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到大我一直很小心的避免自己成為一個情緒化的人，因為太早就體會了情緒的無用。我很早學會了對大人們察言觀色，也嘗到了懂事乖巧的甜頭，明白有選擇的表達情緒才是同大人們和平共處的有利籌碼。所謂“正能量”在我身上的生成，大概只是逐年進化鑲嵌而成了一身讓自己不那么容易支離破碎的甲殼。
這種性格的生成，追溯到我父母身上是很有趣的映射。我爸爸擁有情緒化到失禁的人格，是小說電影里最符號化的混蛋藝術家同款。他有著可愛的敏感，可惡的自私，界限分明且極端的笨拙和聰明。而我媽媽是無比理性的高能生物，能擔當能忍耐明事理，永遠處亂不驚。這兩種對撞的性格不斷投射到我的成長里，讓我成年之前的歲月格外分裂。父母的印記很難中和一個恰到好處的性格，我們可能要用一輩子去洗刷父輩的印記，“努力成為”或“努力避免成為”自己的父母，但走過了艱難的漫漫長路終會發(fā)現(xiàn)，我們除了成為“自己”之外別無選擇。然而這個獨一無二的自己，也正是父母的塑像，是要由你來繼續(xù)完成的，家族基因的接力和進化。
拉康的鏡像理論表明，人透過鏡像中得自我（幻想中得自我）第一次構筑了自我形象，并將終其一生為獲得幻想上的自我滿足而努力。這種對幻象的追逐，有著夸父追日般的意味，雖然虛妄但也不能停下腳步。
人的精神永遠在跟肉體抗爭，肉體能適應各種環(huán)境，但精神卻很難。小時候我們的精神和肉體卻是很統(tǒng)一的，不易產(chǎn)生積郁。伴隨著生長中的自我管理，從家庭單位步入社會單位，我們學會了壓制情緒控制情感，逐步對自己重塑。
《實習醫(yī)生格蕾》中人物轉折最大的一集，是女主角Grey一次無意識的“自殺事件”。這個段落讓我第一次明白，無論人生遇到怎樣溫暖的陪伴，無論怎樣被治愈，孤獨的感受都太本源了，學會與孤獨戰(zhàn)斗的更好方式是接納孤獨的不可逆。
Grey的媽媽是一個走入職業(yè)頂峰的醫(yī)生，冷漠、強制、嚴苛，從來不給予女兒認可和溫暖。老年后她患了上了阿茲海默癥，記憶經(jīng)常出現(xiàn)錯位，再也無法認出Grey。Grey在探訪母親的過程中得知了很多被童年記憶掩埋的秘密，她意識到自己永遠得不到母親的認可，也無法擺脫母親的影子。Grey對媽媽說，You know what happen to me,you happen to me! （你知道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是你發(fā)生在我身上?。?/span>
嬰兒通過鏡子認識到了“他人是誰”，才能夠意識到“自己是誰”。于是，“他人”的目光成為嬰兒認識“自我”的一面鏡子。
那時的Grey走到了人生中最平穩(wěn)的階段，事業(yè)成功愛情美滿，有志同道合的伴侶，看似早已被新生活治愈。在一次大型海難事故的搶救現(xiàn)場，Grey在尸橫遍野中奮力的搶救傷者，四處都是哀嚎和痛苦的人群。Grey為救一個傷者而下水營救，傷者被救援后她自己卻意外落水。她試圖呼救，卻無法奮力發(fā)出聲音。她看著遠處狼藉的人群，海面和海水在她眼前沉浮，她終于疲憊地閉上眼睛放棄了努力，那個時刻的她選擇放棄生命不再繼續(xù)走下去。
后來Grey被未婚夫Derek所救，醫(yī)生奮力搶救回她的生命。在所有人喜極而泣時，Derek卻憤怒的表示，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意外，但是他明白是Grey自己選擇了放棄。Grey把輕生放在了他們的感情之上，將他推出了自己的生命，這讓他感到非常失望也非?？謶帧?/span>
這段有點狗血的戲碼曾經(jīng)在我人生里起到重要的作用，警示著我度過了不少草率的時刻。我是非常消極的人格，是那種一旦掉進深淵里，連救命都不會喊一聲的人。雖然所有事都會咬著牙堅持到底，但放棄的念頭時時都有。于是習慣了把預期和希望降到最低，在收獲回報時也就格外滿足。
有趣的是，這種壓癟自我的情緒往往來自很細小的瞬間，來自長期累積的自我厭惡。有大事或苦難襲來之時我卻都能淡然處之，見招拆招。從小到大經(jīng)歷的好事很多壞事也不算少，但還都能處亂不驚穩(wěn)步前進。
去年楊老濕爸爸頸椎受到撞擊住院，楊老濕在醫(yī)院陪床，每天幾乎只睡兩三個小時，整個腿站到靜脈曲張根本無法坐下。我每天到醫(yī)院送飯，北方的冬天在太陽出來前冷的刺骨，我和這個城市最早醒來的人們一起出門。那時候爸爸的病情比較復雜，手術一旦出問題就要面對高位截癱的風險。等待手術方案的幾天媽媽正從國外趕回來，我們兩個人要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許多艱難的抉擇。那短短的十天變得無比漫長。有一天我提著早飯，看著日出前還掛在醫(yī)院大樓之上的月亮，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個時刻，這個艱難無望但還想努力走下去的時刻。等一切都過去了，再拿出這個時刻好好回憶。
聽手術方案時，楊老濕沉著冷靜的和醫(yī)生確認這每一個細節(jié)，在每一個關乎生死的名詞前細細斟酌，我突然完整的感受到了一年前自己手術時他的心情。我從沒為自己的恐懼或疼痛掉過一滴眼淚，但家人的痛苦卻讓我脆弱的不堪一擊。我蹲在醫(yī)院的走道里第一次嚎啕大哭，那個時刻我明白命運里的苦難是一件沒頭沒尾也沒完沒了的循環(huán)，我們除了盡自己最渺小的力量去抗衡外別無選擇。
一個朋友在媽媽查出癌癥晚期時說，“僅僅過了半個小時，我所有在乎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毫無意義了”。我非常理解這種被掏空的痛苦，唯一的慶幸是我們要面臨的，比這種每天走在失去親人刀尖上的痛苦要小的多。
后來我們選擇了保守的手術方案，手術順利完成。半年過去了，爸爸的恢復情況不太樂觀，我們再次回到起點。不選擇二次手術意味著他的后半生都將遭受身體上的折磨，周身麻痹、疼痛，不能長時間坐立，胳膊像綁著千斤的鐵塊，選擇手術意味著我們有風險要承擔高位截癱，但卻有治愈的希望。兩年前我在上手術臺的那晚寫道“人在與命運談判時都格外生機勃勃，我赴會去了！”希望這一次，我們依然能與命運談判一個好的結果。
每當有人向我求助如何走出低谷時，我都非常茫然。我看起來好像懂得一肚子道理，有一身用不完的正能量等著輸出，但其實自己也并沒活的多明白。我還一事無成，沒作出過任何對世界有幫助的事，又有什么資格告訴別人什么是對的，什么是好的，又怎么能評判別人應該做什么呢？
我只是相信，認識自己的局限比證明自己能做什么更重要，努力保持著時時刻刻的清醒，不背離信念的去進行每一個選擇。這樣終究是為了干干凈凈的死去，以后也要為了這個目標而活。
木心先生說“會當身由己，婉轉入江湖?！?/span>
瀟灑有時不是難事，嘗得苦難，識得局限，還能婉轉入江湖，才是真正的通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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