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日荷花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第六十七回，薛蟠出門做生意帶回不少禮物，寶釵派發(fā)土特產(chǎn)，給沒時運的賈環(huán)也送上了一份。趙姨娘喜不自禁，感念寶釵之余，她抖了個機(jī)靈，帶著禮物到王夫人面前賣乖，把寶釵一通夸贊，原話是這樣的：
“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huán)哥的。難為寶姑娘這么年輕的人，想的這么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她疼她。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span>
從表面上看，趙姨娘的一番話說得恭謹(jǐn)小心，姿態(tài)也蠻低，通篇充斥著溢美之詞，但為什么王夫人嫌她說得不倫不類，勉強(qiáng)和她說了句：“你自管收了去，給環(huán)哥玩罷”就算了事呢。趙姨娘的這番話，到底有什么毛??？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一番話說得漂不漂亮，不在于語言本身，而在于話外之音、弦外之意。咱們一句一句分析。
第一句說明來意，“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huán)哥的?！壁w姨娘這么說，充滿了討好之意。想來她收到了寶釵的禮物，心里是有幾分真感動的。畢竟趙姨娘母子在府里的地位尷尬，多是被無視的。此番寶釵一視同仁送禮，這無疑令趙姨娘母子十分暖心。
但小兒女間送禮稀松平常，在王夫人看來更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所以趙姨娘一進(jìn)來，王夫人就知道她的來意了。雖然她做低伏小，一副來投誠的姿態(tài)，但背后卻是那種按捺不住急于顯擺的小人之心，才剛得到好處就趕著來巴結(jié)，讓人從心里瞧不上。
第二句和第三句意思接近，先用自己的話把寶釵真誠的贊美了一番，后用賈母王夫人的話佐證，表面看起來也沒毛病。但細(xì)推敲，會發(fā)現(xiàn)以趙姨娘的身份夸獎寶釵是非常不合適的。
書里夸過寶釵的人不少，比如賈母過生日時當(dāng)眾夸贊寶釵：“從我們家的四個女孩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老太太是賈府最高領(lǐng)袖，此話點出寶釵雖是客居身份，但個人素質(zhì)出類拔萃，賈母的話說得謙虛、客觀又公道，給了寶釵和薛姨媽極大的體面。
香菱也曾在夏金桂面前夸獎寶釵，她說“我們姑娘的學(xué)問，連姨姥爺都夸呢！”香菱說話特別藝術(shù)，她不發(fā)表自己的評價，而是轉(zhuǎn)述權(quán)威的話。賈政是長輩，又是酷愛讀書的典范，他對外甥女寶釵的評價自然不會錯。香菱這么說，既得體，又站得住腳。
長輩夸贊，那是看重與贊賞。反觀趙姨娘，她夸薛寶釵就有些滑稽了。
寶釵是薛家貴女，學(xué)問好、人品好、口碑好，最大優(yōu)點是隨分從時會做人。趙姨娘呢，家生奴才，沒念過書，做人道三不道兩，沒事就愛挑撥離間興風(fēng)作浪，是名副其實的“萬人嫌”。
一個是從容有度的大家閨秀，一個是蝎蝎螫螫的跳梁小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有如云泥之別。趙姨娘夸寶釵，咋看咋別扭。
夸人沒錯，但夸人就是評價人，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資格。
可能趙姨娘夸寶釵自己也覺得心虛，就引用老太太和太太的話給自己打氣。她把自己的看法放在主子的看法前面，明顯擺不正身份，還用高級去證明低級，更顯荒唐可笑。王夫人聽著不別扭才怪，你趙姨娘是誰，我和老太太說過的話還用得著你來認(rèn)定。
第四句，讓王夫人“喜歡喜歡”的話，更是充滿了錯位感。對寶釵給趙姨娘送禮這事，喜歡的只可能是趙姨娘，而不可能是王夫人。為什么這么說呢？
從物的層面看。趙姨娘沒錢沒見識，才會一邊擺弄禮物一邊暗自歡喜。而王夫人王世家出身，父親專管進(jìn)出口貿(mào)易，“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什么好東西沒見過。賈家缺了玻璃炕屏，還要管王家借，幾件土特產(chǎn)能讓王夫人開眼興奮嗎。
從人的層面看。趙姨娘一直受鄙視，此次沒被薄待，她揚(yáng)眉吐氣很歡喜。而從王夫人一方說，趙姨娘不僅搶了賈政的寵愛，還母子聯(lián)手兩度謀害寶玉，心中早就對這個為非作歹的姨娘無比厭棄。雖然送禮的是寶釵，是自己的娘家人，她不能表現(xiàn)出不高興，但也絕不可能高興。
那是因為，王夫人固然認(rèn)可寶釵為人周到，但此事關(guān)乎趙姨娘，她的態(tài)度就不單涉及寶釵，還涉及趙姨娘。
作為賈府當(dāng)家主母，如果王夫人對這件事加以贊賞，就等于默許，趙姨娘可以被主流階層認(rèn)可和關(guān)照，等于暗示賈府上下，你們可以對趙姨娘好。這不是完全否定了自己和王熙鳳對趙姨娘的遏制原則，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趙姨娘呆呆笨笨拎不清，王夫人可清醒著呢。所以，王夫人才會用一句不閑不淡的話回過去。
王夫人的態(tài)度無疑向趙姨娘表明，寶釵送禮是薛家的事，和我賈家無關(guān)，請你好自為之。
沒有態(tài)度，就是一種態(tài)度。
可憐趙姨娘，一廂情愿的來拍馬屁，卻馬屁拍到馬腿上，鬧了個不歡而散。
曾仕強(qiáng)老師曾說，“中國人非常討厭馬屁精，但是非常欣賞濃厚的馬屁味道。一個人要成功，要常常制造馬屁味道，而不要去拍馬屁”。
喜歡被贊美，是人的天性。這所謂的“馬屁味道”，正是詼諧的溝通和不留痕跡的贊美。洞悉人性，把好話說得深藏不露，于無聲處讓人覺得舒坦，才稱得上語言溝通的高手。
《紅樓夢》里的老仆人賴嬤嬤，就是這樣一個話術(shù)高超的典范。暫且放下趙姨娘這個反面典型，讓我們通過賴嬤嬤的一番話，看看怎樣講話才算周全妥帖。
鳳姐過生日湊份子，為了討賈母歡心，鳳姐兒故意道：賈母出二十兩，替寶玉黛玉出了；薛姨媽也出二十兩，含寶釵的份子，這也公道。只是邢王二位夫人，每位出十六兩，出的少，還不替別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太太吃虧了！......
話音未了，這賴嬤嬤站起身來了。頭一句就是“這可反了！”引起眾人注意，再是“我替二位太太生氣”，讓人面色一肅。
只聽賴嬤嬤接著道：鳳姐兒是邢夫人的兒媳婦，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別人?！斑@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nèi)侄女兒成了外侄女兒了！”
這是批評嗎？這分明是人人都夸到了：一夸鳳姐兒孝順賈母，鳳姐兒開心，賈母也高興，就算鳳姐一開始有點“能”過頭了，經(jīng)她這一注解全都兜回來了；二是強(qiáng)調(diào)鳳姐兒其實是邢王二位夫人的內(nèi)親，兩位夫人怎好真惱？
這話說得周全，邊邊角角都照顧到了，賴嬤嬤利用自己的精明洞察，欲揚(yáng)先抑，明著敲打王熙鳳，暗里卻拍了個迂回起伏的馬屁。于不動聲色中，說得人人滿意、皆大歡喜。
不怪她話音一落，眾人都大笑，屋子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凡賴嬤嬤分寸感差上一丟丟，便會顧此失彼自討沒趣，還不如不吱聲。但賴嬤嬤敢，這說明她藝高人膽大，才四面不跑煙。
這等高超的語言技巧，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學(xué)來的，是在積年累月的洞察中，一點一點領(lǐng)悟，再由一次次實踐而打磨出的人生智慧。這等功夫手段，豈是趙姨娘愚妾之流所能具備的。
趙姨娘訕訕的回到自己房里，把東西一丟，心里忿忿不平，“這個又算什么呢！”她搞不清自己是誰，也搞不清對方是誰，更弄不清形勢幾何。事前不會思量，事后想不明白，說話辦事完全靠情緒支配，來時興沖沖，去時生悶氣。
一直貪慕權(quán)勢，始終求而不得，雖有兒女傍身，依然遭人唾棄。在逼仄的環(huán)境中，不知道趙姨娘還有多少這樣又氣又悶、不得開解的時刻。
只能說，夸人是個技術(shù)活。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作為普通人，如果做不到賴嬤嬤那般精明練達(dá)、爐火純青，也千萬別像趙姨娘一樣頭腦拎不清，滿嘴跑火車，不妨學(xué)學(xué)人家林妹妹，“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說一句話”，處處留心，謹(jǐn)言慎行，假以時日，也能成就一個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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