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悲喜,只聞茶香。
[十四]
我擔(dān)心我爹。幾十年了,我爹沒洗過衣服,沒進過廚房。我出事了,我娘病倒了,接著我娘也沒了。一個家,沒有了女人,還能安生嗎。常言說,家中有女方為安。家里就剩我爹一個了。我爹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開始學(xué)做飯,開始學(xué)洗衣。這真不可思議。
也許是一種感覺吧。我在擔(dān)心我爹的時候,我爹真的出事了。我爹走的時候給我放下錢,我沒要。我想,我在監(jiān)獄起碼吃穿不愁。我爹呢,我爹就不一樣了。這一刻我才理解,在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坐過二十多年監(jiān)獄的犯人釋放了。他回到家,家里啥人都沒了,自己啥也干不動,還要被指指點點,所以又回到監(jiān)獄,說啥也不愿走了。
我娘走了,我在監(jiān)獄。就我爹一個過日子,手頭沒個錢哪行。我是心疼我爹。
我爹看過我后,心里高興,就買了一瓶劣質(zhì)酒。我爹邊騎車邊喝酒,其實連下酒的花生米也沒舍得買,就一個干饅頭。我爹越喝越興奮,開始哼起了小曲。半斤多酒下肚,我爹已有些暈乎乎的,車子不停地畫著∽,引得路上的行人和田里勞作的農(nóng)民駐足觀看。我爹對豫劇情有獨鐘,先是轅門外三聲炮,后是穆桂英掛帥,不知怎的,我爹就唱到了小蒼娃。
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
一路上我受盡饑餓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
他和我一說話就把那臉翻。
在路上我直把嫂嫂埋怨,
…
唱著唱著,我爹已是淚流滿面。路上的行人不知道,田里勞作的農(nóng)民不知道,我爹怎么唱的這么動情,紛紛猜測我爹遇到了啥子大事,疑惑我爹就是一個豫劇演員。就這樣,我爹忘了喝一口酒啃一口干饅頭,走著唱著,唱著哭著,一遍唱完又來一遍,如此把回家的路唱得濕漉漉的。
我爹完全進入了角色,忘情的陶醉在這一段唱詞的氛圍里。整條路上行人很少,車子也很少。也許是我爹想停下車子在路邊撒一泡尿,也許是我爹累了,想停下車子,在路邊的樹下歇息一下繼續(xù)上路,也許我爹感覺有啥子不詳?shù)念A(yù)感,想下車在路邊躲一下。我爹剛停下車子,搖搖晃晃地還沒有把車子停好,從后面沖過來一輛大卡車??ㄜ囅癯粤舜核?,向我爹沖了過來。路很寬,也沒有別的車子通過。路很平,也不存在卡車為躲閃路面的坑洼處,而沖向我爹。其實我爹頭也沒回,甚至沒看一眼沖向自己的卡車。我爹向路邊的一棵大樹撲去。車子倒了,我爹伸出的手剛碰到樹干,卡車已沖了過來,沒等我爹身子落地,已把我爹緊緊地頂在了樹干上。我爹甚至沒發(fā)出一聲呼救,呼吸就停止了??ㄜ囁緳C顯然也被這一幕嚇到了。他遲疑了一下,從駕駛室跳下來,拼命地往前跑。司機的逃跑是一種本能,其實司機的逃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時,路上行人很少,只有零星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民。那一刻,司機的大腦肯定卡住了。他跑啊跑啊,已經(jī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回頭,還能看到自己的卡車,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知道我爹死訊,是半個月以后的是事情了。那天的陽光其實很好,我的心情從未有過的平靜。已有犯人說,中午要改善生活。很多人很興奮,我躲在我的床前,在腦海里描繪扎西達(dá)娃的小說《一串松耳石項鏈》的結(jié)尾——不知是人尿還是羊尿。
值星員喊我說,文力接見。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小凳子上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值星員說,你就不會快一點,別讓管教等急了。犯人頭都是這副德性,動不動就是一句別讓管教著急,管教的話絕對比他爹的話好使。
來到接見室,李蘇已經(jīng)等在那里。
我說,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不讓你來了嗎。
李蘇其實是不想說我爹死了的消息。而且管教再三交代,不能把我爹死的消息告訴我,以免影響我的改造。聽我這么一說,李蘇一激動,忘了管教的叮囑,說,你爹死了。
我沒有表情的說,知道了。
這次輪到管教吃驚了。管教說,你真的知道。我點頭。我的平靜讓李蘇和管教覺得我爹沒有死,死的是別人的爹,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兩個人都張大了嘴巴,半天沒有合攏。
我爹死了,其實我從中得到了解脫。我爹再也不用一個人做飯,再也不用一個人洗衣。你想,我爹從沒有做過飯,要么飯生了,要么飯糊了。忘了放鹽還好,要是鹽放重了咋辦。得多少日子,我爹才能做上適合口味的飯菜。再說了,人過三十不學(xué)藝。不管咋說,就是家常便飯也是個手藝。我爹走了,就可以不再受這些苦,這些累。
我哭,我爹能活過來。不能,我不哭。
我悲傷,我爹能活過來。不能,我不悲傷。
我爹走了,我娘就不孤單了。雖然我爹沒了,我娘沒了,我一個人就能一個吃飽全家不餓。我不孤單也不寂寞。
文丨安子
丨未完待續(x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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