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并攝 | 阿芙拉
中國人的流行病“去馬爾代夫度蜜月”,大約是從04年印度洋海嘯之后開始肆虐的。那時馬爾代夫近1200座珊瑚島(礁)中有超過40座島被沒頂,災(zāi)后關(guān)于環(huán)境和氣候變化導(dǎo)致馬爾代夫即將被印度洋逐漸吞沒的新聞廣為流傳。從此,中國人開始迷信馬爾代夫是上帝拋灑在印度洋里的一串即將消失的珍珠,趕來度蜜月成為瘋狂流行的浪漫。
作為浪漫細胞為零的糙妹子,對人間天堂從來沒抱有過幻想,得知公司把心心念念去大南美的我派到馬爾代夫,幾乎是帶著前往地獄的心情一個人擠在一堆情侶和大媽中間飛到了天堂的首都馬累。
馬爾代夫長820千米,寬120多千米,一共由26個環(huán)礁構(gòu)成,我所經(jīng)?;顒拥鸟R累環(huán)礁是主要由首都島馬累(Male)、機場島葫蘆累(Hulhule)、人工回填的居民島葫蘆馬累(hulhulmale)、垃圾處理島提拉夫士(Thilafushi)等構(gòu)成的國家職能中心。
從機場眺望馬累島,十層左右的樓房扎堆,每幢樓都在夾縫里生存,發(fā)展過急,與美無關(guān)。機場碼頭到馬累的渡船,每十分鐘就來一趟。
同船的女乘客多為機場員工,合身的工作服搭配機場專用的藍色頭紗,也有一些普通市民,黑袍配彩紗,肩膀處扣著一枚閃亮的花形別針,臉上得體的妝容讓本來標(biāo)致的五官更加有神。偶爾會碰到著全黑的女子,以紗掩面,撲閃著長睫毛的大眼睛。男子則乏味得多,要么是襯衣工整地扎在西褲里,要么是Polo衫大短褲和人字拖,頭發(fā)自然地卷在腦后。
△馬爾代夫街頭的一對愛侶
抵達馬累碼頭之后向右前行,手邊的水漂浮著油絲、塑料瓶和泡沫,卻依然出奇清澈,水面蕩漾著向船身反射出跳動的光,魚群不畏船只的吵鬧,就在船身附近游。近岸的地方有時會有小鯊魚,一公里之外,每天清晨都有成群海豚游過。
第一次踏上馬累島,是在夜間十點左右,出租車在沒有路燈的小巷子里七拐八彎,終于駛?cè)胍粭l擁擠的主路,兩側(cè)林立的店鋪似有一種倒向中間的壓迫感。
這條叫MajeedheeMagu的路貫穿馬累東西,是全城的核心要道。路上聚集著各式商店、市政廳、醫(yī)院和三四座清真寺。路邊還有一大片碑林,是馬累主要的墓地之一,沙地上雜草不多,偶爾有海鳥從墓碑上驚起,飛向附近居民樓的陽臺。
如果星期五的白天在這條路上走動,很少會碰見當(dāng)?shù)厝恕kS著宣禮塔里傳來阿訇召喚禮拜的唱誦,男人們陸續(xù)聚集到路邊的清真寺里,重要的日子,禮拜的毯子會一直在街上鋪成長長的隊列。有一次正巧碰到他們在暴雨中禮拜,小孩子也一絲不茍,甚是敬畏,避在街角直到禮拜結(jié)束。
因為珊瑚沙不能承重,馬累的土地資源再緊張,樓房也只能建到十層左右,一棟樓擠著另一棟,攀爬出逼仄難聞的巷道,并排呼吸海風(fēng)。雨后薄霧或夕陽余暉時隔海相望,恍惚會覺得這是迅速城市化的中國小鎮(zhèn)在印度洋的海市蜃樓。然而這里并不是任何一個中國小鎮(zhèn),以華為手機和義烏小商品為代表的中國入侵,只停留在這個伊斯蘭社會的最表層。
當(dāng)?shù)厥巢南∩?,烹飪方式單調(diào),中國胃在這里感到寡淡,辣咖喱或干面點難以下咽。島民對此的要求卻格外低,在五星酒店請客吃飯,我們大快朵頤,他們挑選的也就是吃慣了的炒面炒飯。
寸土寸金的島國,果蔬多為進口,熱帶常見的牛油果、山竹和榴蓮等,在這里的售價不菲,而蘋果等溫帶水果,要到市中心賣進口牛羊肉和調(diào)料的高檔超市里才能買到。市場里唯一新鮮水靈的是檳榔葉,在馬累的任何一家餐館,餐后都可以點一盤當(dāng)?shù)貦壚?,用葉子包上,連同香料一起咀嚼,清新口氣,對牙齒有益。
總統(tǒng)府、共和廣場、市場和紀念品店都集中在環(huán)島路的一小段上,適合游客觀光。而要深入小村馬累的大街小巷,恐怕不是一件愉悅的事。一段五分鐘的路程,可以因為避讓車輛或?qū)γ鎭淼娜硕ㄙM十分鐘或者更多。要是這片海拔兩米多的陸地碰到暴雨,頃刻間遍地透濕,整個城市的下水道都騷動起來,臟臭無疑。
我最初驚嘆過這些小巷色彩的鮮艷和豐富,墻頭伸出夾竹桃和多色的三角梅,墻角隨便扔著幾盆常年不敗的天竺葵和三色堇,走到哪兒都是一幅水彩畫。鮮亮的黃色和廟花壁畫代表上屆執(zhí)政黨,玫粉和椰子樹代表現(xiàn)任執(zhí)政黨,還有一些代表少數(shù)黨的顏色,和幾面無政治意義的墻。
后來我更驚嘆汽車司機們高超的技藝。三四米的巷子一半停滿摩托車,另一半才是行車道,司機們總是可以巧妙避過一切障礙,貼著我的腳邊駛過。
到了夜晚,馬累其實算得上是一座不夜城。
這種“不夜”并不是出于城市的繁華。馬累白天太熱,不宜逛街,且多數(shù)人白天都要上班和禮拜,即使不去清真寺,每到禮拜時間,店鋪也要關(guān)掉,店家在里面靜靜坐等禮拜結(jié)束;而齋月早晚各一餐的習(xí)俗被他們延續(xù)到日常生活中,每晚八點半吃飯,不夜的原因是為此。
面積不過五平方千米的馬累島,負擔(dān)了將近二十萬的常住和流動人口,不堪擁擠,密不透風(fēng)。有一段時間每到夜里禮拜結(jié)束那會兒,我都要穿過MajeedheeMagu回住處,此時蟄伏了一天的島民們正出門活動,整個城市的摩托車傾巢而出,在街上呼嘯。
嘈雜的聲音持續(xù)到深夜11點才漸漸平息,但夜生活并沒有結(jié)束。聽說許多人會在凌晨一兩點開會談事情,他們偏愛夜深人靜的私密,又或者只是因為每天兩次以上的咖啡因太難消解。
因為旅游業(yè)的發(fā)達,馬爾代夫作為伊斯蘭國家來說相對世俗化。但馬累全面禁酒精,也不存在夜間娛樂場所。傳說中因為常食吞拿魚,青年們的欲望都十分旺盛,苦于這里的宗教和法律束縛,喝點能量飲料保持整夜亢奮,在擁擠中飆車,是相對無害的發(fā)泄。
當(dāng)?shù)嘏笥验_玩笑告訴我們,機場到人工島的公路兩側(cè)可以驚起二十多對野戰(zhàn)鴛鴦。女子若未婚先孕要遭鞭刑,男子則可以靠不承認僥幸逃脫,照樣娶四房妻子,否則也要承受處罰。然而法令嚴苛終究是擋不住荷爾蒙和吞拿魚帶來的激情。
之前未曾想過處處拘謹克制的地方涉黃黑毒之多,瀏覽當(dāng)?shù)匦侣勚?,發(fā)現(xiàn)這個小漁村一樣的城市奔騰著暗涌。馬累約有一千名性工作者,她們大多來自菲律賓,也有一些中國人。這里還常常有20歲的女子攜毒被捕,或有一兩個青少年被幫派捅死在深夜的街頭。
馬累的居民房多是私人建造,五六層的公寓樓全數(shù)出租,自己搬到斯里蘭卡或印度去住。一套九十坪的公寓每月超過一千五百美元,許多人坐收房租,還有的人賣了島,揣著錢又無處揮霍。只靠不停購買最新的蘋果手機和摩托車,并不能填補生活空洞,于是有錢與無所事事,成為一部分人觸碰禁區(qū)的理由,也誘發(fā)了另一部分人的鋌而走險。
馬爾代夫地理因素的特殊,使首都馬累成為南亞地區(qū)最大的熔爐。街上隨便撈出的十個人里,必定有印度商人,斯里蘭卡技術(shù)工,孟加拉勞力和尼泊爾服務(wù)員。也是出于地理條件帶來的戰(zhàn)略重要性,不論是印度,中國還是日本,都從未曾放松過對這里的關(guān)注。
一月底開始,當(dāng)?shù)卣謩邮?,大街小巷貼滿釋放前總統(tǒng)即反對黨領(lǐng)袖的海報,小卡車上的廣播和出租車里播放著慷慨激昂的迪維希語內(nèi)容。走在街頭,突然就被游行的人流湮沒,好心人帶我穿過人群,把我送到碼頭。我看見許多平常躲在頭紗里莞爾一笑的女子,表達著我聽不懂的訴求。
這一鬧便是幾個月,政客與商人耳鬢廝磨,總統(tǒng)府和共和廣場由警察駐守,國防部隊森嚴戒備,媒體轟轟烈烈地報道著他們的爾虞我詐。
而總統(tǒng)府不遠處的海關(guān)和港務(wù)局依然忙碌,北朝鮮和孟加拉的船員帶著手心腳底的厚繭在貨輪和集裝箱中間穿梭;街頭和機場依然有中國人與黑導(dǎo)游面紅耳赤;母親懷里的小孩撥動著她的面紗,還有一個日本旅行社的女孩接起電話,哈腰點頭。
入夜,當(dāng)清真寺的宣禮塔里傳來阿訇的聲音,整個馬累已經(jīng)籠罩在黯淡中,結(jié)束了當(dāng)天的最后一次禮拜,人們涌上街頭,開始又一晚的示威游行。
如果真的要說世上存在人間天堂,那么離開了大馬累區(qū)域的馬爾代夫在有些時刻確實是那么接近樂園,讓人恍惚覺得活著就是虛幻一場。有一次乘坐多尼船出海夜釣,晃悠悠兩個多小時,一抬起頭看見星星鋪天蓋地沒有盡頭;還有一次躺在沙灘長椅上,椰樹的陰影正好擋住我,懶懶地聽著間或傳來的鳥啼,看通透的海水一下又一下砸在白沙上,差一點就睡著,差一點就覺得“死在這里吧”。
我不知道要怎樣定義馬累。天堂美譽之下,這個島并不是外人所認知的樂土,彈丸之地,世相百態(tài),大概就是真正的人間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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