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星 Cheyne Liu
君子溫潤如玉，凜于內(nèi)而非形于外。電影的魅力之于張震，早在少年時期領(lǐng)略，卻是最近十年才宛然被自我深度發(fā)掘的細水長流，大眾說他亦正亦邪，其實確切來說是正中有邪，而絕非相反。
攝像機的取鏡框，內(nèi)外有別，戲里戲外，張震始終延續(xù)著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落落大方，不驕不躁。歲月磨礪的不光是他愈加篤定的眼神和演戲的方式，更多的是一份坦蕩的確信?，F(xiàn)實里對坐一小時，不過知其冰山一角——執(zhí)與拙并存，戲夢人生變成一場盟誓。
我們拍攝的房間離電梯需要轉(zhuǎn)一個彎，走一段走廊，先聞其聲就可以知道主角到?jīng)]到。電梯丁零一聲，倚在門邊想著這可以是一個有縱深感的固定機位長鏡頭。一身黑衣的張震被簇擁而來，走到面前，說：“你好?！?/span>
我們從攝影作為切口開始聊電影，這有一點古怪。今年在戛納做《聶隱娘》宣傳的時候，張震在微博上放出一張侯孝賢和舒淇的合影，他說：“那是手機拍的，我用了一個軟件，選了有高反差的那項。”他拿來手機給我看那個叫做Hipstamatic的應(yīng)用程序?！八芟馤omo，你可以換鏡頭，有不同的底片，有不同的效果，你還可以選閃光燈。” 拍那部《最好的時光》，他飾演攝影師，為此去沖印店體驗生活。
張震的父親張國柱也是演員，因此早早涉獵這門綜合藝術(shù)，接觸電影圈。他13歲出演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不禁念及“至今仍然是新浪潮最大招牌”的Jean-Pierre Léaud出演特呂弗的《四百擊》，Natalie Portman擔綱《這個殺手不太冷》的小蘿莉，都是13歲帶著一點玩笑的莽撞跌入電影大門，也算耀目出道。少年少女疑惑著或者明確著把電影過成了自己的生活，電影和生活相伴，而且風生水起。13歲，是不是個魔咒？
想到張震，浮現(xiàn)最多的情貌恐怕是他略微壓抑、欲言又止的眼神。張震出演的前兩部都是飾演不良少年小團體中的一員?！蛾魩X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小四，《麻將》中的香港，楊德昌選擇某個群體展開的電影敘事，作為社會切片觀察臺灣的社會現(xiàn)狀。角色從男孩到男人的過渡，在電影里一路順承：《春光乍泄》里路人甲一般出現(xiàn)的小張，《臥虎藏龍》中匪氣稚氣江湖氣俱全的羅小虎，《最好的時光》青春三段論的清夢男主角，以棋為生的吳清源，《愛神之手》里愛上交際花的裁縫，聶隱娘始終下不了殺手的魏博節(jié)度使田季安……或許金基德的《呼吸》中飾演殺人犯的他，是“男神” 這個標簽辨識度最低的。
所有的電影里，他的臺詞都不算最多，這也間接造成了人們對他既有形象的一種設(shè)定。無論橫刀立馬還是書生意氣，張震演江湖中人站出來的樣子能有信服力，古人扮相鋪展在他身上毫無隔閡感—《繡春刀》中的錦衣衛(wèi)， 《道士下山》 中的查老板， 《一代宗師》的一線天……君子不為名修，他的修行是當真，“我覺得江湖氣是一種歷練，和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睆堈鹫f。拍《一代宗師》的時候，王家衛(wèi)介紹張震結(jié)識北京教八極拳的老師王世泉，據(jù)傳當時王世泉問張震是想真練，還是為應(yīng)付電影練個架子？再決定教授程度，張震一當真就真的練出了遠超花架子的水平，這也絕非偶然。
這么多的演藝生涯里，張震合作的導演包括楊德昌、王家衛(wèi)、侯孝賢、田壯壯、陳凱歌等。即便劇本并沒有為了他度身定制，所有出來的角色，經(jīng)過他演繹就都染上了本人的色彩。當時田壯壯找他去演吳清源，原因就是“田導看中我這個人的節(jié)奏”，他也憑這部片子獲得日本大阪電影節(jié)的“最佳男主角”。
張震說不拍戲的時候最多的時間待在臺灣的家里，他沒有大明星的優(yōu)渥感，也沒有什么鉆營的野心，甚至沒有覺得自己是偶像。說話語速不緊不慢，口頭禪是“還可以”，“還不錯”，“隨便”，并且堅持這三個詞的用法在他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角色中的張震所有激烈和惆悵好像都匯于內(nèi)心，問他演戲是不是也可以在心里練？他回答：“演戲比較難。”但又笑著否認：“生活中我可不會演什么內(nèi)心戲。我不是那種人?！?/span>
生為性情中人，再也更改不了屬性。油然記起他說：“1997年1月，我終于來到世界盡頭，這里是南美洲南面最后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雖然我跟他們的距離很遠，但那刻我的感覺是很近的?！?/span>
冷靜與情熱之間，四十不惑。
花絮視頻《張震 四十不惑》
Numéro Homme:《刺客聶隱娘》的拍攝過程中占據(jù)很大部分的是等，都是在等風景，侯孝賢對于演員的態(tài)度呢？
張震：侯導拍片比較像紀錄片，所以等待的多半是自然因素，比如云、風之類的。不會等我們，演員現(xiàn)場拍攝的時間都很短。比如內(nèi)景有很多紗簾，有時候有風吹來，紗就會飄，侯孝賢會想等到風把紗簾吹起來，但不要人為去拉紗簾，影片里那些天然的景色：清晨湖泊上縹緲的水汽，魚會躍出水面，那些不是電腦做的，都是等出來的，不在那個季節(jié)拍就看不到。
Numéro Homme: 你當時都在場看嗎？
張震：我并不是每個場景都會去，但是有時候攝像機拍出來的會比人眼睛看到的更震撼，更漂亮。
Numéro Homme:那么，剛才這么多攝影機、手機對著你，你覺得它們拍出來的你比我們看到的更真實嗎？
張震：嘖。不一定。攝像機的鏡頭構(gòu)造和人眼不一樣，攝影機沒有辦法取代眼睛做的事，攝影機的特色是可以抓到人眼會忽略的事情，兩者的功用不大一樣。比如你用攝影機，有光圈，有焦距遠近，和眼睛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光圈再怎么厲害都沒有人的眼睛厲害。
Numéro Homme:你自己也很喜歡拍照對不對？
張震：現(xiàn)在很少拍，你是聽別人講的對不對。
Numéro Homme:你自己偏愛什么樣的題材？
張震：最近都在拍小孩。我沒有刻意要拍攝什么題材，我攝影技術(shù)不是很好，我覺得可以通過攝影機拍自己平時注意的地方。有了手機就不會帶相機，因為太方便了。這兩年拍膠片拍得很少，我還是跟那家《最好的時光》沖印店的人咨詢用哪些膠卷。我之前買過富士的一款機器，它的膠卷上面有晶片，拍出來的色彩都不一樣，因為晶片不好買，所以有很多人把它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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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éro Homme:《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你有不少看鏡子的鏡頭，你是一個很喜歡照鏡子的人嗎？
張震：還可以。
Numéro Homme:你覺得自己很帥嗎？
張震：還可以吧，就是看著還蠻習慣的。就沒有特別感覺，這么久了。自己看的時候沒有什么感覺。（笑）
Numéro Homme:從青少年時期開始涉足演藝，電影和你的人生是伴隨成長的。演員的職業(yè)生涯，你個人會如何劃分不同的階段？
張震：大概可以分，比較早期頭三部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春光乍泄》、《臥虎藏龍》是比較早期的，我覺得有拍電影的經(jīng)歷很好玩，很有趣，自己很喜歡，只不過剛好都有人找我演戲，噢！還有一部《麻將》。服完兵役回來就拍了《臥虎藏龍》，也接了一些片子，當時就覺得可以作為演員發(fā)展下去，但是接片不多，每年一部到兩部，那段時間到前一個十年，是另一個階段，這個十年變化比較多，覺得自己比較喜歡演戲，而且也真的確信電影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Numéro Homme:確定得這么晚？
張震：對，確定得很晚，因為我父親是演員，我當時覺得當演員沒有保障，有太多變數(shù)，也沒有得到太多樂趣，就是有人找我演我就演。
Numéro Homme:你是遇強則強的類型嗎？
張震：算，但是我覺得……（猶豫）因為我不喜歡輸?shù)母杏X，其實對。
Numéro Homme:你也沒有怎么輸過不是嗎？
張震：對啊，反正就是這樣，也沒有贏過很多次。其實我想說的不是輸贏，我就是不喜歡站在下風的感覺。
Numéro Homme:說到輸贏，倒是武俠片里經(jīng)常會討論到的話題，從《一代宗師》到《道士下山》，你出演了不少有武打戲的電影。從武學之中你有何收獲？
張震：這是一種追求，從學武術(shù)知道你對某種東西的追求是很重要的，不是說外在，是內(nèi)心的。學武之人，這種追求不僅是對或錯、好或不好，可以一直延續(xù)，這很重要。對我的人生來講，可以從習武來思考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很受用的，很多事情沒有對錯，只要你讓它延續(xù)下去，就會讓自己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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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éro Homme:你是一個依戀安全感的人嗎？
張震：哦……會（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樣子）。很重要。因為之前我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當一些不安全感出現(xiàn)的時候，我會做一些習慣性的事，比如在片場找人聊天，讓自己處于一種安全感的狀態(tài)之下。但在這個十年里面，我就會想一些方法去避免這種不安全感。最好的方法就是避開，讓自己恢復到一個演戲時候最單純的狀態(tài)。所以我后來到片場就很少找人聊天。
Numéro Homme:于是變身一個冷酷的張震？
張震：保持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
Numéro Homme:打坐嗎？
張震：不是，吃便當，聽音樂，聽音樂會很有用。有時候開工之前我就會聽音樂，對進入情境有幫助。
Numéro Homme:舉個例子？
張震：不一定，看人物。比如我今天要拍的這個人，節(jié)奏比較快，我就會聽一些嘻哈樂，讓自己比較早地進入到那個節(jié)奏里面，不然早晨起來還是會很慵懶，喝一杯咖啡，之類的，嗯，然后什么都慢慢來。但是如果你想到很快要開工，你就會調(diào)整精神，會用音樂把自己調(diào)試到對的那個狀態(tài)。
Numéro Homme:我想象不出來你會聽嘻哈。
張震：我常聽嘻哈，經(jīng)常。
Numéro Homme: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張震：都有，我聽比較老派的，比如Beastie Boys、熱狗、蛋堡，熱狗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蛋堡我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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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éro Homme:做任何事情都需要靈性，作為一個演員，哪些特質(zhì)是你與生俱來的，哪些是你后天自己培養(yǎng)起來的？
張震：嗯……思考中……我覺得我與生俱來的是一種“拙”。拍《吳清源》的時候我問田壯壯，為什么你要來找我演吳老師？他說，因為他看過我一些作品，他覺得我這個人的Tempo（節(jié)奏、速率）和別人比較不一樣。吳老師是異于常人的人，所以他那個時候找我演。我覺得他所說的Tempo不大一樣，可能是指我戲外的本人，確實跟別人不大一樣。人的節(jié)奏，反應(yīng)的節(jié)奏……
Numéro Homme:最讓你難以抽離戲中角色的是哪部電影？
張震：《吳清源》。雖然那部片也有點古意，但是花費我的時間真的很長。拍攝時間很長很密集，每天拍，繼續(xù)了三四個月，等于每天和這個人相處，每天活在他的世界里。當我們要拍完之后，知道你可以不用做他之后，人會很空虛。有了這個經(jīng)驗之后，拍《一代宗師》，演一線天，我練武練了很久，然后拍了三年，那個抽出就很快，因為有了先前的經(jīng)驗，你就知道該如何脫離。但是我覺得八極拳練得很有意思，就可以一直練下去，其他的東西就可以忘掉。
Numéro Homme:《尺蠖》是你作為導演的處女作，拍攝過程是怎樣的？為何你會看中這個故事？
張震：我是去買一篇短篇小說的版權(quán)，我覺得它很荒謬。當初看小說就很過癮，有人過生活怎么可以這么執(zhí)著，這么超脫，這么自我。會覺得那個東西很吸引我，小說主人公很吸引我，有一個很孤獨的感覺。他寫得很好，雖然不長但是一口氣看完很過癮，有一些細節(jié)很影像化，比如他會一直注視轉(zhuǎn)動的東西，比如電風扇、電腦的散熱器種種，我覺得這些比喻都用得很有意思。
Numéro Homme:做導演是很冒險的事情？
張震：也不是，我沒有導演的經(jīng)驗，覺得有故事就可以很快把它改編成劇本，但是實際上不是那么簡單，要花一些時間，以我這個人的脾氣、性格的話，我要準備得很好我才愿意做。拍的時候覺得會差一點。
Numéro Homme:你向其他導演取經(jīng)了嗎？
張震：我給王家衛(wèi)看過，我跟他說我要拍這個短片，他就說，什么樣的人會拍什么樣的電影。
Numéro Homme:你覺得自己是否有被大眾誤讀的部分？
張震：沒有那么在意。隨便?，F(xiàn)在這個年代不必要去在意很多事情，有時候再怎么做很多努力還是會有人損你，有時候再怎么不用功還是會有人夸你。（笑）
Numéro Homme: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對于社交媒體，你有想要去經(jīng)營自己的一個偶像形象嗎？
張震：我離偶像太遠了吧。
Numéro Homme:你（不容存疑）就是大眾偶像。
張震：真的嗎？（認真臉但也可能是認真演）我還可以做偶像，都40歲了……有很多事情我沒有辦法經(jīng)營，我不大會經(jīng)營，覺得蠻困難。
Numéro Homme:你的微博自己發(fā)嗎？
張震：自己發(fā)，很早決定自己要玩，我是那種網(wǎng)絡(luò)分享做得比較差的人，因為我有一些原則，比如說，我絕對不拍吃的！所以你可以看到我微博上都沒有放過。還有很多原則，我不喜歡消費別人的感覺，所以我也不會亂貼，覺得沒有意思的我不會放上去。
Numéro Homme:你覺得你是典型的天秤座嗎？
張震：近期還是有一些變化的，以前會覺得很典型，因為性格久了之后自己會知道，會去避免一些事情。比如說小時候就真的很容易沒有辦法決定事情，很猶豫不決，特別是在買東西的時候，有時候站在便利店里，今天想喝某個飲料，但是你站在它前面會發(fā)呆很久，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這對我生活而言也沒有什么實際樂趣，反而是一種障礙，所以當你沒有決定要買什么的時候，你不要站在它面前就好。就不要進商店。想好了再去。對自己了解多了，就會有一些可以避免的方法。
Numéro Homme:你覺得自己什么時候最迷人呢？
張震：現(xiàn)在還不錯?，F(xiàn)在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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