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律例注解之學蔚為發(fā)達,其間律學大家若群星璀璨,明末王肯堂,清初沈之奇、乾隆朝洪皋山及萬楓江皆其中佼佼者,而沈之奇聲名尤著,其所撰《大清律輯注》刻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堪稱明清律學高峰。此書是執(zhí)法之吏處理刑名事務(wù)的案頭指南,嘉慶年間有人將它與《十三經(jīng)注疏》相媲美,直至今日它也是學人考索清代律例之津梁。
如此重要的一部文獻,作者沈之奇究屬何人,其律學淵源究在何處,學界長期語焉不詳。法史名家何勤華在查閱其若干方志后,嘆道“我們只知他是‘(浙江嘉興)秀水太學生臣沈之奇’,其他也一無所知”;專門研究《大清律輯注》的學者閔冬芳,利用該書“自序”及“他序”,僅能推測其“一段幕友生涯”,即康熙四十二年至四十六年間曾于淮徐道衙門作幕,此后于山東巡撫衙門作幕;陳靈海教授對沈之奇生平的斷痕殘影也作過一些考證,但在對史料的爬梳細挖方面仍有遺珠之憾。筆者在此略作考證,權(quán)當引玉之磚,求教于方家。
未追隨蔣陳錫去山東為幕
該書他序之一為蔣陳錫所作,其中言及“嘉禾沈子天易,曩者與余同事淮徐,究心名法,嗣后屢佐煩劇之幕,而以其燈窗所述《律例注解》一帙,郵寄于余”。此處“同事淮徐”一句值得追索。陳靈海以現(xiàn)代地理概念,將此處“淮徐”釋為淮河、徐州一帶,實則謬也,“淮徐”專指當時江蘇“淮徐道”??贾T雍正《昭文縣志》、光緒《常昭合志稿》等志書可知,蔣陳錫在任天津道之后、升河南按察使之前,曾官至江蘇淮徐道;又據(jù)乾隆朝《江南通志》,知蔣陳錫康熙四十四年至四十六年在任淮徐道。因此,可斷定沈與蔣“同事淮徐”而為其幕友的時段,當在“康熙四十四年至四十六年”間。
閔冬芳認為,此后沈之奇繼續(xù)追隨蔣陳錫在山東巡撫衙門(康熙四十七年在任)作幕,恐不確。蔣陳錫在至遲于康熙五十四年(即該書付梓之年)所作序中,僅言與沈“同事淮徐”而未及“同事于山東”,此其一;沈之奇在康熙五十四年的自序中,言及通過“郵寄”而請當時已任山東巡撫之蔣陳錫作序,可見沈并未繼續(xù)追隨蔣陳錫去山東為幕,此其二;沈明言為整理此書花去六七年“無間寒暑”,故很可能暫擱幕友生涯而轉(zhuǎn)入著述,此其三。因此,筆者認為,康熙四十六年蔣陳錫從淮徐道上離任,遷任山東藩司撫司時,沈之奇并未相隨為幕,一心董理其30年刑名幕友任上積累的辦案經(jīng)驗,著手撰寫《大清律輯注》,于康熙五十四年左右付諸刊刻。
直隸大名府為幕系同鄉(xiāng)推薦
沈之奇在康熙五十四年自言其生平為幕已30年,那么他大致是在康熙二十四年開始擔任地方幕友。陳靈海教授曾根據(jù)《盡節(jié)錄》中所收沈之奇的三首詩,推測康熙二十三年時,沈之奇應(yīng)在直隸大名府擔任幕友??滴醵?,沈之奇應(yīng)直隸大名地方士紳之請,為明末力戰(zhàn)“闖賊”而犧牲的直隸大名府兵備副使朱廷煥,作過三首憑吊詩。
朱廷煥,山東單縣人,崇禎甲戌進士,與生于清初的沈之奇在時間和空間上皆無交集,何以一位南方人會給已故40多年的北方亡明將領(lǐng)寫憑吊詩?陳靈海推測,康熙二十三年作詩之時,沈之奇可能已在大名府作幕師,但還是未解他何以北上大名府為幕。查考朱廷煥的傳記資料,他在大名府兵備副使任前,曾官廬州知府,其他一無所知。不過,筆者在《盡節(jié)錄》(卷上)看到一則描寫朱廷煥生平的對聯(lián),稱:“化行南國,錢塘江上有遺音;績著北門,天雄軍中留余澤。”據(jù)此可知,朱廷煥雖建事功于北方,但其生前曾來過浙江,還可能與當?shù)厥炕掠羞^廣泛交游,以至于“錢塘江上有遺音”??滴醵晖瑫r為朱廷煥作憑吊詩的,竟有包括沈之奇在內(nèi)的如此多的浙江人,如秀水徐嘉炎、嘉興吳源起等。徐嘉炎生卒與沈之奇相當,曾以國子生應(yīng)試“博學鴻儒”而列一等,授翰林院檢討,累官至內(nèi)閣學士。徐嘉炎與沈之奇有兩處交集:同為浙江秀水人,都曾為康熙十年左右的國子監(jiān)生。因此,筆者推測,沈之奇至直隸大名府為幕,可能是受徐嘉炎的推薦。
身系秀水望族
繼受祖上律學
關(guān)于沈之奇的生平,如不作細考追蹤加上必要的合理推測,恐只能得出“其為康熙朝浙江秀水縣太學生且畢生作幕于各地”的單調(diào)結(jié)論。筆者認為,該書自序中所提及的各類人際關(guān)系,值得深挖。他在自序中提及內(nèi)侄沈善世等加入《大清律輯注》的校訂工作。
沈善世系唐詩愛好者,曾作《分歲集唐七律詩》,東南詩壇領(lǐng)袖查慎行對他褒贊有加。從相關(guān)歷史記載可知,沈查兩家交情頗厚?!度f歷野獲編分類總目》次二、三、四行(居下)分題署曰“秀水沈德符景倩著,桐鄉(xiāng)錢枋爾載輯,族孫(沈)善世為久校”。由此可知,沈善世系明末聞人沈德符族孫,而沈之奇與沈德符同根同源,決無可疑。沈德符,字景倩,明末浙江秀水人,累世為仕宦,其家族是地方一大望族。沈德符身后所傳之《萬歷野獲編》,多記萬歷以前的朝章國故,為明史研究極重要的文獻。是編,沈德符之子沈過庭亦曾為之編校。從吳仁安《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一書介紹來看,德符后人為此書作校訂工作,似為家族內(nèi)部相沿不改的傳統(tǒng)。
從法史來看,律學一般乃家傳之學,往往淵源有自。據(jù)龔肇智先生《嘉興明清望族疏證》中秀水沈德符一脈源流可知:沈之奇高祖沈謐乃嘉靖八年己丑科進士,后由行人選刑科給事中,歷任山東按察僉事、江西按察僉事,于律例深造有得;其曾祖沈啟源系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科進士,后任陜西按察副使,亦熟稔于刑名事務(wù);其祖父沈自邠為萬歷五年丁丑科進士,后負責纂修《大明會典》,亦曾遍覽明朝典章制度。清律本承自明律,故沈之奇注解清律有成,除了他自身具有豐富的刑名幕友經(jīng)驗,也與其繼受祖上律學不無關(guān)系。
或因避難族譜遭毀
沈之奇確為法律史上一重要人物,但關(guān)于他的歷史記載太少,或有四個原因:其一,雖祖上至為顯赫,但他本人終其一生僅為一名太學生,地位不高,且其所習乃向為儒家士人所輕視的“申韓家言”,故其律解雖為世所重,但其人卻為世所輕,未能有相關(guān)傳記存留于世。其二,如同潘光旦在《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一書中所言,秀水沈家自入清以來,鮮有聞人,故族譜亦不發(fā)達,以致相關(guān)家族信息殘缺不彰。其三,明末清初秀水沈家曾參與抗清,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亦多違礙之言,而其交厚之查家(如查慎行之族叔查繼佐曾卷入順治朝莊廷鑨明史案,其弟查嗣庭卷入雍正朝科場試題案,查家兩度成為大型文字獄風暴中心)幾度深陷政治災難,故包括沈之奇本人在內(nèi)的家族信息,極可能遭遇過自毀或他毀的情形。其四,與其本人交厚并為其書作序之蔣陳錫、許大定,在雍正元年被人參劾于山東任上虧空錢糧,一度纏訟,甚及深陷囹圄,故其本人也可能受一定牽連。
清代刑幕律學發(fā)達有三方面原因:首先,飽讀圣賢之書的官宦,一般恥言“申韓家言”,清代雖有“官員講讀律例”之規(guī),大多付諸虛文,然政務(wù)之事又不外刑名、錢糧兩端,故官員對熟諳律例的刑幕多有倚重,催生出刑幕及其律學的發(fā)達。其次,清代社會上的訟師,往往以律學知識和法律經(jīng)驗勾串衙署吏役,制造事端,逼使官員更加依賴刑幕及其律學知識,以為牽制。最后,科舉折戟的士子,不少轉(zhuǎn)入刑幕一途,法定地位既卑,遂以熟稔律例典章、生產(chǎn)律學知識,作為自己謀生與立足之資。正因上述,有清一代,類似《大清律輯注》之類的刑幕律學還有很多,其中有的公開付梓,有的秘于書箱,如乾嘉時期江蘇元和籍王有孚編撰的《折獄金針》、道光年間浙江紹興籍謝誠鈞編撰的《秋讞志》、道咸時期浙江會稽縣孟壺史編撰的《刑案成式》、乾隆年間江西宜黃籍白如珍編撰的《刑名一得》等。這些刑幕律學,后世輾轉(zhuǎn)謄抄,層累積文,成為當時官員鞫獄定讞不可或缺的工具。而對這些刑幕群體的生平事跡及其律學成就,學界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加強。(陳兆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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