落兩邊思想之要義。
《祖堂集》卷五記載船子叮囑夾山:“師再囑曰:子以后藏身處沒跡,沒跡處藏身。不住兩處,實是吾教?!彼^“不住兩處”,就是不落兩邊。從這個意義上說,船子的藏,就是不藏,身無所藏,心無所系。船子有關(guān)于“藏身”的頌語說:“藏身沒跡師親囑,沒跡藏身自可知。昔日時時逢劍客,今朝往往過癡兒?!?23)船子將一味追求遁跡江湖的隱者視為“癡兒”,這和傳統(tǒng)的隱者風(fēng)范完全不同。
與玄真子“樂在風(fēng)波”思想相應(yīng),船子突出“混跡塵寰”的觀點。他說:“吾自無心無事間,此心只有水云關(guān)。攜釣竹,混塵寰,喧靜都來離又閑?!辈皇菦]跡天下,而是混跡塵寰,在風(fēng)波中,在海濤中,立定精神。有透脫之悟者,無垢無凈,凡圣均等,沒有分別。一念心清凈,喧處即是靜處,險處即是平處。唐代的一位遇賢禪師云:“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沈吟。他時若到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24)混跡塵寰,就是最根本的藏。大藏者,不藏也。
在中國哲學(xué)中,莊子思想中就透露出與禪宗頗為相似的無露無藏的思想?!肚f子·達生》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魯國有一個人叫單豹,是個隱士,他隱居于深山之中,七十多歲,面養(yǎng)得面容如嬰兒之色,一天在山上不幸遇到一只餓虎,一口就將他吃了。還有一個人叫張毅,功利心非常重,整天出入于達官顯貴之家,還不到四十歲,就得了內(nèi)熱病死了。這兩個人,一個得了冷病,一個得了熱病,皆不善其身。所以莊子說,要有“燕子的智慧”——山林里的鳥都被獵者打得差不多了,獨獨燕子而存身,為什么?燕子就在人家的梁上。因此,莊子自然無為的哲學(xué),不能說成是隱士的哲學(xué)。它在一定程度上與南禪的觀點是相通的。像船子所開拓的境界或多或少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只是加入了大乘空宗的不有不無的思想。
《莊子》的《漁父》篇寫那場對話結(jié)尾深有寓意,我以為正與這思想有關(guān)。談話結(jié)束,漁父“剌船而去,延緣葦間”,縹緲于江湖之間。而“孔子”和弟子屏息不語,“待水波寧定,方敢前行”。后來倪瓚有詩云:“此生寄跡遵雁渚,何處窮源漁剌船”,寫的就是這個結(jié)尾。漁父則率然而去,凌萬頃之波濤。此開后張志和“樂在風(fēng)波”說之先聲。
歷史上有很多文獻記載都突出吳鎮(zhèn)的隱逸思想。明陳繼儒是吳鎮(zhèn)的崇拜者,他在《梅花庵記》中說:“當(dāng)元末腥穢,中華賢者幾遠志,非獨遠避兵革,且欲引而逃于弓旌征避之外。倪元鎮(zhèn)隱梁溪,楊廉夫隱干將,陶南村隱泗涇,張伯雨隱句曲,黃子久隱琴川,金粟道人顧仲瑛隱于醉李,先生隱于鄉(xiāng)。生則漁釣詠歌書畫以為樂,垂歿則自為墓,以附于古之達生知命者,如仲圭先生蓋其一也?!?25)他完全將吳鎮(zhèn)看成一位嚴(yán)光之類的隱士,漁父的思想被簡化為“漁隱”的主題。清錢弅《梅道人遺墨》序云:“古高隱之士,若傳記所載,投淵選耳疵俗激清類,皆不得志于時,后胸有所感,奮然后托而逃焉,以放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鳥入林,魚沉壑,寧獨天性然哉!畏繒繳之及也。若乃不諱曲俗,不治高名,澹然無悶,聲光所溢,千載猶馨,此非得者不能耳。吳仲圭先生真其人也,先生生于元季,感時稠濁,隱居不仕?!?26)其思想也與陳繼儒類似。
這樣的思想至今仍然是我們解讀吳鎮(zhèn)的角度,吳鎮(zhèn)的漁父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被看作是“漁隱”藝術(shù)。但深入到吳鎮(zhèn)的藝術(shù)世界中,即可看出,“隱”只是其表面,于無藏處藏,才是他的基本追求。我們在其中隱約可看出道禪哲學(xué)思想影響的痕跡。
吳鎮(zhèn)在一葉隨風(fēng)飄萬里的江湖中畫他的感覺。吳鎮(zhèn)《漁父詞》有云:“風(fēng)攬長江浪攪風(fēng)。魚龍混雜一川中。藏深浦,系長松。直待云收月在空。”他性靈的小船,是在風(fēng)卷浪翻的環(huán)境中,在魚龍混雜的危險中,沒有對風(fēng)波的躲避,只有性靈的超越。張志和的“樂在風(fēng)波”、船子的“混跡塵寰”,在吳鎮(zhèn)這里變成了“入海乘潮”,他說:“醉倚漁舟獨釣鰲,等閑入海即乘潮,從浪擺,任風(fēng)飄,束手懷中放卻橈?!薄皻埾挤嫡账纳矫?。云起云收陰復(fù)晴。風(fēng)腳動,浪頭生,聽取虛篷夜雨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渡滄海,何能釣鰲。他心靈的小船總在風(fēng)浪中、夜雨中行進。
梅道人漁父圖相關(guān)作品,沒有漁歌唱晚的祥和,沒有可以依賴的寧靜港灣,也很少畫風(fēng)平浪靜的畫面,總在激浪排空中,總是西方蕭瑟處,多是暮色蒼茫、夜色沉沉?xí)r,以一葉之微,橫江海之上。漁父們都是“乘潮”人,他們從浪擺,任風(fēng)飄,感受性靈的縱肆和瀟灑,他們在遼闊江天中置意,但見得云觸岸邊,浪卷沙際,青草郁郁,煙霧深深,他們所在是一個實在的“江湖”,是一個“魚龍混雜”的世界,但他們不是去搏擊,而是以心中的平和淡蕩去融會外在的波濤,以性靈的平寧收攝江湖的險惡。所以,梅道人漁父圖表現(xiàn)的是內(nèi)在的平寧,而不是外在身體的躲避。
元末明初貝瓊《應(yīng)天長·吳仲圭〈秋江獨釣圖〉》詞寫道:
澄江日落,渺一葉歸航,渡口初泊。
垂釣何人,不管中流風(fēng)惡。
西山青似削曠,千里楚鄉(xiāng)蕭瑟,
問甚處,更有桃源。
看花如昨,往事總成錯。
羨范蠡風(fēng)流,古跡依約。
微利虛名,何啻蠅頭蝸角,宮袍無意著。
但消得綠蓑清蒻。
鱸堪斫,明月當(dāng)天,酒醒還酌。(27)
這首詞中就提到了梅道人“不管中流風(fēng)惡”的情懷。吳鎮(zhèn)《漁父詞》有云:“無端垂釣空潭心,魚大船輕力不任。憂傾倒,系浮沉,事事從輕不要深。”他畢生師法巨然,但很少像巨然那樣畫深山隱居。在巨然,如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雪圖》,畫一若有若無的寺院深藏于茂密的山林之中,其意在藏。而在吳鎮(zhèn),卻將其放到最顯明的地方,化為凌厲的古松、江中的釣者,其意在露。在吳鎮(zhèn)看來,真正的藏就是不藏。像他詩中所說的“事事從輕不要深”,就反映了這種傾向。那種“憂傾倒、系浮沉”的心理,正是沒有悟出大化妙理的表現(xiàn),對一切分別見解的超越,則可成為精神上的“有大力者”,由此可以負載天下,任運自成。
吳鎮(zhèn)曾畫《墨菜圖》,自題云:
菘根脫地翠毛濕,雪花翻匙玉肪泣。
蕪蔞金谷暗塵土,美人壯士何顏色。
山人久刮龜毛氈,囊空不貯揶揄錢。
屠門大嚼知流涎,淡中滋味吾所便。
元修元修今幾年,一笑不直東坡前。(28)
倪瓚題此圖說是:“游戲入三昧,披圖我所娛?!秉S公望題此圖云:“是知達人游戲于萬物之表,豈形似之徒夸,或者寓意于此,其有所謂而然耶?”(29)在禪宗中,有菜根禪、芋頭禪等說法。三兩禪和煮菜根,寓意禪家平常心即道的思想。不是對人生處境的躲避,修清凈之心,并非就在清凈之地,而就在這一種平懷中。吳鎮(zhèn)的墨菜以及相關(guān)的作品,所突出的就是這種思想,這一思想,后來八大、石濤等都有涉及。
第二,大釣不釣。
吳鎮(zhèn) 秋江漁隱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
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吳鎮(zhèn)《漁父圖》十六首題詞后有明初藝術(shù)家周鼎的題跋,其云:
唐帽者六人,一坦腹伸一足坐,手撫枻而不釣,一立而望家欲歸,一橫置枻,手據(jù)船,坐而回顧,一俯睡倉口而身在內(nèi),一睡方起,出半體篷下,一坐釣而丫角者操枻在尾,冠者五六人,坦而仰視忘所事者,臥而高枕篷窗洞開者,不釣而袖手坐者,坐而釣或釣而跪者,幘頭而力不勝魚,撐兩足掀髯收釣者一人,危坐而枻欲急歸者一人,露髻而抱枻,坐睡待月而后歸者一人,笠而枻且髯須者一人,人自為舟,獨一舟為操者焉……
此卷又有明洪熙元年(1425年)黃顓的題跋:
昔唐末荊浩嘗作《漁父圖》拓本傳于世,仲圭得其本遂作此卷,筆力清奇,風(fēng)神瀟灑,有幽遠閑散之情,若放傲形骸之外者。觀其云山縹緲,波濤渺茫,樹木扶疏,樓閣盤郁,漁父操舟往來其間,或艤舟荒濱寂徼,或依泊遠渚清灣,或鼓楫煙波深處,或剌船巖石溪邊,或得魚收綸,或虛篷聽雨,或浩歌月明,或醉臥斜陽,態(tài)千狀萬,無不自適,要皆仲圭胸中丘壑,發(fā)而為幽逸疏散之情,自非高人清士窺其歲月,未悉其意也。
此二跋生動地描繪了吳鎮(zhèn)長卷的構(gòu)圖形式,從吳鎮(zhèn)獨特的視覺語言和文學(xué)家的描繪中,我們很容易得出這幅長卷是描繪打魚人生活的畫面,描寫了漁民的各種動作,畫家是借漁夫釣魚、捕魚、放舟、歸舟、艤舟等動作的蕭散,來表達藝術(shù)家“幽逸疏散”的情懷。
但這樣的理解,遠沒有窮盡漁父藝術(shù)的要義。因為唐代以來的漁父藝術(shù)并非在陳述捕魚人生活的事實,這里我們可從一個“釣”字入手,來看其中的深意。
蘇立文說,中國繪畫中的“漁父”是佯作(pretending)垂釣,并不真心釣魚(30),這判斷是對的。但這樣理解似乎還不夠。唐代以來中國藝術(shù)中出現(xiàn)如此繁盛的“漁父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正與這個“釣”字有關(guān)。這里深寓著兩層意思,一是釣者意不在釣,二是大釣者意不離釣。意不在釣,強調(diào)的是“不有”;釣不離釣,強調(diào)的是“不無”,得不有不無之心,就釣出了深淵中的萬尺錦鱗,釣出了任用不二的性靈清明。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吳鎮(zhèn)等的漁父藝術(shù)突出了禪家的應(yīng)無所住的意思,突出了南宗禪隨波逐浪的大法。
就意不在釣而言,漁父藝術(shù)不是描繪打魚人的現(xiàn)實生活,而重目的性的解除。打魚人,不是江中的行客,也不是渡口中的船家,他們或釣魚,或捕魚,都是為了獲取魚的,漁得魚而笑,打魚人以獲魚為生計。漁父的行為帶有很強的目的性。而中國傳統(tǒng)生命超越的哲學(xué)思想,特別強調(diào)對目的性的超越。唐代以來漁父藝術(shù)之所以如此發(fā)達,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看中了于“釣”中不“釣”的意思。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張志和的“隨意取適,垂釣去餌,不在得魚”(31)、船子和尚的直鉤釣魚(32),等等都是如此,于“釣”中下一轉(zhuǎn)語,表達的是超越功利、欲望、知識等一切束縛的思想。這也是中國古代漁父圖發(fā)達的重要原因。
梅道人的漁父藝術(shù)顯然受此思想影響。他的漁父圖也以“不釣”為根本特點。在他看來,孜孜于求取,荒荒兮奔波,一心在功利之取,最終釣者必然為自己放下之鉤所釣。吳鎮(zhèn)的藝術(shù)與云林、青藤、老蓮乃至冬心等一樣,都帶有“自覺覺他”的特點,這也是元代以來文人藝術(shù)發(fā)展的重要特點。文人繪畫強調(diào)“生命覺悟”。在吳鎮(zhèn),他要做一位生命醒覺人。讀他的一首《沁園春·題畫骷髏》詞就可知其思想落腳處:
漏泄元陽,爹娘搬販,至今未休。吐百種鄉(xiāng)談,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幾許機謀。有限光陰,無窮活計,急急忙忙作馬牛。何時了,覺來枕上,試聽更籌。古今多少風(fēng)流。想蠅利蝸名幾到頭??醋蛉账?,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采菊籬邊,種瓜圃內(nèi),都只到邙山一土丘。惺惺漢,皮囊扯破,便是骷髏(33)。
讀此詞,簡直使人感到是莊子再世。這世界到處可見“吐百種鄉(xiāng)談,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幾許機謀,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之景況(“百種鄉(xiāng)談”說反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人丟失自己的家園?!扒О闩ぐ纭?,說世人為了獲得利益,多忸怩作態(tài),如弄猢猻。“一生人我”,說太為我執(zhí)法執(zhí)所限,樹立與他人之高墻),其本質(zhì)都是“釣”,釣者反被魚所釣,都是在“釣”中掙扎。
吳鎮(zhèn)的漁父藝術(shù)是性,靈解放的自由謳歌。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藝術(shù)重漁父的重要因緣。他們的理想境界也可以這樣來描繪:“登舴艋舟,泛滄波,挈一壺酒,釣一竿風(fēng),與群鷗往來,煙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懷,舉杯自怡,鼓枻為韻?!眳擎?zhèn)《漁父詞》云:“桃花波起五湖春。一葉隨風(fēng)萬里身。釣絲細,香餌勻。元來不是取魚人?!?34)“紅葉村西夕照余,黃蘆灘畔月痕初。輕撥棹,且歸與,掛起漁竿不釣魚?!?35)這就像船子《撥棹歌》所吟詠得那樣:“獨倚蘭橈入遠灘,江花漠漠水漫漫??蔗灳€,沒腥膻,那得凡魚總上竿。”“魚”不是釣來了,而是悟得的。吳升《大觀錄》卷十七載吳鎮(zhèn)著色《江村漁樂圖》,自題云:“青山窅窅攢修眉,下浸萬頃青玻璃。斜風(fēng)細雨蓑笠古,茅屋兩兩楓林低。扁舟欲留去還止,水心撲鹿驚鷗起。漁兮漁兮不汝期,漁中之樂那能知。此漁此景定何處,長嘯一聲出門去。”對“釣”者的心境真有出神入化的刻畫。
意不在釣,釣不在魚,漁兮漁兮不汝期,掛著漁竿不釣魚,為何又有釣的行為,為何又這樣執(zhí)意于釣?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的是夜釣,月色溶溶,湖水淡淡,空空蕩蕩的江面上有一葉孤舟靜橫,小舟上一人把竿,身體略略前傾,凝神專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翹,更突出釣者的注意中心。畫面將注意力都集中到釣者手上那根線上,“釣”是這幅畫要表達的關(guān)鍵。馬遠借寒江夜月,表達的還是不為世羈的情性。但畫的主旨與對“釣”的強調(diào)似乎形成了矛盾。這也就是本文討論的第二層意思:大釣者不離釣。
對此,船子《撥棹歌》說得很清楚:“大釣何曾離釣求,拋竿卷線卻成愁?法卓卓,樂悠悠,自是遲疑不下鉤?!笨梢哉f,大釣者不釣,又可以說,大釣就在釣中,禪宗透徹之悟強調(diào)的是對“釣”的超越,沒有釣與不釣,沒有有和無的分別,如果心中“遲疑”,不敢“下鉤”,面對茫茫世海,滿心存有怕沾滯的愁慮,“離釣”的思想充斥心靈,這樣的心理還是一種分別,一種執(zhí)著,還是對“法”(外相、由外相引起的概念、對外相迷戀所產(chǎn)生的欲望等)的臣服,是一種“我執(zhí)”(一味追求掙脫外在束縛的快樂,所謂“樂悠悠”,就是一種我執(zhí))。禪宗的漁父不是對釣的行為的回避,而就在釣中,就在貪婪的波濤中,就在欲望的邊際,放下生命體驗的釣線,由此實現(xiàn)超越。
梅道人漁父藝術(shù)中也有類似的思想,他的《漁父詞》說:
如何小小作絲綸,只向湖中養(yǎng)一身。任公子,爾何人?枉釣如山截海鱗。
梅道人要做一個“枉釣”者,所謂枉釣,就是意不在釣,釣不在魚。但這個“枉釣”者又不離釣,還是日日作絲綸,于湖中養(yǎng)身。一如他的漁父圖等所展示的那些快樂的垂釣。
這里所說的要釣“如山截海鱗”,與其《漁父詞》其他篇章中所說的“醉倚漁舟獨釣鰲”、“無端垂釣空潭心,魚大船輕力不任”意思相同,表現(xiàn)的是透徹之悟的思想。這來自禪宗,禪宗以“透網(wǎng)之鱗”為透徹之悟。船子《撥棹歌》第一首就說:“有一魚兮偉莫裁,混虛包納信奇哉。能變化,吐風(fēng)雷,下線何曾釣得來?!边@一條魚,或者以禪家言,這一條“金鱗”,就是透徹之悟,去除一切遮蔽,使自性彰顯。一無沾系,自在澄明。梅道人的“如山截海鱗”強調(diào)的正是這個意思。
這條金鱗藏在滄海的深處,這是深心中的妙悟。船子說是“千尺絲綸直下垂”,這是一條直鉤,所下的是千尺的絲線,如黃山谷《訴衷情》詞所云:“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釣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36)這條如山截海之鱗,渾淪天下,徹上徹下,只是“這一個”。這里含有禪家所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意思。當(dāng)下即是圓滿,真正的悟者是“滿船”,所謂“滿船空載月明歸”,此其意也。
第三,做“任公子”。
元 吳鎮(zhèn) 仿荊浩漁父圖
這樣的徹悟之人,就是梅道人所說的“任公子”,一位超越一切分別的獨立自在人。所謂“任公子,爾何人”,說的就是這種超越。在凡常之境中,你是何人,何方人氏,何種來歷,要向何去,家在何處,上引梅道人詞中所說的百種鄉(xiāng)談、一生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分別之境。而在徹悟之中,一切都被蕩去,沒有人我的分別,陶然忘懷,獨臨江海,意興自如。從一個“急急忙忙作馬?!钡娜?,變成一個獨任江海的“主人”。這就是他所說的“任公子”。
《莊子·外物》中說:“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span>
梅道人的“任公子”顯然來自《莊子》。漁父藝術(shù)總是與波浪有關(guān),而這位徹悟的“任公子”總是“從浪擺,隨風(fēng)搖”,隨意東西,隨波逐浪。也就是船子所說的“身放蕩,性靈空,何妨南北與西東”。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梅道人《漁父圖》,作于1342年,詩寫道:
西風(fēng)瀟瀟下木葉,江上青山愁萬疊。
長年悠優(yōu)樂竿線,蓑笠?guī)追L(fēng)雨歇。
漁童鼓枻忘西東,放歌蕩漾蘆花風(fēng)。
玉壺聲長曲未終,舉頭明月磨青銅。
夜深船尾魚撥剌,云散天空煙水闊。
隨波逐浪,為禪宗語,也是理解漁父藝術(shù)的關(guān)鍵之一。此一語有兩面,一指在欲望、知識的瀚海中隨波逐浪之境,凡塵歷歷,波翻浪涌,裹挾著人,這是為法所限而造成的結(jié)果。佛教將見色聞聲、流轉(zhuǎn)三界的人,稱為隨波逐浪之人。二指徹悟之境,不是人隨浪轉(zhuǎn),心隨波動,而是一無掛礙,后來云門宗的三境(“截斷眾流、涵蓋乾坤、隨波逐浪”)的“隨波逐浪”就指此一層意思。
在梅道人這里,這兩層意思又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就在隨波逐流的混跡中,得到隨波逐流的從容,此方為大智慧。
梅道人將此稱為“無端垂釣空潭心”。所謂“無端”,指的是無念心法。心無所住,一無沾系,不是除去心念、離形絕相,而是“法法俱在,頭頭俱足”,無處不有風(fēng)波,在波而無波,于念而不念。如他的漁父詞說:“白頭垂釣碧江深,憶得前身是姓任。隨去住,任浮沉,魚少魚多不用心?!薄安挥眯摹笔瞧涓?。他有《無礙泉》詩云:“瓶研水月先春焙,鼎煮云林無礙泉,將謂蘇州賢太守,老僧還解覓詩篇?!?《梅花道人遺墨》卷上)他的《骷髏偈》:說:“身外求身,夢中求夢,不是骷髏,卻是古董。萬里神歸,一點春動。依舊活來,拽開鼻孔?!?《梅花道人遺墨》卷上)《古藤》詩云:“古藤陰陰抱寒玉,時向明窗伴我獨。青青不改四時容,絕勝凌霄倚凡木。”都強調(diào)無念心法,所謂不改四時容,乃永恒不變也。身外求身,夢外求夢,不僅超越身,也超越夢,超越一切執(zhí)著,做一個自由透脫人。
梅道人作有《題大士》偈,他說:“大定光中現(xiàn)自在相,楊柳瓶中,陁羅石上。心如止水,水如心,稽首大觀世音?!?《梅花道人遺墨》卷下)“心如止水”,是說其不執(zhí)于一點,于念而不念,也就是漁父藝術(shù)的意不在釣。而“水如心”,說的是一波才動萬波隨。禪家的應(yīng)無所住的思想,正包含這兩方面。心如止水,說的是非有;水如心,說的是非無,既不能執(zhí)于有,又不能執(zhí)于無。執(zhí)著于有,心為物系,便無自在相;執(zhí)著于無,就會淹沒于“空”中,如靜坐、洗心等,都是有意的心理隔離,有一個感覺有無分別的心念在,又有一個去除這種執(zhí)著的心念在,這樣的空,還是無自在相。吳鎮(zhèn)對南禪不有不無的核心思想理解很細致。心如止水,人多言之。而水如心,卻少有人知。這位被許有窺破幾微的梅道人,真是個洞察生命真性的人。他思想的超脫和深邃,在文人畫家群體中是不多見的。
綜上言之,梅道人漁父藝術(shù)所包含的這一“樂在風(fēng)波”的思想,是道禪智慧在其藝術(shù)中的凝聚,他以詩畫形式,傳達自己對中國哲學(xué)這一微妙思想的理解,超越“隱者”的思維,強調(diào)內(nèi)在心性的修養(yǎng),它所表達的不是儒家文行出處的選擇。這樣的思想在文人畫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像陳繼儒等以隱者的思維來理解梅道人的局限性,其實,這樣的理解至今仍然在學(xué)界很流行。
元 吳鎮(zhèn) 清江春曉圖 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哲學(xué)中,有一種關(guān)于終極存在的討論。所謂終極存在,是指超越現(xiàn)實的絕對的、最高的存在,像孔子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的“道”,柏拉圖所說的“理念”世界,都是一種終極存在。而宗教中的至高無上的神靈也是一種終極存在。終極存在,是一個意義世界,所以又有終極價值的說法。終極存在為一切價值之根本。它與現(xiàn)實存在相對而言,現(xiàn)實存在的意義是由終極存在所給予、所決定的。在哲學(xué)上,終極存在是絕對的真理,是一切意義世界的依歸。而在宗教中,終極存在是神的世界,對其不可議論,只能保持信心。對終極存在的關(guān)切,一般被稱之為終極關(guān)懷。
在中國,儒道兩家哲學(xué)都強調(diào)終極意義,以宗教面目出現(xiàn)的佛教哲學(xué)更以突出的宗教關(guān)懷特性,深刻影響中國哲學(xué)的發(fā)展。但是,醞釀于六朝、成熟于隋唐時期的禪宗(尤其是南宗禪)的出現(xiàn),卻改變了此一格局。從中國哲學(xué)的發(fā)展看,南宗禪最重要的意義,在我看來,就是對終極意義的質(zhì)疑,它的不守經(jīng)典、直指人心的宗旨,不讀經(jīng)、不看靜的教法,它的呵佛罵祖、說一個“佛”字都要漱漱口的極端表述,不是對佛祖的不敬,而是由仰望權(quán)威(神)轉(zhuǎn)向自心證驗,用禪宗的話說就是:“佛告訴你,沒有佛?!痹谑澜缱诮淌飞希苌儆凶诮逃腥绱藰O端的觀點。這也是南禪的大師們參悟大乘佛學(xué)的空宗理論,結(jié)合中國的莊子哲學(xué)等形成的一種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它雖然以宗教的面目出現(xiàn),卻在哲學(xué)上帶來一場深刻的變革,影響著中國人的日常行為和審美生活。
由禪宗一脈而出的梅道人“水禪”,以它獨特的方式回答著終極價值的問題。
梅道人說:“只向湖中養(yǎng)一身。”這里的“湖中”與“家中”相對而言。一般而言,湖是漂泊的,無定的,而岸是確定的,岸邊的家則是生命的里居。但在禪看來,這樣的確定性是虛幻不實的,也是對人真性的背離。所以選擇在“湖中”,到處江山是為家,無家處即為家。變一個“漂泊者”(尋歸人,有尋歸的欲望,才會有漂泊的感覺)為“放蕩者”(不歸者)。如船子所言:“乾坤為舸月為篷,一屏云山一罨風(fēng)。身放蕩,性靈空,何妨南北與西東!”徹悟者,就是滔滔江海一舟人。
梅道人等的漁父藝術(shù)包含著一種有關(guān)“家”問題的思考。這一思考在有關(guān)張志和的傳說中就已經(jīng)被觸及。張志和樂在風(fēng)波不歸家,朝廷急命畫志和像,遍尋江湖,但不見其蹤影。志和兄松齡和弟《漁父詞》寫道:“樂在風(fēng)波釣是閑,草堂松徑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fēng)浪起且須還?!?37)意思是江湖多險境,勸他趕快回家。黃山谷的一首《漁歌子》也寫志和歸家事:“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fēng)波十二時?!?38)他的意思是人世多險惡,還不如湖海間。這個傳說涉及一個“歸”的問題,唐代以來的漁父藝術(shù)多與這個問題有關(guān)。
江湖險惡,不如歸家;人世險惡,不若江湖,這都不是漁父藝術(shù)所要表現(xiàn)的重要思想。漁父藝術(shù)中的“歸”的問題,是一個如何對待終極存在和終極價值的問題。張志和的不歸,最主要的原因是并無歸處。
其實,人的脆弱的生命盡在漂泊中,生命就是一個漂泊的里程。人在生活中漂泊,在精神中漂泊,在理性的世界中漂泊。家,是漂泊者永遠的夢幻,漂泊者總有“歸”家的愿望,因為那是一個絕對的生存依靠(如故鄉(xiāng)、故園、故國,此就情感層面而言),一個終極的精神依歸(如宗教中的神靈世界,此就信仰層面而言),一個知識的絕對的“岸”(如像孔子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此就知識層面而言)。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家”就是夜行者心中那盞永不滅的燈光。人需要一個生命的“岸”,不然浪跡的小舟無由得返,流蕩天涯,情何以堪!詩人那樣喜歡杜鵑啼血,因為它有“歸兒”的叫聲,畫家為何那樣喜歡畫暮鴉(有學(xué)者認為是不祥的鳥兒,表現(xiàn)悲傷的心情,這是誤解),因為它是一種在特別時分歸去的鳥……
中國有如此發(fā)達的漁父藝術(shù),就是通過風(fēng)波中飄蕩的漁父生涯,來寫人生際遇,寫對“漂泊感”的超越。這是一種值得注意的新思想。
浪跡江湖的漁父,想回到生命的岸,回到那個熟悉的港灣,那個棲息的渡口。但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岸,有這樣一個外在的安頓之所?船子的回答是:“蒼苔滑凈坐忘機,截眼寒云葉葉飛。戴箬笠,掛蓑衣,別無歸處是吾歸?!睕]有永遠的港灣,沒有絕對的依歸,心性的澄明,當(dāng)下的證會,才是真正的歸處,這是一種沒有歸處的歸處。它要表達的思想,心靈的寧定是唯一的真實,沒有一個外在的可以容納自己、隱藏自己的拯救者。它的核心思想就是“即心即佛”,所謂佛在心中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只向靈山塔下修。
傳船子的一首偈語說:“本是釣魚船上客,偶除須發(fā)著袈裟。佛祖位中留不住,夜中依舊宿蘆花?!?39)禪者的妙悟不是留在佛祖的“位中”,沒有一個終極的決定者,自己既是一個渡者,又是一個拯救者,即心即佛,當(dāng)下即成。在悟者看來,每一個人都是江中船上人,人的生命沒有真正的岸,夜中依舊宿蘆花是人的宿命,也是頓悟后的真正解脫。
《撥棹歌》對“家”作了浪漫的詮釋:“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比螒{孤舟時正時斜,不是努力讓其不偏離航道,因為在禪者看來,并沒有這個航道,所以無正無斜。禪者的生涯,獨立天地之間,眼前并沒有路。路,是通向某個目的地的里程,在禪者看來,沒有目的地,便沒有指向性的路。拋歲月,是超越時間,無古無今,超越一切有形的存在。臥煙霞,就是“會萬物為己”,心物一體,這是船子的宗祖石頭希遷的當(dāng)家禪法。故而是是處處都是“家”,當(dāng)下此在就是“家”,一個禪者就是“拋家別舍”,無“家”處即是“家”。此即為別無歸處是吾歸。
明末祁彪佳日記中有一句話:“此身是天地間一物,勿認作自己?!?40)他曾與禪師多次討論此一問題。其實父母將人帶到世間,并不為你所有,你是暫時的看管者,融于這個世界,歸入這個世界,方是大道。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尋覓歸處,無處不是歸,天地則是大歸,托體同山阿,就是大歸。生命歸于此,心靈歸于此,其實任何東西都不屬于你。
梅道人的漁父藝術(shù),所表現(xiàn)的就是一個樂在風(fēng)波、志在飄蕩、不求歸途的自在優(yōu)游者,這江心,這船上,就是他的“家”,他的“家”正在無家處。他的漁父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家”的解構(gòu)。
兩宋以來漁父藝術(shù)漸漸形成幾個關(guān)鍵詞,一個是獨釣,如托名南唐李后主《漁父詞》二首云:
閬苑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對春。
一壺酒,一竿鱗,快活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fēng)一葉舟,一綸繭絲一輕釣。
花滿渚,酒盈瓶,萬頃波中得自由。(41)
一個是寒江,不是春江的溫暖,而是深秋或者干脆就是雪中的垂釣者,寒江獨釣的畫圖多出于南宋以來南方文人畫家之手,任何一個南方漁夫的經(jīng)驗都會告訴你,江南的冬日雪中,根本就不是捕魚和垂釣的好季節(jié)。一個是月下,冷月孤獨地掛在天上,夜深人靜之時,冷月孤懸,一只小船被推到遠離岸的江心。船子的“夜靜水寒魚不食”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的境界。曾經(jīng)有藝術(shù)史研究者疑問,為什么中國的漁父類的作品則喜歡畫夜晚捕魚、垂釣,難道中國河里的魚最喜歡夜間上鉤,難道漁父們收獲時分是在深夜月明之時?這當(dāng)然是誤解。這寒江獨釣、冷月孤懸的境界,其實正是梅道人漁父藝術(shù)所取資的精神。
北宋以來流行的瀟湘八景中有“漁村夕照”一境,寫漁父在晚霞中歸來的境界,夕陽西下時,正是歸來時分,所以古人又稱此為“歸暮”,如蘇軾之詞有云:“漁父,漁父,江上微風(fēng)細雨。清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歸暮,歸暮,長笛一聲何處?!?42)
但梅道人的漁父圖中卻沒有這樣的景致,沒有搖向歸路的描寫,沒有泊于葦岸的依靠。北京故宮所藏梅道人《蘆花寒雁圖軸》,此圖盡顯其闊遠之勢,山綿延,水長長,又是秋高氣爽時,蘆葦蕭瑟,水落石出,沙凈天明,而小舟正在水中央,一人正在小舟上,不釣魚,不搖槳,船前無風(fēng),船后無浪,漁父抬頭遠望,不在尋歸途,只在船閑蕩。又畫寒雁兩只,相與戲弄,與蘆葦戲弄,與舟者戲弄——一個透脫快活的世界。上題有一漁父詞:
點點青山照水光,
飛飛寒雁背人忙。
沖小浦,轉(zhuǎn)橫塘,
蘆花兩岸一朝霜。
禪宗曾以“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來比喻禪悟的境界,吳鎮(zhèn)的蘆花兩岸一朝霜的境界正類此。這幅畫隱藏一個關(guān)于“家”的話題。歸飛的大雁忘記了歸家的事,在中國藝術(shù)中,有暮鴉賓鴻的說法,詩畫中出現(xiàn)的鴻飛點點,往往表達的是“歸”的思想。這里的鴻鳥卻不是歸飛何急,而是避人匆匆,在蕭散的天地中自由自在。而在蘆花叢中閑蕩的小舟,沒有急急的歸家欲望,只在這個天地里優(yōu)游閑蕩。
吳鎮(zhèn)的漁父藝術(shù),其實就是無家者的歌。對于這樣的詩意,他再三致意:
綠楊灣里夕陽微,萬里霞光浸落暉。
擊楫去,未能歸。驚起沙鷗撲鹿飛。
極浦遙看兩岸斜。碧波微影弄晴霞。
孤舟小,去無涯。那個汀洲不是家。
暮色將近,晚風(fēng)又起,路上多是急歸者,江上少了釣魚人,此時正是歸去之時,連山林中的鳥也要棲息。正像倪云林《溪亭山色圖》之題詩云:“燒燈過了客思家,獨立衡門數(shù)瞑鴉。燕子未歸梅落盡,小窗明日屬杏花?!?43)詩人數(shù)著暮鴉,也思念著自己的止泊之所。但是,吳鎮(zhèn)等的漁父藝術(shù)所表達的卻多是暮色中的“未歸”者、深夜月光下的垂釣人,還有那伴著月光、裹著酒意與沙鷗共眠、與岸花繾綣的陶醉人。正像秦觀《滿庭芳》詞所描繪的境界:“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霽天空闊,云淡楚江清。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時時橫短笛,清風(fēng)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fēng)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44)
梅道人的漁父藝術(shù)極力創(chuàng)造一種遠離“岸”的藝術(shù)世界,沒有一個底定處,沒有絕對的依歸和終極的依靠,“家”的燈光轉(zhuǎn)換為熹微的夜月,岸的錨點更易為江中的閑蕩。沒有了村前,沒有了江邊,也不知岸在何處,只有一個無定的飄蕩過程,只有一個綿綿無盡、沒有邊際的“天涯”。吳鎮(zhèn)們的漁父藝術(shù)所要表達的是,這沒有岸的天涯漂流人,不是天地之“客”,而是世界之“主”,是是處處都是“家”。它突出人心境的平寧,沒有獲得后的欣喜,沒有趕路人的急迫,沒有江湖艱險的恐怖。
它所充滿的是沒有“旅途”感的平寧。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人在旅途中”的感嘆,吳鎮(zhèn)為代表的漁父藝術(shù)是對這種旅途感的解構(gòu)。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有“人生如寄”的說法,漁父類的藝術(shù)也是對這種觀念的解構(gòu)。漁父藝術(shù)之落腳點在“無寄”,正像后人評船子和尚為“一舸飄然身無寄”(45)。都說人生如寄,其實并無所寄,并無依歸處。
梅道人不是洞破世相的先知先覺者,卻是一個對人的生命價值意義有重要發(fā)現(xiàn)的智者,他的漁父藝術(shù)書寫出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最為燦爛的篇章之一。于此文結(jié)末我想說的是,梅道人藝術(shù)之長處并不僅在他的高超的筆墨技巧、卓越的造型能力上,而更多體現(xiàn)在他對中國傳統(tǒng)生命哲學(xué)的理解處。其實,對于一個學(xué)梅道人的畫者來說,沒有他那樣的學(xué)養(yǎng)和靈性,要掌握他的畫精神,何其難矣!
由吳鎮(zhèn)的創(chuàng)造,也可看出文人畫傳統(tǒng)的重要精神價值。他雖“樂在江湖”,并沒有染上濃厚的“江湖氣”,那種野逸放達的粗鄙之氣,這多半有賴于具有深邃人文內(nèi)涵的文人畫傳統(tǒng)的影響之功。他將野逸和溫雅相結(jié)合,吟出了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中至為細微的音樂。
吳鎮(zhèn) 草亭詩意圖卷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館藏
【注釋】
①吳鎮(zhèn)(1280-1354),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浙江嘉興人。繪畫史上有元四家的說法,吳鎮(zhèn)是其中之一。元代著名的書法家、畫家,生平好道禪和易學(xué),繪畫多哲思。
②孫承澤《庚子銷夏錄》卷二梅花道人《鴛湖圖》孫按:“梅花道人品地絕高,不專志于畫,故傳世者多簡略,而愈增其韻致。予初僅見其墨竹,嗣乃得其《鴛湖圖》。道人嘉禾人,鴛湖乃嘉禾勝境也。筆法秀遠,得董巨之妙,而此畫尤其合作。文三橋彭官嘉禾時題一詩于上,亂后已入傖夫家。予以趙子昂《芭蕉美人圖》易得之。世傳仲圭少好劍術(shù),偶讀《易》,乃一意韜晦,隱武塘賣卜。又厭而潛跡委巷中,繞屋植梅,日哦其間,因號梅道人。后預(yù)治壙,自題為梅花和尚墓,及兵亂,諸墓被伐,而獨以和尚墓獲免。蓋元之高隱,后世乃以畫掩之也。”
⑥此五首詞附于唐人《李德裕集》之后,《全唐詩》也收錄。張志和也是畫家,《歷代名畫記》卷十:“張志和,字子同,會稽人。性高邁,不拘撿,自稱煙波釣徒。著《玄真子》十卷,書跡狂逸,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薄短瞥嬘洝穼⑵渑c王墨、靈省三人同列為逸品,云:“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于洞庭湖。初顏魯公宦吳興,知其高節(jié),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fēng)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tài)?!?/span>
⑦顏真卿:《浪跡先生元真子張志和碑銘》,《全唐文》卷340。
⑧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言及志和《漁父圖》曾為南宋賈似道收藏,元初落于趙與勤手,后不見傳世。
⑨《祖堂集》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
⑩此書宋代呂益柔刻石于楓徑海會寺,后于1322年(至治壬戌),由元釋坦(法忍寺院住持)輯,名《機緣集》,二卷,前有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言其生平事跡,后有《船子和尚撥棹歌》三十九首。
(32)有弟子問:“每日直鉤釣魚,此意如何?”船子說:“垂絲千丈,意在深潭。浮定有無,離句三寸?!庇终f“千尺絲綸直下垂”、“釣頭曾未曲些些”。此見《祖堂集》記載。
(33)(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四部叢刊影明嘉靖本)卷四十六云:“憲宗時,畫玄真子像,訪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詩上之。玄真之兄張松齡懼其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漁父云:'樂在風(fēng)波釣是閑,草堂松徑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耧L(fēng)浪起且須還?!?/span>
(39)此四句詩,《宗鑒法林》卷五十三以為是雪峰弟子玄沙所作,又有以為是船子和尚所作,史上有《船子和尚四偈》流傳,明楊慎《升庵集》卷七十三也載此。
(40)《祁忠敏公日記》之《山居拙錄》(1637年),杭州:古舊書店,1982年。
(41)傳李煜題衛(wèi)賢《春江釣叟圖》詞。王國維輯本《南唐二主詞》??庇浽疲骸坝叶犚姟度圃姟?、《歷代詩馀》,筆意凡近,疑非李后主作也。彭文勤《五代史》注引《翰府名談》張文懿家有《春江釣叟圖》,衛(wèi)賢畫,上有李后主《漁父詞》二首云云。此即《全唐詩》、《歷代詩馀》之所本,但字句小有不同,茲從《五代史》注所引改正。”(《南唐二主詞》一卷《附補遺》一卷《??庇洝芬痪恚?909年刊本)
(44)《淮海長短句》卷上,明嘉靖小字本。
(45)雪厓詩,見《續(xù)機緣集》下卷,清刻本。
原載《中國學(xué)術(shù)》(京)2013年第第33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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