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釋懷賢良寺
東華門大街往東走到頭,穿過繁華囂雜的王府井,對面是金魚胡同。
金魚胡同比一般胡同寬,長五百四十米,可算是條馬路。著名的吉祥戲院和東來順飯莊都設在這里。東安市場在胡同里也開有北大門。再往東,是和平賓館,這兒本是清末大學士那桐的府第。金魚胡同中段與校尉胡同相交,沿校尉胡同向南到冰盞胡同再往東轉(zhuǎn),那片毫不起眼的圍墻里,便是從前的賢良寺。
賢良寺原在校尉胡同西側(cè),雍正十二年由怡親王故邸舍地為寺,山門開在帥府胡同,約在今天王府井全聚德烤鴨店的東面。后身也到金魚胡同。乾隆二十二年遷到現(xiàn)址,規(guī)??s小三分之二。
舊時,佛教和道教的廟宇宮觀并不是天天對外開放的,更不收門票。一般多在初一、十五開廟,接受信徒膜拜和香火布施。也有的是一年僅開放幾天的,如白云觀是每年正月初一至二十日,黃寺是正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等等。平常的費用花銷,除了靠香客布施和做水陸道場賺取些收入外,大多依賴出租“廟寓”維持。唐代元稹在《鶯鶯傳》中寫到張生寓普救寺,遇借宿的崔鶯鶯母女,就可看出這種房產(chǎn)生意的悠久歷史。如今在北京臥佛寺兩旁,有六七個精致的四合院落,提供開會租用,名曰“臥佛寺飯店”,很有從前“廟寓”的遺風。我對賢良寺感興趣,是因為這里在清朝時,曾是高級地方官員進京時常借的館舍,更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進京時的行轅。那時李鴻章雖開府保定、天津,卻以文華殿大學士的身份而據(jù)相國之位,是晚清政壇上炙手可熱的大員。史載,李鴻章當時外出,必有一百名身穿灰呢窄袖衣,肩抗洋槍的淮軍衛(wèi)隊作前導,賢良寺門前冠蓋如云,風光一時。甲午戰(zhàn)爭后,李鴻章因簽訂《馬關條約》和《中俄密約》,為國人垢病,又被罷去直隸總督的職務,掛著大學士和總理衙門大臣的頭銜,在京閑賦;1901年庚子之亂時,李鴻章奉詔從兩廣總督任上北旋,與各國公使談判和約,也都住在這里?!兜老桃詠沓半s記》中說:“東城名剎最少,只有校尉營冰渣胡同內(nèi)賢良寺。……自李文忠僑居之后,已成什官行臺矣”。
李鴻章是個復雜的歷史人物,大體說來,他從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家,以一介文人投身戎馬,匡扶行將倒塌的帝國大廈。他目睹時艱,看到西方國家先進的科學技術和軍事裝備對中國的直接威脅,于是大聲疾呼必須改變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鼓吹“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親手創(chuàng)建了工廠、鐵路和裝備近代兵器的軍隊,努力地想把中國引導上現(xiàn)代化的道路。他是朝廷內(nèi)部對于世界大勢較有了解的少數(shù)領導人之一,從承認中國國力及技術裝備不如外國出發(fā),力主在外交戰(zhàn)略上實行“以夷制夷”,奉“自強”為宗旨,奉“守疆土、保和局”為圭臬,力主“忍小忿而圖遠略”,努力創(chuàng)造和平的外部環(huán)境,爭取喘息和發(fā)展的時間,甚至不惜以重大妥協(xié)來避免與列強發(fā)生直接軍事對抗。他是當時公認的外交家,有的外國人居然將他稱作“東方俾斯麥”??上膩砣鯂鵁o外交,他的外交實踐,往往是代表中國政府在屈辱的城下之盟上簽字。
蕭蕭風雨湮舊居
1988年的最后一個周末下午,我和作家錢鋼在踏訪清末“總理海軍事務衙門”舊址的過程中,無意間來到了賢良寺。
清代北京寺廟之多,令人驚訝。據(jù)統(tǒng)計,僅東城區(qū),有名稱有地址的祠寺宮觀,就有二百五十個。如今,絕大多數(shù)都已湮沒、拆除,或是改作它用。賢良寺也不例外,殘破的山門上掛著“校尉小學”的牌子。進校一看,天王殿、大雄寶殿和藏經(jīng)樓全被改作教室了,廂房則是教師辦公室。雍正、乾隆題寫的御碑、鐘鼓樓不見蹤影。打聽下來,原來毀于“破四舊”的浪潮。寺廟的另一部分,是街道紙盒工廠和區(qū)教育局機關。
從前,西跨院在冰盞胡同也開有大門,現(xiàn)今關著。住戶們都從校尉胡同院墻上鑿出的小門進出,門牌是4號。進得院來,發(fā)現(xiàn)這是座四合院的最后一進,已與前院分開。院子氣派很大,與我曾見過的某些王公貝勒府差不多規(guī)模。由于長期失修,梁柱上的油漆剝落殆盡,只留下朽木的枯黃顏色。北京人對住房挨廟是有講究的,民諺曰:“寧住廟前,不住廟后。寧住廟左,不住廟右。”李鴻章是外來戶,大概不在乎這類規(guī)矩。不過他住在廟右,可真是倒了楣的。
我在院子里詢問誰是老住戶,人們便把我們指向東屋。東屋果然住著一位84歲的老人,叫王懋章,是唐山鐵道學院的退休教師,曾在比利時列日大學留學。他的父親王稼成(號壽琪),據(jù)說是南洋公學(今上海交通大學)的第一班學生,被清政府派往比國留學,授過工科進士,當過京漢鐵路的總工程師。老人聽說我們來訪古,很熱情地把我們招呼進屋子。
據(jù)老人說,西跨院是李鴻章出錢蓋的。李鴻章生前曾在北房居住,后來也歿于這里。又說《辛丑條約》在這里草簽。李鴻章和賢良寺方丈甚為投契,許多人通過方丈走李的門路,帶攜得方丈也顯赫一時。李死后,院子送給廟里,算作廟產(chǎn)。李鴻章用過的綠呢大轎,還一直存放在賢良寺的藏經(jīng)樓。民國初年,煙酒公賣局局長張小松娶了曾經(jīng)是趙秉鈞內(nèi)閣國務院秘書洪述祖(即謀殺宋教仁案主兇)的下堂姨太太做老婆,搬到這里住過。老人的父親是從1916年搬進這里的,當初,院子美輪美奐,如今則徹底敗落。
我仔細觀察了聯(lián)結(jié)北屋和東西廂房的短廊,不由想起李鴻章幕僚吳永所寫的關于李在賢良寺生活的一段回憶,說李:
早間六七鐘起,稍進餐點,即檢閱公事,或隨意看《通鑒》數(shù)頁,臨王《圣教》一紙。午間飯量頗佳,飯后更進濃粥一碗,雞汁一杯。少停,更服鐵水一盅。即脫去長袍,短衣負手,出廊下散步,非嚴寒冰雪不御長衣。予即于屋內(nèi)伺之,看其沿廊下從彼端到此端,往復約數(shù)十次。一家人伺門外,大聲報曰:“夠矣!”即牽簾而入,暝坐皮椅上,更進鐵酒一盅,一伺者為之撲捏兩腿……凡歷數(shù)十百日,皆一無更變。
如今,短廊里堆滿了蜂窩煤、大白菜和各種垃圾雜物,廊外裝了個露天自來水龍頭,停了五六輛自行車。真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舊屋尚在,人事全非了。
無力回天撐危局
李鴻章的晚景過得很憂郁。
閑居賢良寺的時候,他曾感慨地說過:“予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自問亦未有何等隕越。乃無端發(fā)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yè),掃地無余,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jié),被后生輩描畫都盡’。環(huán)境所迫,無可如何。”這自然是為自己開脫。中日甲午戰(zhàn)爭,決非無端發(fā)生,中國的失敗,也與李鴻章對整個事態(tài)的判斷及對政治、外交、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運用失誤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但他的另一番解釋,卻是很令人回腸蕩氣、扼腕三嘆: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是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應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言語間,李鴻章透出了一縷回天無力的悲涼。
李鴻章很早就看出日本的崛起對中國生存的威脅。1874年底,他在一份奏折中指出:“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以外,日本則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為了防御日本侵略,他疾呼重視海防,組建北洋海軍,并十分明確地把日本作為假設敵:“今日所以謀創(chuàng)水師不遺余力者,大半為制馭日本起見。”李鴻章發(fā)展海軍的計劃,從一開始就遇到諸多磨難,歷經(jīng)坎坷。期間,又飽受朝廷派系傾軋之苦。
1891年6月,北洋海軍成軍未久,李鴻章奏請在膠州(今青島)、煙臺添筑炮臺,方獲上諭允準,戶部尚書翁同龢就以戶部名義,奏準暫停南北洋購買外洋槍炮、船只、機器二年。李鴻章大為憤懣,在寫給云貴總督王文韶的信中抱怨說:“樞密方議增兵,三司已云節(jié)餉,軍國大事豈真如此各行其是而不相謀!”臺灣巡撫劉銘傳也頓足嘆道:“人方惎我,我乃自決其藩,亡無日矣!”正是在這幾年中,中國對日本海軍原先保持的領先地位被倒置了。
中日朝鮮沖突方起之時,翁同龢積極主戰(zhàn),獲得時譽的好評。而直接掌管軍事力量的李鴻章,主張依靠外國調(diào)解來消弭戰(zhàn)端,卻因事機未成,被后人扣上“投降賣國”的大帽子。據(jù)一位當事人王伯恭回憶,中日沖突方起時,他曾向翁同龢提出中日軍力相差甚遠,中國不宜開戰(zhàn)。翁說:“合肥治軍數(shù)十年,屢平大憝,今北洋海陸兩軍,如火如荼,豈不堪一戰(zhàn)耶?”又說:“吾正欲試其良楛,以為整頓地也。”那年9月30日,中日黃海大戰(zhàn)之后,翁同龢奉旨前往天津,與李鴻章會商戰(zhàn)況。問及北洋軍艦時,李“怒目相視,半晌無一語”,旋慢慢調(diào)頭說:“師傅總理度支,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艦,兵艦果可恃乎?”
翁同龢辯稱:“計臣以樽節(jié)為盡職,事誠急,何不復請?”
李鴻章憤憤反問:“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休,今日尚有李鴻章乎?”翁同龢為之語塞。
在民族危機面前,能否以國家社稷為重,敢不敢與侵略者戰(zhàn)斗,是區(qū)分歷史人物民族氣節(jié)的主要標志。但在生死存亡關頭,京中大老的主要精力,仍在黨同伐異,權衡官場得失,這才是最可痛心的。
李鴻章的幕僚周馥曾如此描繪雙方的斗爭:
部臣惜費,局外造謠,余益知時事難為矣。一日余密告相國(按,指李鴻章)曰:“北洋用海軍費已千余萬,軍實不能再添。照外國海軍例,不成一隊也。倘一旦有事,安能與之敵?朝官皆書生出身,少見多怪,若請擴充海軍,必謂勞費無功。迨至勢窮力絀,必歸過北洋,彼時有口難訴。”相國曰:“此大政,須朝廷決行,我力止此。今奏上,必交部議,仍不能行,奈何?”……后中日事起,我軍屢敗,兵艦盡毀,人皆謂北洋所誤。逾數(shù)年,……太后問及前敗軍之故,余將戶部掯費、言者掣肘各事和盤托出,并將前密告李相國之言亦奏及。且謂李鴻章明知北洋一隅,不敵日本一國之力,且一切皆未預備,何能出師?第彼時非北洋所能主持。李鴻章若言不能戰(zhàn),則眾唾交集矣。任事之難如此。太后、皇上長嘆曰:“不料某(按,指翁同龢)在戶部竟如此!”
背負罵名求變通
李鴻章對于甲午戰(zhàn)爭中的失敗,心中其實比誰都更苦澀。他的朋友吳汝綸回憶說:“平壤之敗,李相痛哭流涕,徹夜不寐。……及旅順失守,憤不欲生。”
到了1895年初,前方戰(zhàn)事完全絕望,朝廷只得議和,又想起李鴻章,命他作全權代表,東渡扶桑,在敵人的炮口下?lián)Q取和平。都是讀書人,都熟讀過歷史,知道此行的結(jié)局,必是談判者個人聲譽的毀滅,但李鴻章沒有逃避責任。進京請訓時,他邀翁同龢同赴日本。翁立即閃避了:“若余曾辦過洋務,此行正不辭。今以生手辦重事,胡可哉?”李鴻章說:“割地不可行,議不成則歸耳。”樞臣皆知此時日本非迫中國割地,否則不接待議和代表,故相對默默,唯有翁依然空談寧賠款而不割地。聰明的慈禧亦不愿對割地表態(tài),借口肝氣發(fā)作,不接見李鴻章,讓皇帝自行決定。光緒帝在無可奈何之中,只得授于李鴻章商讓土地之權。
歷史的這一頁是多么的沉重。歷史學家楊國強說:
炮口勒逼之下的委曲求和既是難事,又是污名。但面對“日人方圖遠略,舉傾國之師,逼我和款,所索即奢,且不愿遽和”的局面,卻沒有一個人愿為天下作計,分擔難事和污名。“諸人相對默默”正寫出了當初一腔義憤與如今一腔和心的對比。若以這些人作為反襯的景觀,李鴻章白發(fā)遠行的零丁身形確乎顯出了挺拔和剛毅。
李鴻章在馬關議和時,遭日本人小山豐太郎開槍刺殺,彈中顴骨,幸未致命。強忍傷痛,簽署和約?;氐教旖蚝?,稱病不入京,派隨員楊福同攜條約文本送至總理衙門。自然,他遭到朝野內(nèi)外的一致唾罵。甚至有人參奏說:“今道路傳言,云有見李鴻章者,談笑自如,依然故態(tài),面上并無一點傷痕。然則非真中槍也,恐人議與倭通,故假捏之耳。”
不久,朝廷調(diào)王文韶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失去軍權,在賢良寺閑住。因俄國在《馬關條約》簽定后聯(lián)絡法、德二國逼迫日本歸還遼東半島,造成李鴻章對俄國的輕信和提出“聯(lián)俄制日”的外交構想。但俄國利用了中國的信賴,卻在打中國的主意,通過《中俄密約》獲得西伯利亞鐵路通過中國東北連接海參崴的筑路權;又借德國強占膠州灣之機,迫使清政府租讓旅順口。黃遵憲批評李鴻章是“老來失計親豺虎”,真是一語中的。不過當時親俄的,也不僅是李鴻章一人。比如湖廣總督張之洞,便建議總理衙門“急與俄國商訂密約,如肯助我攻倭,脅倭盡廢全約,即酌量劃分新疆之地,或南路回疆數(shù)城、或北路數(shù)城酬之。”
李鴻章的真正污點,卻是在談判租借旅順口時,拿了俄國外交官璞科第送去的五十萬兩銀子的賄賂。拿回扣、收門包,送冰敬、炭敬、節(jié)敬,是清末官場的陋習??峙聸]有一個官僚能夠免俗。是以歷來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諺。但李鴻章在對俄談判時拿俄國人的賄賂,卻顯示出其品行中貪弊的一面,既損人格國格,也為外人所蔑視。不過話又說回來,李鴻章在離開直隸總督之任時,將其帶兵數(shù)十年截曠扣建所存之“小金庫”八百余萬兩白銀全部移交給后任王文韶,又可看出他性格的另一面。據(jù)說這筆巨款,后來落入袁世凱之手,作為他內(nèi)外行賄,交通王侯的特別經(jīng)費,這就是李鴻章萬萬料想不到的了。
李鴻章依然關心時事,默默地看著甲午之后的新生代接過他在三十年前就亮出的變法旗幟。他向強學會捐款三千兩,要求入會,被拒絕,老臉上很是難堪。但當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太后重新訓政之時,他卻敢于坦露自己對維新黨人的同情。某次太后將別人的彈章拿給他看:“有人讒爾為康黨!”他當即回答:臣實是康黨。廢立之事,臣不與聞,六部誠可廢,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主張變法者即指為康黨,臣無可逃,實是康黨!
滿朝袞袞諸公,恐怕沒有這份耿直。
韜光養(yǎng)晦看世態(tài)
從1895年到1899年,李鴻章投閑京師,在賢良寺住了漫漫的五年。此時,門生故吏,紛紛叛離。他韜光養(yǎng)晦,看盡世態(tài)炎涼。而翁同龢的權勢正好如日中天。但翁也有不滿之處,他不是大學士,不能被人稱作“丞相”。雖有帝師之尊,可以影響皇帝,只是難成相業(yè),心中不免耿耿。他自然看上了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的位置。
有一天,袁世凱赴賢良寺拜謁李鴻章。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道:“中堂是再造元勛,功高汗馬?,F(xiàn)在朝廷待您如此涼薄,以首輔空名,隨班朝請,未免過于不合。您不如暫時告歸,養(yǎng)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聞鼙鼓而思將帥,不能不倚重老臣。屆時羽檄征馳,安車就道,方足見您的身份呢。”
李鴻章一眼看穿這位昔日部下的來意,厲聲喝斥:“慰廷,你來替翁叔平作說客嗎?他汲汲想得協(xié)辦大學士,我開了缺,以次推升,騰出個協(xié)辦,他即可頂補。你告訴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開缺,他得了協(xié)辦,那不干我事。想補我的缺,萬萬不能!諸葛亮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兩句話我還配說。我一息尚存,決不無故告退,決不奏請開缺!花言巧語,休在我面前賣弄,我不受你的騙!”
李鴻章從心底里看不起總理衙門的那幫同事,他在家信中評論說:恭王浮光掠影,毫不用心;翁同龢依違其間,專講小過節(jié),不問大事。李鴻藻迂腐更甚。又說翁同龢周旋于太后和恭王之間,惟恐失權,翁的能力實在不足以肩擔此任。
清朝不設丞相,以大學士為內(nèi)閣首領。當時官場中,內(nèi)閣是輔佐皇帝辦理國家政事的中樞機關。李鴻章是在1868年湖廣總督任上擔任協(xié)辦大學士的。1872年曾國藩去世后,他接任武英殿大學士。1875年1月9日,他極為引人囑目地被授予文華殿大學士,成為有清一代唯一獲此殊榮的漢人,并把這項職務保持到他去世。李鴻章從來沒有做過軍機大臣,他以大學士加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特殊身份,在晚清政治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李鴻章出任文華殿大學士是兩宮皇太后的決定。時值同治帝因患天花而病假,內(nèi)外陳奏大事交太后批覽裁定。而李獲據(jù)首輔,排名在軍機大臣文祥(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體仁閣大學士)之前,如此重大的人事安排在皇帝駕崩的前三天匆匆做出,其中必有至深之意??上裎匆妼W者對此關注研究。
李鴻章于1875年1月28日從保定抵達北京,參加大行皇帝的葬禮。29、30日,2月2日,獲太后三次召見。他們密談的內(nèi)容,沒有人知道。李鴻章是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善于周旋于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出任文華殿大學士,使他得以真正崛起,雖不常駐北京,而居全國最重要官員的實際地位。
翁同龢終生未能獲任大學士。他從1897年9月起,頂李鴻藻去世的空缺,擔任過九個月的協(xié)辦大學士。而李鴻章,在文華殿大學士的寶座上,穩(wěn)穩(wěn)地坐了二十七年。
屈簽和約收殘局
1899年底,李鴻章外放兩廣總督,離開了賢良寺。
那時,列強瓜分中國已成洶洶之勢,國內(nèi)的各種矛盾也已激化。次年,義和團開進北京,遍地設壇,圍攻使館,濫殺洋人。朝廷中的保守勢力希望用團民對付列強壓力,以達到更換皇帝的政治目的。八國聯(lián)軍藉口保衛(wèi)使館和僑民,從大沽口登陸,向北京進發(fā)。南方督撫謀劃東南互保,拒絕執(zhí)行朝廷排外的指令。整個國家處于危急之中。
耐人尋味的是,李鴻章此時與革命黨人孫中山開始暗通款曲。在香港議政局議員何啟的建議下,他的幕僚劉學詢及英國駐香港總督卜力爵士穿針引線,企圖討論“兩廣獨立”后雙方合作的可能性。此事后來由于清政府重新起用李鴻章北上議和而作罷,李鴻章的內(nèi)心世界,遠比我們的想象更為深邃和復雜。
1900年10月11日,李鴻章孑身重返北京,住進賢良寺,開始與各國公使談判和約。離京僅十個月,所見已是一片慘狀:朝廷西狩,生靈涂炭,整個北京被聯(lián)軍分段占領,連賢良寺門前也有俄國兵守護,李鴻章豈能不太息流涕?其實,早在從廣州啟程時,他已知此行艱難,自謂“燕北之行,早已安排死所。……《語》云:‘死而后已’,兄竟未已也。夢塵兩圣,困苦庶民,每用撫懷,潸然淚下。”作為中方主要代表,李鴻章經(jīng)過近一年唇焦舌敝的談判,終于以空前屈辱的條件,簽署了城下之盟《辛丑條約》。
簽約之后,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折中寫道:
臣等伏查近數(shù)十年內(nèi),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猝,創(chuàng)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nèi)圖富強,或可漸有轉(zhuǎn)機。譬諸多病之人,善自醫(yī)調(diào),猶恐或傷元氣,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憂矣。
這是他對自己外交思想的最后總結(jié),是非曲直,留待后人評說。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后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苦難,導致在十九、二十世紀交替之時民族排外情緒的總爆發(fā),但從國際法上來說,庚子之役卻是中國主動向世界各國的一次宣戰(zhàn),一次以極為情緒化戲劇化的挑逗開始,而以極為悲慘結(jié)局告終的民族災難。
簽完和約后,李鴻章也精殫力竭了。兩個月后,他的老部下周馥接到李鴻章病危的消息,趕到賢良寺西跨院那間北屋時,李已身著殮衣,處于呼之能應口不能語的狀態(tài)。延至次日午刻,目猶瞠視不瞑。周馥哭號著說:“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jīng)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吧!”李鴻章忽然睜大眼睛,嘴唇喃喃顫動,兩滴清淚緩緩滾出眼窩。周馥一面哭號,一面用手撫其眼瞼,李鴻章的雙眼方才合上,須臾氣絕。終年七十八歲。是日為1901年11月7日。李鴻章臨終前,曾吟詩一首:
勞勞車馬未離鞍, 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亂, 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 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 諸君莫作等閑看。
維新派人士,自稱是李鴻章“政治公敵”的梁啟超,在聽說李去世的消息后,懷著敬其才、惜其識、悲其遇的復雜心情,寫出如下挽聯(lián):
太息斯人去,蕭條徐泗空,莽莽長淮,起陸龍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陽好,哀哀浩劫,歸遼神鶴竟何之。
另一位著名維新思想家、當年被李鴻章派往英國留學海軍的嚴復,更作挽聯(lián)曰:
使當時盡用其謀,知成效必不至此;
設晚節(jié)無以自是,則士論又當何如?
嚴復顯然是同情李鴻章的。他以為,當初李鴻章辦洋務辦海軍,若不受到那么多的掣肘,后來也不會有甲午、庚子的慘敗。
做官實在是很難的。從日本議和回國后,有人曾勸李鴻章引退,他卻說:“于國實有不能恝然之誼,今事敗求退,更誰賴乎?”便是表達了他的心跡。嗚乎!誰能理解真正的李鴻章呢?
(摘自姜鳴著《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聯(lián)書店2006年1月版 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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