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學(xué)有一個概念叫做“固置”。指有些人的部分人格，會永遠(yuǎn)停留在某個人生階段，不會隨時間成熟或衰老。生活里有時會遇到一些老頑童，他們盡管人老了，但童心未泯，就是因?yàn)槿烁瘛肮讨谩痹诹送觌A段。
李白人稱“詩仙”，按照浪漫主義的說法，仙人是不會老的。李白活了61歲，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算是高壽。唐朝人平均壽命27歲，受基因、戰(zhàn)亂、醫(yī)療條件的影響，連唐太宗也才活到51歲，能安然活到他這個歲數(shù)，就是皇帝也得羨慕。
絕大部分詩人的詩，是有年齡脈絡(luò)的，讀著這些詩句，你能大概猜到詩人寫作時的年齡。像駱賓王的詠鵝，“鵝鵝鵝，曲項(xiàng)向天歌”，明顯是七八歲時寫的。到詠蟬，“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明顯是五六十歲時寫的。
按套路來說，詩人少年時寫的多是歌樓之上，紅燭昏羅帳。中年寫的多是客舟之中，斷雁叫西風(fēng)。到老了，寫的多是僧廬之下，聽雨到天明。不同階段，愛用的意象，表達(dá)的格調(diào)，會有明顯的區(qū)別。
但李白是個例外，別人的詩分少年、壯年、老年，他的詩只有少年。讀他的詩，你永遠(yuǎn)感覺在讀一個少年的詩。按照心理學(xué)說法，李白的人格“固置”在了十八歲左右。
唐朝的大詩人各有所長，杜甫律詩無敵，王昌齡七絕圣手，王維擅長五絕，白居易擅長歌行體，各有各的絕招，也各有各的短板。只有李白屬于全能型天才，無論是古體詩，還是律詩，絕句，都寫過超一流的作品。
李白的封神之路，大概從長安開始，這時他30來歲，把《蜀道難》亮出來后，賀知章說了句“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稱他為“謫仙人”，算是正式加V。
李白的名篇很多，因?yàn)榻滩牡耐茝V，《靜夜思》《將進(jìn)酒》人氣最高。盡管寫《將進(jìn)酒》時，他已35歲，詩里隨便摘幾句，都能讀出一股極其充沛的元?dú)猓胺Q天賦淋漓。但很多人還是覺得不服，懷疑后世對李白過度神化，畢竟在唐朝，哪個詩人還沒一兩首代表作不是。
這個問題好說。跟買東西一個道理，好貨是貨比三家比出來的。
樂府古辭里有這么個故事：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簡單來說，就是有一個瘋子，要去過河，他的妻子后面喊著，你過不去啊，趕快回來！但是這個瘋子沒聽勸，最后把自己淹死了。
這個故事，曾有五個詩人當(dāng)命題作文寫詩。分別是陸游、王建、陳標(biāo)、溫庭筠，以及李白。
以下五首，把五個人的署名摘了，隨機(jī)排列，你可以猜猜，哪一首是李白寫的。你要猜不準(zhǔn)，算我沒用。
一
黃河怒浪連天來，大響谹谹如殷雷。
龍伯驅(qū)風(fēng)不敢上，百川噴雪高崔嵬。
二十三弦何太哀，請公勿渡立徘徊。
下有狂蛟鋸為尾，裂帆截棹磨霜齒。
神椎鑿石塞神潭，白馬參覃赤塵起。
公乎躍馬揚(yáng)玉鞭，滅沒高蹄日千里。
二
陰云颯颯浪花愁，半度驚湍半掛舟。
聲盡云天君不住，命懸魚鱉妾同休。
黛娥芳臉垂珠淚，羅襪香裾赴碧流。
馀魂豈能銜木石，獨(dú)將遺恨付箜篌。
三
渡頭惡天兩岸遠(yuǎn)，波濤塞川如疊坂。
幸無白刃驅(qū)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
蛟龍嚙尸魚食血，黃泥直下無青天。
男兒縱輕婦人語，惜君性命還須取。
婦人無力挽斷衣，舟沉身死悔難追。公無渡河公自為。
四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
波滔天，堯咨嗟。
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其害乃去，茫然風(fēng)沙。
被發(fā)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于其間。
箜篌所悲竟不還。
五
大莫大於死生，親莫親於骨肉。
河不可馮兮非有難知，言知不從兮繼以痛哭。
望云九井兮白浪嵯峨，刳肝瀝血兮不從奈何！
秋風(fēng)颯颯兮紙錢投波，從公於死兮下飽蛟鼉。
哪首是李白寫的？正確的答案是，四。
不比不知道，同等命題，同等素材，同等立意，李白的詩明顯高出其他四個詩人幾個檔次。這還不算是李白的代表作，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也就中等的水平，直接把陸游、溫庭筠這種級別的詩人打成殘廢。
這時候的李白，已經(jīng)50多歲，揮筆而出還是：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于其間。
箜篌所悲竟不還。
這氣勢雄渾，詩意恣睢，誰與爭鋒，哪像是個老頭子寫的？就是十八歲的王勃來了，也只能捂著臉，躲著走。
在唐朝，幾乎所有文人都渴求功名，李白并不例外。但他并不屑走尋常路去一步步的科舉，他因極度的自信，希望破格而出，一鳴驚人。于是他選擇了“干謁”的途徑，也就是奔走于皇親國戚間，以詩文毛遂自薦，企圖遇到識才的人，帶他登上天子堂，大展宏圖。
在此之前，他雖然名滿天下，但最多是個散人。別人欣賞他的才華，請著吃吃飯，喝喝酒，游山玩水一趟，再送點(diǎn)盤纏，僅此而已。政治上，他始終沒有作為。直到42歲，他終于奉召進(jìn)京。接詔后，他興奮地寫道：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這時候李白已經(jīng)是個大叔，步入不惑之年，照理說應(yīng)該已經(jīng)沉穩(wěn)，說話圓融了，但一高興，寫出來的詩完全還是狂氣側(cè)漏，不減當(dāng)年。
對比其他詩人，白居易在四十歲左右，寫的詩是：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王維在四十歲左右，寫的詩是：
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所有唐朝詩人，基本在四十歲左右寫的詩，都有些沉重，多一些暮氣，而喪失少年氣。和李白齊名的杜甫，到了四十歲后，寫的是“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你能明顯感到，這完全是中老年人的語氣。
有人說杜甫總之所以后來寫的詩，顯得暮氣沉沉，是因?yàn)橛鲆姷膫氖露?，安史之亂如何如何。其實(shí)李白一生遇見的傷心事，一點(diǎn)不比杜甫少，但他完全沒有暮氣。
很多人從小讀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以為他肯定富得流油，風(fēng)光得要命。但再風(fēng)光的人，也有落魄的時候。
李白曾經(jīng)有個朋友，不幸去世，也沒人管喪事。他想把朋友安葬，但這時候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他就到處乞討，弄到一點(diǎn)錢給朋友買棺材。
在朝堂上，李白也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高力士脫靴，貴妃研磨，皇帝調(diào)羹，但他始終連個正式的官職都沒有。他本性又狂傲不羈，皇帝的容忍十分有限，最終賜金還山。說白了，就是給筆錢，讓他滾蛋。
但這些挫折，并沒有磨損李白的少年氣，他仍然狂得讓人不敢相信。
李白一生中，最愛惜自己劍客的身份。唐代是俠文化發(fā)展的高峰時期，中原吸收胡文化后，帶動游俠之風(fēng)，李白也把劍客的身份，視為自己的一種榮耀。
李白的詩，流傳到現(xiàn)在，一共九百多首。但按照他的說法，有十之八九遺失，也就說，目前我們看到的詩，最多只是他全部創(chuàng)作的二成。
在這些傳下來的詩歌作品中，“劍”作為意象出現(xiàn)了 107 次，分布在 106 首作品中，約占李白詩歌總數(shù)的 10% 。在歷史記載中，他的劍術(shù)也算不錯。他自稱“十五學(xué)劍術(shù)，遍干諸侯”在十五歲時就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劍，并說自己 “少年學(xué)劍術(shù)，凌轢白猿公?！?/em>
白猿公是先秦時代的劍術(shù)宗師，李白對自己的劍術(shù)異常自信，都覺得已經(jīng)超越了白猿公。這很讓人懷疑，這只是他自己的吹牛而已，但吹牛歸吹牛，至少他還是有兩把刷子，才有這個底氣。
寫《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時，李白25歲。
寫《白馬篇》“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時，李白31歲。
無論年齡段，怎么不一樣，語氣都是相同的，都像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在豪邁抒情。并且這個少年還總喜歡耍劍。
安史之亂后，李白錯估形勢，卷入皇家宗室奪權(quán)，算倒了血霉，中間在潯陽（今天的江西九江）坐過一次牢，后來又被流放夜郎（今天的貴州桐梓一帶）。
公元759年，李白西行至巫山時，得到赦免的消息，他立刻要從重慶奉節(jié)，趕往湖北荊州。按照現(xiàn)在的車程，大約是700里，按唐朝的計(jì)算是1200里左右。一路上，李白忍不住作詩：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寫得何其飄逸，何其靈動，就像是一個小伙子，要乘著船趕去會初戀女友一樣激動。
古時長江三峽，常有高猿長嘯。那聲音在水面聽來，凄哀回蕩，很容易勾起人的抑郁癥。但李白寫的是：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這猿猴雖然叫得那么慘，但他輕舟一晃就過了，根本懶得聽，就遁去在萬重山影中。僅僅兩句，不僅寫出了小船如脫弦之箭、順流直下的速度，更寫出了他暢快的心情。你感覺他就像是一個走馬上任的年輕狀元，別提多瀟灑了。
但其實(shí)這時候，李白已經(jīng)58歲了。換作其他人，一生零落于此，風(fēng)燭殘年，早頹了。要寫詩，也不過是寫“古今多少遺恨，俯仰已塵?！?/em>這樣像遺書一樣的調(diào)調(diào)。但在李白的詩里，你完全感覺不到他的蒼老，永遠(yuǎn)讀出的是一股撲面而來的少年氣。就是李白的魅力。如他59歲時在詩中所說：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
他自信是一個沾染仙氣的人，仙人曾撫摸他的頭頂，授他長生之道。盡管我不迷信，但我仍愿意承認(rèn)，他是仙人欽點(diǎn)的使者，來人間走一遭，就要乘風(fēng)而去。
他活了61歲，卻好像永遠(yuǎn)活在了十八歲。這樣的天才，已經(jīng)不能僅僅用才華來衡量，他的不老之心，亦是另一種天才。
當(dāng)你覺得自己老了，心氣早衰，那就去讀讀李白。讀他的浪漫，讀他的少年氣，洗去一身暮氣，召喚回豪氣俠氣書生意氣，橫刀立馬，濁酒天涯。
李白之死，有很多種說法，其中一種，說他于月圓之夜在船上飲酒，看到水中倒映的月亮，伸手去撈，最后沉湖而死。這大概是最適合他的死法，浪漫而詩意，有酒有月亮，只是唯獨(dú)缺一柄他最喜歡的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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