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黨永高 主播/如初瞎子安民安民是我同村的表姥爺,打我記事起他就是個瞎子,靠一根拐棍作向?qū)?,在村里布滿石頭、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走自如。作為健全人還是半大小子的我,反而一不小心就會被石頭絆倒,于是,我對他充滿了好奇感,認為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一定有特異功能。與我有同感的還有村里同齡的孩子,一群愛搗亂的“破壞分子”。我們躡手躡腳、成群結(jié)隊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拿著自制的長矛、利劍,想偷襲他。說來也怪,他就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一樣,我們剛舉起“武器”,正要出手,卻被他搶先一步用拐棍壓制住,有時也會被他狠狠地在屁股上抽上一棍子,往往會皮開肉綻。“戰(zhàn)敗”后,我們四散逃竄,挨了棍子的則哭喊著回家向大人告狀。大人就會說,誰讓你惹他的,他眼睛看不見,心黑著呢。聽大人們講,安民生下來與常人無異,視力尤為突出。相傳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敢獨自走懸崖峭壁上的羊腸小道;站在高處能看到十幾公里外很小的物體,能清楚地說出物體的明顯特征;村里的老年人請他幫忙給小號繡花針穿針引線,他總是一步到位……至于他成為瞎子的原因,更是離奇。我們村建有一座送子娘娘廟,有求必應、香火旺盛。想要孩子的女人們只要在農(nóng)歷四月初八這天虔心捏個面人,想要男孩兒的就捏成男孩兒的模樣,想要女孩兒的就捏成女孩兒的模樣,用紅布包好送到廟里,再奉上幾樣供品和黃表,第二年總能抱上一個大胖小子或千金丫頭。孩子們從小就被大人告誡不得去廟里玩耍,更不得動廟里的任何東西。安民生來膽大且叛逆,大人不準干啥,他偏要干啥。在他12歲那年,他將供奉在廟里的一個小面人拿出來玩,等到大人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把小面人的眼睛給挖掉了。盡管他娘重新捏了面人,領著他到廟上磕頭謝罪,奉上連過年都舍不得吃的吃食,但他還是在一個月后害了一場眼病,一夜失明,尋遍大小醫(yī)院不得治。安民是村里的“害蟲”。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人們都下地勞作去了,孩子們上學去了,家里便處于無人看管狀態(tài)。安民趁機東家進西家出,專偷母雞下在窩里的蛋,有時還會把正在下蛋的雞抓去烤著吃。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全村30多戶人家,誰家的雞窩在哪兒他門兒清;還有他跟全村的狗都是同盟,再兇惡的狗,只要聽到他“汪、汪、汪”叫幾聲,就會乖乖地搖著尾巴歡迎他。村里人都在罵他,甚至詛咒他不得好死,唯獨我母親不罵,母親說他偷雞蛋是因為太饑餓了,還經(jīng)常接濟他些稀罕的吃食和防寒衣物。當然,他也從來沒有去我家偷過雞蛋。母親經(jīng)常對我說,安民是你的表姥爺,我的親表叔,別的孩子可以罵他、欺負他,但你不能。我嘴上應承著,卻沒往心里去,還經(jīng)常帶頭打罵他。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幾乎都在偷襲他時,被他抓到過,他輕則用拐棍抽幾下了事,重則會用繩子把“俘虜”的雙手捆住,拉著他游街示眾,直到大人拿著白花花的饅頭出面交換。他還有一個特異功能就是摸相,只要讓他摸過一回面相的人,他就會準確無誤地記住。有一次,我在欺負他時被他抓了個正著,他伸出黑乎乎的手在我臉上來回摸索了一遍,就放開了我,嘴里說,你是英子家的孩子,是我表外甥,看在我們是親戚的份兒上,我不打你。我把此事說給母親,母親也很詫異,她說真不可思議,他還是在你3歲的時候給你摸過一回相,五六年過去了,竟然還能辨出來,真神了。上世紀90年代初期,安民病倒了。他無兒無女,侄男外女的日子也不寬裕,在被醫(yī)院確診為癌癥晚期后,無人肯出錢給他醫(yī)治,他只能躺在炕上等死。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辛苦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正在熟睡中,被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驚醒:“快起床,要地震啦……”人們聽到聲音是從安民住的牛棚里傳出來的。人們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一邊尖聲喊叫,一邊從牲畜圈里趕羊牽牛。幾分鐘后,地震果然來了,大地開始劇烈地晃動,土木結(jié)構(gòu)的羊圈牛棚轟然倒塌,部分不牢固的住人窯洞也坍塌了。地震過后,心有余悸的人們才想起了安民,大家紛紛朝他家跑去,只見他住的牛棚已成廢墟。大家都感到十分納悶,病入膏肓的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何以發(fā)出如此洪亮的呼喊聲。安民去世后,全村人集資,為他打造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請最好的鼓匠班子連續(xù)吹打了三天三夜,還請了道士為他超度,祈禱他來世仍有一雙千里眼。他下葬那天,全村老小都來送行,哭聲響徹整個村莊。銅錘支書父親老了,吵吵著要回村里看看。因退耕還林,我們村早在15年前就整體搬遷了,除了幾間破舊的窯洞還勉強能稱得上是財產(chǎn)外,我想不通父親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樣,你不滿足他的愿望,他就跟你鬧騰,我極不情愿地駕車拉著他一路朝北,往老家的方向駛?cè)ァ?/strong>回到村里,父親指著當村那眼唯一的機井對我說,知道這眼機井的來歷嗎?我搖搖頭。他又指著機井對面的村校問我,知道這所學校的來歷嗎?我依然搖搖頭。他說,不知道不怪你,村里置辦這兩樣大物時,你還不到10歲,今天我交代給你,你一定要記住嘍。我們村地處黃土高原,常年干旱缺水。在我很小的時候,村里只有一眼土井,雨季時還好,它勉強能供應全村人畜的生存用水,一旦到了冬春季節(jié),它就干涸了,人們就得趕著馬車去三公里外的鄰村去拉水。鄰村有機井,不僅水量大,而且井水甘甜可口、清澈明亮。我至今記憶猶新,即便是在土井有水的時節(jié),父親為挑滿一缸水,經(jīng)常半夜就起床去下瓢,挑回家的水比黃河水還要渾,在缸里澄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使用。泥沙積淀在缸底,黑里泛著黃,黃里泛著青,看著就惡心。為節(jié)約用水,大人孩子一個月都不見得能痛痛快快洗上一把臉;淘米、洗菜的水再用來洗鍋涮碗,最后用來煮豬食。能打一眼機井就好了,這是全村人共同的心愿。然而,高達兩萬元的鉆探費,對于一個僅有30多戶人家的小村莊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年復一年,村干部換了一任又一任,人們在等待中煎熬,又在煎熬中失望。老支書臨退休前放出話說,誰能承諾兩年內(nèi)為村里打一眼機井,他就把支書的位置讓給誰。村里的光棍漢,人送綽號銅錘,第一個站了出來,拍著胸脯應下了。銅錘祖上是我們村最有錢的人家,他是世代單傳的獨苗,自小備受父母溺愛。大鍋飯時代,某日飯點上,母親喊他回家吃飯,他問母親吃啥飯,母親說莜面魚魚。他不樂意了,埋怨母親說,你就不能做點兒好吃的嗎?天天吃莜面驢驢(他故意將魚魚說成驢驢來發(fā)泄對母親的不滿)。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別人家連肚子都填不飽,莜面絕對是上等的好飯,過年都不見得能吃上。此事很快便在村里傳開,再加上他讀書一問三不知,遇事天不怕地不怕,人們認為他腦子里裝的是廢銅爛鐵,給他送了一個綽號叫“銅錘”,顧名思義就是一傻子。銅錘接任“試用”支書。銅錘言而有信,他上任后就著手打機井的事兒。集體公賬上只有不到2000元錢,這么大的缺口如何才能補齊?銅錘的“銅勁兒”上來了,他以1000元錢賣掉了祖上留下的五間大石窯,拿出母親臨終時留給他的寶盒,里邊是祖上幾代人積攢起來的銀元,是留給他娶媳婦用的。鉆探隊雄糾糾、氣昂昂地開到了村里,村里的鑼鼓隊敲鑼打鼓,秧歌隊扭起了秧歌,孩子們放起了鞭炮,比過年還要熱鬧、喜慶。半個月后,鉆探隊成功打出一眼機井。機井深不見底,裝上水泵,銅錘使勁兒按下啟動按鈕,一股清泉噴涌而出。人們興奮得手舞足蹈,紛紛伸手去接水,捧起來一飲而盡,這水可真甜啊。孩子們索性打起了水仗,總算可以盡情地玩一次水了。銅錘被委任為支書,第二年他自費修建了村校,五間嶄新的紅磚大瓦房。晉北農(nóng)村多為窯洞,人們對寬敞明亮的磚瓦房充滿了新鮮感,鄰村的鄉(xiāng)親們也跑來參觀,惹得鄉(xiāng)聯(lián)校好幾位出名的老師爭著要來我們村校教學。有了好老師,孩子們的學習成績自然就好了,排名一度從全鄉(xiāng)倒數(shù)幾名躍至前幾名。他率先帶領村民進行梯田改造,引進農(nóng)作物改良品種,以至村民的糧食連年增收。幾年下來,我們村成了全鄉(xiāng)第一個小康村。做完這一切,他把祖上留下的全部家當都貼了進去。講完這些,父親眼睛盯著機井對面山坡上的一座荒墳喃喃自語,這人有時候可真怪,你說他一個光棍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攬這么多閑事兒干嗎。我問他,那銅錘后面怎樣啦?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厲聲喝斥我,銅錘是你能叫的嗎?叫義元叔!我趕緊糾正道,我義元叔后面怎樣啦?他流著淚說,為了救村里的一個孩子他被狼活活給吃了;狼咬破了他的頭,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腦子里裝的并不是廢銅爛鐵,是晶瑩剔透的瓊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