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vs李鴻章:私譽與國利,孰大?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這一慷慨佳句,簡直成為百年來的愛國圣經(jīng)語錄。然而,在那個“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一位著名的愛國外交官,雖未對林文正公予以貶斥,卻并未將其擺上通常所在的神龕。民國時期的著名“海歸”學者外交家蔣廷黻(1895年-1965年,“黻”音fu,指古代禮服上黑與青相間的花紋,或古代祭服的蔽膝),于1938年出版大綱性的《中國近代史》一書,奠定中國近代史研究基石。他是這樣分析林則徐的:
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戰(zhàn)百勝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國的古法??上Ъ槌肩剖芰擞⑷说馁V賂,把他驅(qū)逐了。英人未去林之前,不敢在廣東戰(zhàn),既去林之后,當然就開戰(zhàn)。所以士大夫想,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中國的古法不行,是因為奸臣誤國。當時的士大夫得了這樣的一種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的奏章充滿了他的自信心,可惜自道光二十年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沒有得著機會與英國比武,難怪中國人不服輸。
真的林則徐是慢慢覺悟了的。他到了廣東以后,他就知道中國軍器不如西洋,所以他竭力買外國炮,買外國船,同時他派人翻譯外國所辦的刊物。他在廣東所搜集的材料,他給了魏默深。魏后來把這些材料編入《海國圖志》。這部書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來日本的文人把這部書譯成日文,促進了日本的維新。林雖有這種覺悟,他怕清議的指摘,不敢公開的提倡。清廷把他謫戍伊犁,他在途中曾致書友人說: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nèi)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nèi)陸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輾轉(zhuǎn)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深巧耳。不此之務(wù),既遠調(diào)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師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nèi)陸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徐嘗謂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
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寫的。他請他的朋友不要給別人看。換句話說,真的林則徐,他不要別人知道。難怪他后來雖又作陜甘總督和云貴總督,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他讓主持清議的士大夫睡在夢中,他讓國家日趨衰弱,而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斗。林文忠無疑的是中國舊文化最好的產(chǎn)品。他尚以為自己的名譽比國事重要,別人更不必說了。士大夫階級既不服輸,他們當然不主張改革。
(第一章《剿夷與撫夷》第四節(jié)《民族喪失二十年的光陰》)
可以說,蔣廷黻還原了一個被日益神化(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蔣廷黻之后的時代,這類神化達到了一個更高的顛峰)的林則徐。對歷史中的神話化現(xiàn)象,美國歷史學家柯文(Paul A Cohen)在《歷史三調(diào):作為事件、經(jīng)歷和神話的義和團》(History Three Keys: The Boxer as Event, Experience and Myth,中譯本由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一書中,有精到的分析,他認為:“歷史的每一個側(cè)面都有以神話的形式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存在的潛在可能......歷史學家們提出的問題以及他們用于編排和取舍歷史資料的理念,均受到性別、階級、國籍、種族和時間等諸多因素的極大影響,所以探求歷史真相的行動具有很大的相對性......即使是最有造詣的歷史學家,在向某一被神話化的歷史事件提出質(zhì)疑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回制造出另外一些神話?!?/span>
蔣廷黻在還原了一個有個人名利考量、憂讒畏譏、韜光養(yǎng)晦的林則徐的同時,也點出了中國士大夫精英階層最大的問題:將私譽和所謂的“名節(jié)”看得高過一切,在利益面前,或許能做到“豈因禍福避趨之”,但在名譽面前,卻難以“茍利國家生死以”了。
中國的士大夫們,在外儒內(nèi)法的面子和里子包裹下,在做著出將入相的夢想的同時,其“治國平天下”有一個前提:不可以超越“修身養(yǎng)性”的界限,也就是說,一旦國事需要他做出某種在名譽方面的巨大犧牲的時候,他的愛國、忠君、以天下為己任,便要讓位于對自己羽毛的愛惜。
這一類故事,在中國史書中實在是不絕于屢,而在晚清的復(fù)雜內(nèi)政外交背景下,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蔣廷黻先生的筆下,和林則徐的明知故不說不同,琦善成了那個說出老大帝國沒穿衣服的真相、并且在竭力不使裸露的帝國遭受更大的侮辱的小男孩。結(jié)果是我們都知道的:從當年開始,琦善就基本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與林則徐/琦善可以形成最顯著對應(yīng)的,是晚于他們、但命運的坎坷絲毫不亞于他們的另兩位宰輔級大佬:翁同龢與李鴻章。
最明顯的對比就在甲午年間。戰(zhàn)事未起時,翁同龢等愛國分貝十分高昂,一力主戰(zhàn),大大壓縮了本就回旋艱難的外交空間,并將最了解中日戰(zhàn)力的李鴻章的意見置之不理;戰(zhàn)敗之后,清廷走投無路,據(jù)翁同龢自己的日記說,1895年正月十六,君臣談及戰(zhàn)室,“戰(zhàn)和皆無可恃,言及宗社,聲淚并發(fā),罔知所措”。而此時,翁尤高唱戰(zhàn)歌,連一向在文字上對他禮敬有加的當代作家和清史專家高陽,也說“翁同龢主戰(zhàn)的態(tài)度,始終不變;所變的是偏離了他的原則。本意是求乾綱大振,致君于有為之地;及至明知事不可為,而為了自己的名聲,執(zhí)持如故,為主戰(zhàn)而主戰(zhàn)。”(《翁同龢傳》p221,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9年版)
清廷在無奈之下,只好請李鴻章出面議和,翁同龢又再三慷慨陳詞賠款可以、不可割地,李鴻章就說:如果這樣,談不成我就馬上回來(“割地不可行,議不成則歸耳”),要求翁同龢一同前往。翁只好說:“若余辦洋務(wù)必不辭,今胡可哉?”其實他也知道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不割地是不可能的了,無非是多割與少割而已,而且最好不要從自己手上割,于是便將和談的重擔及幾乎必然招來的“漢奸”罵名一股腦兒推給李鴻章。(以上引文均見《翁文恭公日記》,轉(zhuǎn)引自《中日甲午戰(zhàn)爭全史》第三卷第415、416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8月版)。即使和議成后,李鴻章被賦閑,翁同龢當國,尤百計為難。
對此,李鴻章自己有深刻的評論,他說自己是“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wù),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乃無端發(fā)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yè),掃地無余,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jié),被后生輩描畫都盡’”??梢姡铠櫿虏⒎遣恢匾暶?jié),只是任事知難而上,“功計于預(yù)定而上不行,過出于難言而人不諒,此中苦況,將向何處宣說?”?”(《庚子西狩叢談》,轉(zhuǎn)引自751、752頁)。梁啟超就為他打抱不平,說“當時盈廷虛驕之氣,若以為一殺李鴻章,則萬事皆了......夫虛驕囂張之徒,毫無責任,而立于他人之背后,折其短長以為快談,而迄未嘗思所以易彼之道,蓋此輩實亡國之利器也。李固可責,而彼輩又豈能責李之人哉?”(《李鴻章傳》,海南出版社,2001年10月版,104頁)
而到了八國聯(lián)軍侵華,那些激烈主張排外的“鐵帽子們”一抹腳開溜,李鴻章又被推到前臺,再次被賦予了“賣國”的艱巨任務(wù)。如果要愛惜自己的羽毛,李鴻章完全像他的老師曾國藩那樣推脫,比如裝?。ㄋ敃r已經(jīng)病得很重,離死不遠)、比如裝傻(吹捧吹捧當權(quán)的“鐵帽子們”如何愛國和神勇,然后讓他們自己去處理善后),但他選擇了帶病北上(必須注意到,次年李鴻章就去世了)。一些歷史學家認為,當時只要李鴻章拒絕或拖延北上,列強必在北京另立傀儡,可以說,李鴻章的不避嫌疑,在中國最有可能被分裂的當口挽救了國家。(《李鴻章:防止分裂第一人》徐綏之)
李鴻章激烈指責“言官制度最足壞事”,“當此等艱難盤錯之際,動輒得咎,當事者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任所在,勢不能安坐待斃??嘈墓略劊紝さ靡粭l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者乃認為得間,則群起而訌之。朝廷以言路所在,有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于一事不辦而后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茍求無事,國家前途,寧復(fù)有進步之可冀?”(《庚子西狩叢談》,轉(zhuǎn)引自751、752頁)
其實,梁啟超做的李鴻章與張之洞對比,我覺得倒是有點委屈了畢竟辦了不少洋務(wù)和實物的張之洞,對張之洞的評價用在兩代帝師翁同龢可能更貼切:“李鴻章實踐之人也,張之洞浮華之人也。李鴻章最不好名,張之洞最好名,不好名故肯任勞怨,媸名故常趨巧利?!保ā独铠櫿聜鳌罚D铣霭嫔?,2001年10月版, p174)
晚清另一個著名人物曾國藩,在勇于任事與愛護羽毛方面,融會貫通,達到了相當高超的境界。這么一位能臣、忠臣在事業(yè)的頂峰嘎然而止,對自己來說,或許是急流勇退、韜光養(yǎng)晦,但對于國家而言,未嘗不是損失。從個人愛惜羽毛的角度看,曾國藩的確比他的學生李鴻章做得精細,但對于國家利益而言,李鴻章比乃師更接近“純臣”的標準。而精英階級普遍的對自我“名節(jié)”的自覺或被迫的維持,總是限制了“人盡其才”的發(fā)揮。
中國古代并未將名節(jié)置于僵化的教條的祭壇,大舜“事親盡孝,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恐陷親不義”,這就是禮有從權(quán)、名節(jié)需有節(jié)制的典范??鬃泳秃芡瞥绱它c?!妒酚洝分杏嘘P(guān)鴻門宴的記敘中,就有“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的名言,這是中國每一個高中生都要熟讀的課文。但后來的迂闊之人及投機之人,將名節(jié)當成一種“虛擬利益”,便有了學姜太公故意用直鉤子垂釣的公關(guān)手法,真正是在“沽名釣譽”。 至于“終南捷徑”,則是將隱居作為一種揚名的手腕,可真是對隱居的絕妙諷刺。
名節(jié)便成了中國士大夫和滿朝袞袞諸公們躲避現(xiàn)實、以口號替代行動的最好理由,“寧左勿右”便也成為最安全的選擇,私譽以堂皇的理由凌駕于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憂讒畏譏”便成為歷代束縛實干者的牢籠,偶爾出了些如李鴻章般的實干家,卻要將大半精力花在對付這些口水專家身上,自己只好悲嘆著“秋風寶劍孤臣淚”,時刻小心“李二先生是漢奸”的譏諷。在這樣一種完全是逆向淘汰的體制下,誰還敢于真正地“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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