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正在新光天地給她買過年的新衣服，再過四天就除夕了。掛斷電話，我沖出商場，攔了輛的士，叫司機趕去醫(yī)院，開快點、再快點。窗外的紛繁，似乎和我脫了關(guān)系，十字路口令人煩躁的鳴笛也自動從耳邊濾過……我還是沒趕上見她最后一面。
急救室門口，爸爸怔怔地站著，隔了好久，才恍過神來哭著對我說：“前兩天，你媽不是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嗎？手術(shù)很成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剛才，我推她進電梯準備去樓下花園和朋友道別。電梯一降，你媽就不行了?！睆闹形?2點急救到晚上8點，我無數(shù)次祈禱奇跡發(fā)生，但，沒有。這輩子我最恨也最愛的人，在我31歲的冬天，永遠走了。
我是最倒霉的小孩！ 她滿身的中藥味， 成了我揮之不去的童年夢魘
記憶里，從初中開始，家里每天都彌漫著中草藥味。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前，我媽罹患過尿毒癥，為了給媽媽治病，爸爸放棄了所有升遷、出國進修的機會，只愿陪在她身邊。后來，她換了腎，健康有了很大好轉(zhuǎn)，本以為做完心臟手術(shù)，一家人從此可以其樂融融，可她卻走了。
她是我小學(xué)和初中的教導(dǎo)主任，完全不把我當女孩養(yǎng)，對我的管理極其嚴苛。她管得越多，我就越叛逆。每天放學(xué)找各種理由在外面玩兒就是不回家。我媽半夜吃藥，清晨要再吃一次，每天早上醒來，家里都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聞到就惡心。所以，從早到晚，對她，我基本沒好臉色。小時候不懂事，她每次念叨我學(xué)習(xí)不好、衣服穿得不整齊，我就用最狠毒的話回應(yīng)：“某某的爸爸給她買了什么、某某家去哪兒度假了，你看我們家，因為你一天到晚看病，把錢全花了，我想要XXX，都不能。”每次聽我這么說，她就不再說話，把身子背過去。如果爸爸恰好在場，會沖過來給我一耳光，每次挨過耳光，我對媽媽的恨就更多一分。
我覺得自己很倒霉，就盼著快快長大，好早點離開家。高中時我突然醒悟，唯一的出路是高考，接下來三年我發(fā)奮學(xué)習(xí)，順利考入名校，最重要的是，離家夠遠！很多同學(xué)離家遠行，會戀戀不舍，我卻快樂到連心都要跳出來，終于，終于，再也不用每天見到她！這個家，我受夠了！
大學(xué)四年，除了春節(jié)，我基本不回家，更不主動聯(lián)系家人。生活費沒了，也不跟他們要，這么做絕不是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我只是賭氣地認定：沒有她，我照樣過得好好的，而且會過得更好?，F(xiàn)在想來，大學(xué)4年，我跟她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100句。
我也說不清為什么那么恨她。只要她開口，就全身別扭，莫名煩躁。女兒和媽媽可能天生是冤家。
我該感謝她嗎？ 創(chuàng)業(yè)最苦的時候， 是對她的恨，讓我咬牙堅持下來
大學(xué)快畢業(yè)，爸媽商量后，把我安排進了一家非常知名的國企，朝九晚五的生活和沉悶的工作氣氛，沒幾個月，我就徹底厭煩。在別人的目瞪口呆中，我給領(lǐng)導(dǎo)遞上辭呈，主動放棄“鐵飯碗”，決心創(chuàng)業(yè)。當然，我先斬后奏，才沒告訴爸媽。聽說媽媽知道我的決定后，當場嘔血?！霸缌系剿龝凰珱]想到會這么'韓劇范兒’。”我非但不心痛，心里還略過一絲快意。
是，當初，我就是這么一個“不孝女”。
創(chuàng)業(yè)談何容易，尤其對剛畢業(yè)沒多久的人來說，可是我和合伙人天生脾氣倔，咬著牙硬撐了下去。創(chuàng)業(yè)中途，我曾不止一次后悔離開原單位，但一想到那個“可惡”的女人一旦知道我后悔，肯定會笑掉牙，我就含淚撐著。熬了三年，事業(yè)終于大有起色。不到30歲，我就賺到了人生的好幾桶金。
我也曾試著愛她…… 她的“不解”和“嘮叨”， 逼我回到從前
在社會上沉沉浮浮，受過別人的白眼、不解甚至咒罵，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從心底原諒了母親，她再嘮叨、啰嗦、管東管西、不正是愛我的表現(xiàn)嗎？虎毒不食子，況且是我親媽！她身體不好，我還那么氣她，對她不聞不問，太大逆不道了！
內(nèi)心隱隱的不安，或者說是歉疚，讓我決心修復(fù)和她的關(guān)系。我發(fā)動人脈給她找到全國最好的醫(yī)生、不惜成本用最好的藥、補品買了一堆又一堆，只要聽說某個配方很管用，就千方百計搞到手，甚至還請了兩個保姆24小時輪流照顧她。只要她狀態(tài)稍好，就開車帶她出門散心……或許，積怨太深，母親對我的主動讓步非但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感謝，還時不時地說我?guī)拙洌骸坝辛藥讉€錢，就不會過日子了。”一開始，我都笑著不理，到后來，越聽越煩。最后，我們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從前，只不過這次，每月我會定期往家里打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錢，試圖盡到一個女兒應(yīng)有的責任，讓自己心安。
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為什么很容易發(fā)現(xiàn)陌生人身上的優(yōu)點，面對家人，眼里卻只有數(shù)不盡的不完美，我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學(xué)著全然接受，但效果并不好，我收到的永遠是“不解”和“嘮叨”，逼著我回到從前的冷漠與挑剔。
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等她， 一等就用盡余生
與母親情感的失聯(lián)，是心底一道很深的傷。有人說，青春成長中留下的“傷疤”會跟著你一輩子?；蛟S太缺愛，在感情世界中我特別強勢，渴望找到一個全然愛我的男人。經(jīng)歷了兩段很失敗的感情后，我仍不改初衷，非得找一個完全懂我的男人，兩人在一起就像一個人似的，他對我好，就像對他自己好一樣，只有這樣的愛情我才覬覦。找了兩三年，他始終沒出現(xiàn)。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沖進醫(yī)院，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了她8小時，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等她，一等就用盡余生。我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懊悔，一生沒有真心愛過她，連一個溫暖的擁抱都未曾給過。醫(yī)療報告顯示，我媽走了是因為那天早上護士喂錯了藥，是一起嚴重的醫(yī)療事故。得知真相后，爸爸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閨女，不要因為賠償讓你媽走不了，就讓她安心地走吧?！蔽尹c點頭。讓她安心地離開，成了這輩子我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釋然了 原來我喜歡扮'流氓'， 只是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很柔弱
媽媽走后，爸爸一度抑郁想自殺，我放下手邊的工作，陪他到處旅行，我不想割斷與親人的最后一條聯(lián)結(jié)。有天晚上看電視，作家王朔在節(jié)目中期望改善與母親的關(guān)系。節(jié)目最后，心理學(xué)家李子勛說：“王朔和千千萬萬的兒子一樣，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他心中有著巨大的善，所以，才會想和母親和解、才會向自己罵過的人道歉。但王朔比一般人更敏感柔弱，他怕這種柔弱不堪一擊，所以不希望有人看到他的善，他以瘋狗、流氓的面目示人，甚至采取自虐的方式生活，實際上，他內(nèi)心從來都渴望成為一片綠洲。只是，他不想別人這樣解讀他?！?/p>
那一刻，我釋然了，原來我也算個善良的好人，嘗試過與媽媽和解。也忽然間明白，在情感上屢屢失利，只因我不希望別人看見我柔弱的一面，每次都以“流氓”的面目示人，期望震懾對方，把他踩在腳下。
終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媽媽，我對你的思念， 從此說給誰聽？ 在懺悔、轉(zhuǎn)變、調(diào)試、適應(yīng)中又過了幾年，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先生，有了個很可愛的小Baby。為人母方知母之苦，我徹頭徹尾地懂得了媽媽當年的所作所為?？上В呀?jīng)沒法彌補。
看著襁褓中的孩子，我意識到，原來父母總在扮演“上帝”：要把最好的東西給到他，要把最好的道路指給他……可是，從一生的長遠角度看，你真的知道什么對你的孩子最好嗎？
教育小孩，永遠要走在他的后面。當你發(fā)現(xiàn)他確實需要幫助時，再走過去扶他一把。如果有天我的baby有問題，我一定會反過來，先檢查自己。這就好比，看到銀幕上有瑕疵，你得先仔細檢查投影儀的鏡頭。孩子屬于未來，父母再追，也趕不上他們的腳步。只不過，做子女的，不要把這樣的距離拉得太大，跑著、跑著忘了回家的路。
可我多懊悔，我永遠錯過了回到媽媽身邊的路。
沒錯，媽媽不是一個完美的母親，可我也不是！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媽媽，只有真實的、會用自己的方式固執(zhí)地愛著孩子的母親。我再也不恨媽媽，只恨自己為什么領(lǐng)悟得這樣遲……
媽媽，原諒我，好嗎？
文|憶枚（你我辣媽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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