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我走過北戴河潔凈的街道,來到沙灘時,太陽還隱在距海面一米的云翳里。這是天空僅有的一處云翳,仿佛舞臺上大戲開演前遮擋的幕布,專等我到座。云翳呈墨色,高而遠的天空便由淺黑、灰白、灰藍、淺藍到深藍,猶如大師筆下的印象畫般一層一層鋪排開來,直到西邊與海又結(jié)成一體。
遠處的海水在天幕下沉思,像一塊巨大的深色軟墊,帶著和田墨玉的光澤,似乎剛從天際滑落而來。近處,海水挾著海風(fēng)躁動著,像一個臨產(chǎn)而激動的母親,從軟墊深處激出一層一層海浪。浪高足有數(shù)米,帶著慍怒的咆哮聲,沖上礁石,化作滿地跳躍的碎銀亂雪。
遠處的海面上,凸出三五個醒目的墨點,像娉婷佳人光潔的眉宇或者嘴角生出的黑痣,是早起的漁船還是匆匆趕路的航艇?
海鳥展開灰白的雙翼,三三兩兩追逐、戲鬧,尖銳而興奮的叫聲偶爾刺透海浪的咆哮。魚兒深伏在海的深處,或許還在海草間酣眠,海天世界便似乎只剩下海鳥。它們嬌媚而靈動,是這個靜謐而沸騰的清晨里海的女兒。
尚未曾謀面的太陽一刻也不曾閑著,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在云翳后面奮力掙扎,猶如平地石縫里的小草或者高山巖石間的矮松,展現(xiàn)出卓異而硬扎的生命力,意欲撕破黑沉的帷幕或者將其拋在身下。海風(fēng)從海面掠過,閃電般向它馳援而去;海浪也依舊在一波一波洶涌,向它發(fā)著鼓角爭鳴般的吶喊。終于,黑幕被撕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一道炫目的金光瞬間瀉落海面,海水剎那間便從青黑色變?yōu)榱四G色,像捧出滿天星斗或者萬家燈火般回應(yīng)出一點一點成直線的閃爍金光,隨著波浪搖曳、顫動。高峻的浪濤涌過來,甩向礁石時,碎銀亂雪已染上了紅藍色,像一地碎散的紅寶石或者藍寶石。
天空愈來愈亮,海水也愈來愈綠。太陽似乎在乘勝鼓足余勇,將黑幕的裂縫撕得越來越寬。我似乎聽見了一塊碩大帷幕碎裂的聲聲脆響,像田地里母親用力撕開苞谷的聲音,又像戰(zhàn)地漲紅臉頰的護士急切撕扯裹傷的紗布。驀然,太陽似乎縱身一躍,已經(jīng)散亂的云翳終于被踩在了腳下,一輪不可直視的灼熱火球懸在了海上。穹廬形的天幕像展開了一張潔凈無比的湛藍絲綢,藍得晃眼,讓人全身的血液止不住往上噴涌,仿佛置身于一個多年期待的純真童話世界。東邊海面上游動著萬條金蛇,又漸漸連成一片燃燒跳躍的火焰。海水的墨綠也由深變淺,被一層一層染上了一道薄薄的金邊,向無窮無盡的西邊天上延伸而去。礁石上海浪甩成的碎銀亂玉也須臾間白里透紅,像出閣的新婦映著紅綢頭蓋的臉。
倏然,遠處的海日之間出現(xiàn)了一艘緩緩移動的小船,比先前所見的墨點小得多。深綠色柔軟的海面上,三個或坐或立的人影像皮影戲熒幕上搖晃的影子,隱約可見。他們向著太陽的方向奮力劃著槳,仿佛上古揮汗如雨追逐日影的夸父。
熒幕上的身影一寸一寸挪動,恍若高空夜航徐徐浮游的一個光點。僅僅一會兒工夫,被我凝成一束的目光托浮的小船,滑進了太陽直射的光影里,躺臥在海面那些熊熊燃燒,似乎能聽得見嗤嗤作響的火焰上,與太陽、大海和我的眼簾構(gòu)成了一條直線。小船與它的三個劃槳者頃刻間被裹在了萬道金光的絢爛中,太陽就在他們頭頂?shù)腻氤咧g,似乎伸手便能摘下那些宇宙間最富饒的光與熱。
這時,海天間沸滾的世界也似乎驟然闃寂下來,身后岸邊翠色覆蓋的粉墻紅瓦背倚著明凈的藍色天幕,與我及沙灘上的人們一道靜默在一片瑰麗與莊嚴之中,像佛光里膜拜的蕓蕓眾生,似乎在聆聽無邊無際卻又無跡可尋的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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