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孫若風(fēng)
文學(xué)博士，高級記者，博導(dǎo)。全國旅標(biāo)委主任，全國文體康旅裝備聯(lián)盟理事長，中國建筑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央美院理事會副理事長，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協(xié)會文化元宇宙專委會首席專家。中國華夏文化遺產(chǎn)基金會、中國工業(yè)文化發(fā)展中心、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顧問。人大、蘭大、南開、武大、中大、中央民大、北二外專家、教授。
（一）
正始名士最富人格魅力的是竹林七賢?！度龂尽の褐尽ね豸觽鳌放嶙⒁段菏洗呵铩份d：“康寓居河內(nèi)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怒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晉書·嵇康傳》有類似記載。近代以來不斷有學(xué)者指出，所謂七賢共作竹林之游乃是東晉好事者捏造出來的，“竹林”并無其處。但即便如此，將七賢置于竹林這樣蕭疏簡遠(yuǎn)的場景中，也反映了東晉文人中“好事者”的心態(tài)，而東晉與正始兩個時期的文人基本上是一樣的文化心態(tài)。
嵇康、阮籍是七賢靈魂，也最能代表七賢精神。
嵇康，字叔夜，原姓奚，后改姓嵇，生于黃初四年（223），景元四年（263）被殺。這正是魏晉交替時最黑暗的日子。他是曹操之子曹林的女婿，曾寓居山陽，鍛鐵以自給。盡管他在娶了長樂公主以后只擔(dān)任中散大夫這樣一類閑散的小官，但因此不為司馬氏集團(tuán)喜歡是肯定的。他的被殺，固然主要是因為性情剛烈，得罪權(quán)貴，但其特殊的社會背景、與司馬氏彼此潛在的憎惡和戒備，也是不容否定的因素。他是一個硬骨頭，也是一個對文化有著深切關(guān)懷的人，《世說新語·雅量》載：“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該篇注引《文士傳》：“（嵇康）臨死，而兄弟親族咸與共別?？殿伾蛔?，問其兄曰：'向以琴來不耶？’兄曰：'以來?！等≌{(diào)之，為《太平引》。曲成，嘆曰：'《太平引》于今絕也！’”此時此刻，仿佛正在上演的悲劇不是嵇康被殺，而是《廣陵散》失傳。嵇康的人格和才情在當(dāng)時有很大的感召力，身陷囹圄時，“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同前，《雅量》篇）。
六朝文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是形象美與精神美的統(tǒng)一，嵇康則是這樣的典范。《晉書·嵇康傳》載：
康早孤，有奇才，遠(yuǎn)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恬然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xué)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
嵇康容貌秀美，風(fēng)神俊逸。《世說新語·容止》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被蛟疲?肅蕭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焦唬?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彼麨槿藙偭?，秉性耿直，自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與山巨源絕交書》）。有研究者認(rèn)為，恬靜寬簡與剛腸疾惡相互矛盾，有關(guān)嵇康恬靜寬簡的記載是不真實的，實際上，這恰恰構(gòu)成了嵇康性格的兩面。一方面，他志在高遠(yuǎn)，不為世事所累，不以瑣屑恩怨為懷，正像其兄嵇喜對他評價的那樣：“家世儒學(xué)，少有俊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譽，寬簡有大量。”（《三國志·魏志·王粲傳》裴松之注引《嵇氏譜》）又說他“超然獨達(dá)，遂放世事，縱意于塵埃之表”（同前）；與此相聯(lián)系的另一方面是，嵇康真正實現(xiàn)了老莊混同萬物的思想，蔑視權(quán)貴，視王侯公卿如糞土，因而在抨擊時心無拘攣，口無遮攔。封建君主并不禁絕老莊思想，有的還熱衷老莊思想，但在落實到行為上時，無論是誰都得有一定限度，決不容許嵇康這樣徹底的老莊思想實踐者。嵇康正是因此引發(fā)了司馬氏的殺機，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載：“大將軍嘗欲辟康，康既有絕世之言，又從子不善，避之河?xùn)|，或云避世。及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湯、武。大將軍聞而怒焉?！?span lang='EN-US'>
嵇康在獄中作《幽憤詩》回顧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和心路，其中說道：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妲，不訓(xùn)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剐南９牛纹渌?。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曰予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dāng)?，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chuàng)痏。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nèi)負(fù)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yán)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咨余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jié)，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
這真是悲劇的一生。這種悲劇性還不止在于其幼年喪父，也不止在于遭誣被斬，而且在于他精神和意志上受到虐殺。他本是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之人，以養(yǎng)素全真為人生目標(biāo)，以神氣晏如為理想境界，可是，卻被投進(jìn)牢獄，并且要對答獄吏的盤問，這不僅是奇恥大辱，也摧毀了他畢生構(gòu)筑的精神世界：欲寡其過卻偏又謗議沸騰，性不傷物卻偏又頻致怨憎，與世無爭卻偏又卒致囹圄。在嵇康看來，這樣的“神辱志沮”，即使是滄浪之水也難以洗清了。臨死的嵇康，已找不到精神上的歸途。
阮籍雖得以善終，但精神上的痛苦并不少于嵇康。他的意象隱晦的《詠懷詩》被后來歷代文人看作苦悶的象征。
阮籍，字嗣宗，生于建安十五年（210）。五十四歲時病死，這是嵇康被殺的第二年。他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晉書·阮籍傳》載：
籍容貌瑰節(jié)，志氣宏放，傲然自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蜷]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骸。
阮籍有著良好的資質(zhì)和修養(yǎng)，超然灑脫，神豐意贍，與嵇康一樣，是那個時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音樂家，也是那個時代文人的人格榜樣。
表面上看，阮籍與當(dāng)權(quán)者的關(guān)系并不壞。司馬氏篡權(quán)前，他曾出任尚書郎，但不久就因病免職。在曹氏集團(tuán)與司馬氏集團(tuán)的交鋒進(jìn)入白熱化的時候，曹爽召他為官，但他以病相拒，從而避免了在政治斗爭的漩渦中遭受滅頂之災(zāi)。司馬氏得勢后，天下大局已定，阮籍當(dāng)了司馬師的從事郎中。其時四十三歲。兩年后被封關(guān)內(nèi)侯，徙散騎常侍，其間還做了十天東平相。司馬師死后，他又任司馬昭的從事郎中，五十三歲時為飲酒方便求為步兵校尉，得到滿足。死前不久，司馬昭讓九錫以作姿態(tài)，阮籍還為公卿起草勸進(jìn)箋。這樣違心屈節(jié)的事，嵇康是決不做的。
阮籍也曾遇到過兇險的風(fēng)波。《晉書·阮籍傳》說“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hù)之”，《晉書·何曾傳》載有何曾對阮籍的一場攻計：
時步兵校尉阮籍負(fù)才放誕，居喪無禮。曾面質(zhì)籍于文帝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今忠賢執(zhí)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币蜓杂诘墼唬骸肮揭孕⒅翁煜拢犎罴灾匕э嬀剖橙庥诠?。宜擯四裔，無令污染華夏?！钡墼唬骸按俗淤∪舸耍荒転槲崛桃?？”曾重引據(jù)，辭理甚切。帝雖不從，時人敬憚之。
何曾實際上是個奸佞小人，卻做出一副衛(wèi)道士的嘴臉，要置阮籍于死地，一時聲浪洶洶，“時人敬憚”，司馬昭卻放過了阮籍。司馬昭為其子司馬炎（即后來的晉武帝）求婚于阮籍之女，阮籍為躲避這一政治婚姻而一醉六十日，司馬昭也不以為忤。司馬昭甚至能容忍阮籍當(dāng)面任誕無羈的行為。《世說新語·簡傲》載：“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yán)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薄妒勒f新語·任誕》注引《文士傳》：“晉文帝親愛籍，恒與談戲，任其所欲，不迫以職事?！比罴畜@無險，并不只是因為晉文帝對他的“親愛”，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晉文帝雄才大略，在處理阮籍問題上顯示了他的政治頭腦。在司馬氏奪取魏家天下過程中，已經(jīng)有不少士人被殺，晉文帝需要通過對阮籍的寬容和友善來樹立在士林中的形象。不言而喻，士人的放縱和當(dāng)權(quán)者的寬容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不能觸動當(dāng)權(quán)者的政治利益，嵇康的遭遇就是明證。阮籍把握了這一分寸?！妒勒f新語·德行》載：“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yuǎn)，未嘗臧否人物?！睂嶋H上，嵇康也是懂得這一點的，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边€說：“以不如嗣宗之賢，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但嵇康龍性難馴，終于人亡曲絕。
阮籍的內(nèi)心其實是極其痛苦的?！稌x書·阮籍傳》說他：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是阮籍的行為藝術(shù)，是一位具有英雄懷抱又無路可走的士人的寫照。率意獨駕，這樣的自由，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心靈上，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阮籍所痛哭的是，獨駕無路，英雄失途。
阮籍為保全性命不得不扭曲自己，隨司馬氏俯仰，而且，“口不論人過”，但他絕不是鄉(xiāng)愿。《晉書·阮籍傳》又載：“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hù)之。”嵇喜、嵇康雖為兄弟，卻有俗雅之別，所以在二人分別來吊阮母之喪時，阮籍也分別以白眼、青眼相向。
阮籍更把一腔悲憤傾吐到詩文中。其《詠懷》詩之一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詠懷》滿紙都是這樣的抑郁和傷心，如：“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誰訴?！庇秩纾骸耙髴n令心結(jié)，怵惕常若驚。逍遙未終宴，朱暉忽西傾。蟋蟀在戶牖，蟪蛄號中庭。心腸未相好，誰云亮我情?！薄段倪x·詠懷》李善注說：“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逼鋵崳钌频耐普摬⒉蝗?。阮籍行文隱晦曲折，固然是出于憂讒畏禍，就像《詠懷》中說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但他的孤獨、苦悶，更源自對人生的體悟。光陰荏苒，英雄空老，而如此胸懷無人可以傾訴，可以理解。這種由體悟生命的意義而生發(fā)的孤苦之情，不只是亂世才有。在蓬勃向上的初唐，陳子昂就喊出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阮籍產(chǎn)生這樣復(fù)雜、深刻的情思，是因為個性意識的覺醒。生命之苦，孤懸之悲，時時向他襲來，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
阮籍的惆悵、凄苦，是東漢《古詩十九首》的共鳴。但比較而言，在阮籍這里，還有政治迫害下的壓抑，個性覺醒后的寂寞。在無法面對外在世界而退回內(nèi)心世界之后，仍然不能伸展自己，這是阮籍的主要不幸。他雖然在老莊那里找到一些慰藉，以曠達(dá)自勉，以浮誕自命，以至后來的蘇軾充滿向往地說“千古風(fēng)流阮步兵”，但實際上的阮籍，不僅在行為上有所顧忌，在內(nèi)心也從來沒有輕松過。阮籍的遭遇，宣告了文人在個性解放后面臨的新困境。
向秀，字子期，在精神境界與人格品位上，都與嵇、阮接近，也是與嵇康交往密切、感情深厚的朋友?！稌x書·向秀傳》載：“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旁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于山陽。”呂安也是一位脫俗超邁之士，卻被其卑劣的兄長呂巽誣陷，下獄而死。嵇康被誅的直接原因就是為呂安辯誣。共同的理想與情趣把嵇康、呂安、向秀這些人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命運也聯(lián)系在一起。向秀的主要成績是在玄學(xué)研究上，作有《莊子注》，而嵇康、呂安則是這本書的知音，他們相互駁難，相互啟發(fā)，相互提高。這里還有一番曲折，《晉書·向秀傳》載：
始，秀欲注，嵇康曰：“此書詎復(fù)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及成，示康曰：“殊復(fù)勝不？”又與康論養(yǎng)生，辭難往復(fù)，蓋欲發(fā)康高致也。
《世說新語·文學(xué)》“向秀注《莊子》”條劉孝標(biāo)注引《秀別傳》說：“秀與嵇康、呂安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羈，安放逸邁俗，而秀雅好讀書，二子頗以此嗤之。后秀將注《莊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書詎復(fù)須注？徒棄人作樂事耳?！俺?，以示二子，康曰：'爾故復(fù)勝不？’安乃驚曰'莊周不死矣！’”嵇、呂二人先對向秀注書不理解，并嘲笑他，但書成后呂安竟給予“莊周不死”的高度評價。
向秀與嵇康共同鍛鐵，不只是技術(shù)上的配合，更是精神上的默契。嵇康鍛鐵時的旁若無人，史書有載，《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鐘會為大將軍所昵，聞康名而造之。會，名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云，康方箕踞而鍛，會至，不為之禮?！编圁印稌x紀(jì)》亦載：“嵇康曾鍛于長林之下，鐘會造焉?？底月蛊ぃ谌徽?，不與之酬對，會恨而去?！倍颠@樣做，是有向秀為伴的：
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雋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祿P槌不輟，旁若無人，時移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span lang='EN-US'>
鐘會是權(quán)勢炙手可熱的人物，但向秀與嵇康一樣，表現(xiàn)出不畏強權(quán)、威武不能屈的錚錚硬骨。
嵇康被殺，震撼士林，作為嵇康的好友，向秀受到極大的刺激。他終于改變道路，應(yīng)郡選赴洛陽。據(jù)《晉書·向秀傳》，司馬昭問他：“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回答：“以為巢、由狷介之士，未達(dá)堯心，豈足多慕?！贝朔瑔柎?，雖以言語的機敏博得在場的人的欣賞，但并不能遮掩司馬昭的得意和向秀的屈辱。向秀在仕途上似乎沒有風(fēng)浪，做了黃門侍郎、散騎常侍，但對為官沒有興趣，《晉書·向秀 傳》說他“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他以消極的態(tài)度再一次回答了司馬昭的提問。
多少年以后，向秀還作《思舊賦》流露出真實情感。他并不掩飾自己與嵇康、呂安的密切關(guān)系：“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嵇意遠(yuǎn)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他深情地說：
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聲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
寒冰凄然，暮笛嘹亮，其中寄托著向秀的無以言狀的悲愴。死者長已矣，活著的人依然繼續(xù)著人生悲劇。
山濤，字巨源。據(jù)《晉書·山濤傳》，他“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后遇阮籍，便為竹林之游，著忘言之 契”。他的風(fēng)神氣度和玄學(xué)水平都受到王戎的激賞，王戎稱他“如璞玉渾金，人欽其寶，莫知名其器”（《晉書·王戎傳》），《世說新語·賞譽》載：“人問王夷甫：'山巨源義理如何？是誰輩?’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鄙綕@然有不俗的名士風(fēng)標(biāo)。
但在后世，山濤是以挨罵出名的，這就是嵇康高情千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還寫有《與呂巽絕交書》，這是因為呂巽先淫其弟呂安之妻，繼而誣陷呂安不孝，要置昌安于死地，人格卑下，手段惡劣，嵇康與此類人等不可能再有調(diào)和的余地。山濤的人品則不同，因此嵇康不僅沒有與他絕交，而且臨就刑前對其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彼炎詈蟮男湃尾皇墙o了其兄長嵇喜，而是給了朋友山巨源。山濤果然不負(fù)囑托，《世說新語·政事》載：“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后嵇紹隨晉惠帝北征成都王穎，在敗亂之中為掩護(hù)惠帝，中箭而亡，成為西晉的忠臣，也是少有忠臣的六朝的一個奇跡。
山濤雖雅好老莊，并且在四十歲前沒有出仕，但他可以說是七賢中的政治人物。首先，他有一定的政治背景。據(jù)《晉書·山濤傳》，他是司馬氏的姻親，其從祖姑是司馬懿的岳母，在司馬氏奪權(quán)大局已定時他去投靠司馬師，司馬師很高興，說：“呂望欲仕邪？”將山濤比作幫助周文王、武王奪取天下的呂望，固然是由于山濤在士林中聲譽，但姻親淵源可以密切彼此關(guān)系，也是一方面原因。他最初由“司吏舉秀才，除郎中，轉(zhuǎn)驃騎將軍王昶從事郎中”。經(jīng)過兩年蹭蹬，拜趙相，遷尚書吏部郎中，位居宰輔。其次，山濤有清醒的政治頭腦?！稌x書·山濤傳》載：
濤年四十，始為郡主簿、功曹、上計掾。舉孝廉，州郡部河南從事。與石鑒共宿，濤夜起蹴鑒曰：“今為何等時而眠邪！知太傅臥何意？”鑒曰：“宰相三不朝，與尺一令歸第，卿何慮也！”濤曰：“咄！石生無事馬蹄間邪！”投轉(zhuǎn)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隱身不交事務(wù)。
這是一番很有意思的對床夜語。山濤步入仕途時間晚，起點低，但并不躁進(jìn)。司馬氏發(fā)動兵變的前夕，山雨欲來，但不只曹爽及同黨未有察覺，而且很多人，包括這里的石鑒，尚被蒙在鼓里。山濤是敏感的，他識破了司馬懿以稱病麻痹敵人的手段。所以在這天夜里，山濤睡不著，用腳踢醒石鑒：“這樣的時候你竟睡得著！知道太傅司馬懿高臥的用心嗎？”石鑒回答：“他已經(jīng)多次不上朝，發(fā)一尺令他就得回家，何必想那么多！”山濤認(rèn)為石鑒不懂莊子《馬蹄》所講的隱身避禍，自己便棄官而去，與嵇康、阮籍同游竹林，待時局穩(wěn)定下來才去投奔司馬師。
山濤也是有政治才具的。他作為吏部尚書，為朝廷選官頗獲好評?！妒勒f新語·政事》載：“山司徒前后選，殆周遍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皆如其言。”
山濤為人沉穩(wěn)，也很機敏?！稌x書·山濤傳》載：“（濤）又與鐘會、裴秀并申款昵。以二人居勢爭權(quán)，濤心處中，各得其所，而俱無恨焉?！痹谶@樣的政治夾縫中生存下來，確屬不易。而實際上，他一輩子都是如履薄冰走過來的。以嵇康嫉惡如仇的性格尚能與山濤相處，可見山濤并非屑小之人，終日以圓滑應(yīng)世，其心境可以想見。他徘徊于山林與朝廷之間，頗為人詬病，東晉孫綽說：“山濤吾所不解，吏非吏，隱非隱，若以元禮為龍門，則當(dāng)點額暴鱗矣?！保ā稌x書·孫綽傳》）而這種詬病從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就開始了，山濤本人也一定在時時咀嚼著苦澀。
阮咸，字仲容，是阮籍之侄。他在當(dāng)時有很高的聲譽?！稌x書·阮咸傳》載：“山濤舉典選，曰：'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于時?！比绱嗽u價，絕非溢美，《晉書·阮咸傳》又載：“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于時，少所推先，見咸心醉，不覺嘆焉?！鄙綕胺菜}目，皆如其言”，郭奕則以“有識量”知名于時，并且輕易不稱許人，二人都是品人權(quán)威，可見阮咸確有不同尋常的魅力。阮咸雖沒有被司馬氏選中并給予重用，但可以肯定，經(jīng)過他們的品評，阮咸的名聲更大了。
與嵇康、阮籍一樣，阮咸也是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善彈琵琶。而且，他精通音律，《世說新語·術(shù)解》載：“荀勖善解音聲，時論謂之暗解。遂調(diào)律呂，正雅樂。每至正會，殿庭作樂，自調(diào)宮商，無不諧韻。阮咸妙賞，時謂神解。每公會作樂，而心謂之不調(diào)。既無一言直勖，竟忌之，遂出阮為始平太守。后有一田父耕于野，得周時玉尺，便是天下正尺。荀試以校已所治鐘鼓、金石、絲竹，皆覺短一黍，于是伏阮神識?！避髹檬菤v史上少有的杰出音律家，但相對于阮咸的“神解”，他還是“暗解”。阮咸聽出荀勖制律的錯誤，但一時未被荀勖所理解，直到一位農(nóng)夫在田野中偶然發(fā)現(xiàn)周代律尺，證明了阮咸的正確，荀勖才服氣阮咸神識。
阮咸的癲狂比起乃叔有過之而無不及。《晉書·阮咸傳》載：“咸任達(dá)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游，當(dāng)世禮法者譏其所為?！薄妒勒f新語·任誕》記載了這么一件事：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
劉孝標(biāo)在注這個故事時引《竹林七賢論》說：“諸阮前世皆儒學(xué)，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舊俗：七月七日，法當(dāng)曬衣，諸阮庭中燦然錦綺。咸時總角，乃樹長竿，掛犢鼻裈也?！边@里進(jìn)一步告訴我們，阮咸別出心裁地做出此般舉動時，尚在總角之時。小小年紀(jì)，便傲視富貴，反抗流俗，成年后，其任誕之舉更 是驚世駭俗。據(jù)《世說新語·任誕》，一次，阮咸正與族人以大甕盛酒共飲，時有群豬來飲，“便共飲之”?！度握Q》篇又載：“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dāng)遠(yuǎn)移，初云當(dāng)留婢，既發(fā)，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催b集之母也?！痹撈€告訴我們，阮咸的放浪形骸引起了阮籍的警惕，他不愿侄子也走這樣的路：“阮渾長成，風(fēng)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dá)。步兵曰：'仲容已預(yù)之，
卿不得復(fù)爾?！?span lang='EN-US'>
以阮咸之放蕩不羈，仍然準(zhǔn)備走入仕途。他是七賢中惟一自薦或被舉薦做官而被司馬氏拒絕的人，其中定當(dāng)有許多的尷尬和無奈。
王戎，字濬沖，是瑯邪王氏家族中承先啟后的重要人物，由阮籍的賞譽引起士林注意。據(jù)《晉書·王戎傳》，阮籍與王戎之父王渾為友，王戎時年十五，隨父住在一起。雖然王戎比阮籍小二十歲，但阮籍與之結(jié)為忘年交。阮籍每次會王渾，一會兒就離開王渾，徑直去找王戎，與王戎玄談甚久才道別，并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ν鯗喺f：“濬沖清賞，非卿倫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談?！彼抉R昭的心腹鐘會也十分欣賞王戎，曾向司馬昭推薦說：“裴楷清通，王戎簡要，皆其選也?！蓖跞衷谟讜r就表現(xiàn)出少有的膽量和聰悟?！稌x書·王戎傳》載：“戎幼而穎悟，神采秀徹。視日不眩，裴楷見而目之曰：'戎眼爛爛，如巖下電?！炅邭q，于宣武場觀戲，猛獸在檻中吼震地，眾皆奔走，戎獨立不動，神色自若。魏明帝于閣上見而奇之。又嘗與群兒嬉于道側(cè)，見李樹多實，兒等輩競?cè)ぶ?，戎獨不往?；騿柶涔剩衷唬?樹在道邊而多李，必苦李也?！≈湃?。”
竹林七賢實際上并非都“賢”，品格、境界大有區(qū)別。就人格品位而言，王戎是較低的，即使是以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他身上也有不少俗氣，《世說新語·排調(diào)》載，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酣飲，王戎后到，阮籍說：“俗物亦復(fù)來敗人意?！蓖跞中Υ穑骸扒漭呉?，亦復(fù)可敗也邪！”雖然這場對話是玩笑，但王戎被說成“俗物”當(dāng)不是隨口道之，劉孝標(biāo)在注這個故事時引《魏氏春秋》說：“時謂王戎未能超俗也?！逼咦又杏晌喝霑x在新朝當(dāng)官的，王戎最顯達(dá)，位至三公，因參加平吳有功，封安豐縣侯。這位神童，顯然在成人后把他的精明用到處世立業(yè)上來了。但他付出的代價也是很大的?！稌x書·王戎傳》載：“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jié)。自經(jīng)典選，未嘗進(jìn)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沉，戶調(diào)門選而已。尋拜司徒，雖位總鼎司，而委事僚寀。間乘小馬，從便門而出游，見者不知其三公也?！庇终f他“以王政將圮，茍媚取容，屬愍懷太子之廢，竟無一言匡諫”。與山濤一樣，王戎的官當(dāng)?shù)貌⒉惠p松。為茍全性命，他們在官場上與時俯仰，首尾兩端，不僅有失為官之職，而且有失為官之德。尤其是王戎，遇事推諉，不以職責(zé)為懷，茍媚取容，雖是自有避禍全身的不得已苦衷，但是，如此喪失政治氣節(jié)，必然會進(jìn)而銷蝕立身處世的氣節(jié)，離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精神也越來越遠(yuǎn)了。唐代詩人陸龜蒙有一首吟詠隱逸生活的七絕《和襲美春夕酒醒》：“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边@里的“醉倒黃公舊酒壚”用的是王戎的典故，完全是把它當(dāng)作一種理想境界來向往的?！妒勒f新語·傷逝》記載了陸龜蒙所說的這則逸事：
王濬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墟。竹林之游，亦預(yù)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span lang='EN-US'>
此時的王戎已封官進(jìn)爵，位極人臣，公服軺車，前呼后擁，但是，當(dāng)年黃公酒壚下的瀟灑時光仍使他難以忘懷。這位自己走出竹林、被現(xiàn)實扭曲的文人，雖然黃公酒壚就在眼前，卻再也不能走回竹林這精神的家園了。
劉伶，字伯倫，是一位奇人。竹林高人中，阮籍、嵇康或“龍章鳳姿”，或“風(fēng)姿特秀”，灑脫、倜儻，舉手投足都自有風(fēng)流，即便是醉態(tài)也值得欣賞，山濤把嵇康的醉態(tài)喻為“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而劉伶，則相貌讓人無法恭維。《世說新語·容止》載：“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薄度葜埂菲匾鈱⒘嫒菝彩杖肫?，可見劉伶的相貌之丑是突出的，但是，該篇的主要意圖還是在于強調(diào)劉伶丑中見美的典型性。這種美，外在的是“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內(nèi)在的就是對老莊旨趣的追求?！稌x書·劉伶?zhèn)鳌氛f劉伶“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xì)宇宙齊萬物為心。淡默少言，不妄交游，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莊子就是主張“外其形骸”的，他筆下的藐姑射之山神人固然冰清玉潔，美侖美奐，但得道高士多是奇丑之人。《莊子·德充符》中說，衛(wèi)國有一個形貌極端丑惡可怕的人名叫哀駘它，雖以“惡駭天下”，卻能在精神上與“道”相合，一切都順其自然，所以人人都喜歡他，男人見了他希望做他的朋友，女人見了他，甚至情愿做他的妾也不愿意做別人的妻子，國君見了他，竟至于想要“授以國”，原因就是“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即愛他的精神之美。莊子還舉了長著大瘤子的“甕?大癭”和其他畸形殘廢者受到國君歡迎的故事，說明美在神而不在形。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盡管六朝是愛美的時代，包括人的形象美，但阮籍、嵇康都“土木形骸”、“當(dāng)其得意，忘其形骸”，并不顧盼自己的容貌。長相丑陋的劉伶，將丑就丑，正好發(fā)揮丑的優(yōu)勢。
與嵇康、阮籍相比，相貌還是次要的。在竹林同道中，劉伶的性格是獨特的。如果說嵇康峻切，阮籍郁悶，阮咸躁烈，向秀冷雋，山濤、王戎在沉穩(wěn)、圓滑中不乏苦澀的話，劉伶則是一個喜劇性人物。他以幽默的語言、夸張的動作、戲劇化的效果，來表達(dá)對人生、宇宙的思考，來應(yīng)對外在世界的壓迫。他確實演出了一臺臺演繹莊子思想，而又讓人捧腹噴飯的好戲。《世說新語·任誕》載：“劉伶恒縱酒放達(dá)，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以天地為棟宇，以屋室為裈衣，這是劉伶“細(xì)宇宙齊萬物”的心得。被劉伶置入褲襠中的“諸君”雖然受到輕蔑，但不能不折服于他對莊子思想的深刻領(lǐng)悟，還有他那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汪洋恣肆的想像。
人生之恐懼、憂傷莫過于死亡，劉伶以喜劇動作來對抗和消解這一威脅，《晉書·劉伶?zhèn)鳌氛f他“初不以家產(chǎn)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這是在與死神開玩笑，也是在向世俗的生死觀念開玩笑。
當(dāng)與人發(fā)生沖突時，劉伶也采取了幽默的解決辦法，《晉書·劉伶?zhèn)鳌份d，劉伶“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淙诵Χ埂?。兩人相忤時，“爭”與“不爭”就成為俗人與高人的區(qū)別所在，劉伶是在“不爭”中取得了勝利。
劉伶甚至以喜劇方式來解決家庭矛盾。《晉書·劉伶?zhèn)鳌份d：
（劉伶）嘗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绷嬖唬骸吧疲∥岵荒茏越?，惟當(dāng)祝鬼神自誓。便可具酒肉。”妻從之。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醒。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蹦孙嬀朴?，隗然復(fù)醉。
劉伶以鬼神的名義為自己放縱飲酒找根據(jù)，把玩笑不僅開到妻子頭上，而且開到鬼神頭上，在那樣的時代，還是需要一點兒勇氣的。
用喜劇的方式來思考、闡釋莊子思想，確實是別開生面。但稍加留意就不難發(fā)現(xiàn)，幽默的劉伶是從來不在敏感問題上幽默的。在嚴(yán)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中，他的心態(tài)不可能得到放松，精神也不可能是自由的。劉伶是滑稽中人，但他沒有繼承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中東方朔等人的諷喻傳統(tǒng)和戰(zhàn)斗精神。阮籍《詠懷》雖文多隱避，卻志在譏刺，在這方面，劉伶是倒退了。
（二）
竹林七賢的放達(dá)是暴烈的。
他們把為官禮儀、朝廷尊嚴(yán)踏在腳下。這主要體現(xiàn)在阮籍、嵇康身上。阮籍對官場上有關(guān)容飾、次序、言談的規(guī)矩不屑一顧，《詠懷》詩其一云：“鴻生資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設(shè)次序，事物齊紀(jì)綱。容飾整顏色，磬折執(zhí)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梁。外厲貞素談，戶內(nèi)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fù)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tài)愁我腸?！彼词故窃跁x文王面前，也箕居嘯歌，酣放自若，不愿矯情自飾，委曲求全。嵇康則以“七不可”、“七不堪”表明對官場規(guī)矩的痛恨，《與山巨源絕交書》說：
臥喜晚起，而當(dāng)關(guān)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而當(dāng)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幾，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biāo)祝瑒t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dāng)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
嵇康“龍性難馴”，不堪忍受為官禮儀的束縛，不愿以閑散、疏放、脫俗的個性去遷就官場上的進(jìn)退之儀、揖拜之禮、俗人之?dāng)_、機務(wù)之慮。表面看去，嵇康是在陳述自己的懈怠、無能、沒有進(jìn)取之心，但字里行間都逼透出對官場禮儀的厭惡和對朝廷尊嚴(yán)的蔑視。面對出仕的邀請，他不是裝模作樣地推辭，也不是挖空心思地找理由婉拒，而是淋漓盡致地揭露官場對人性的扭曲，它是一千多年后吳敬梓《官場現(xiàn)形記》的先聲。
他們蔑視世俗社會，高蹈于絕塵超邁之境?！安煌挥巍睅缀跏撬麄兊墓餐卣鳌Ｖ窳质欠裾鎸嵈嬖?，這里存而不論，但他們確實構(gòu)筑了一個自己的精神天地。更何況嵇康鍛鐵處、黃公酒壚旁，這都實有其地，其流風(fēng)余韻，不僅為后人所欽慕，即便是他們本人在回首往事時，也悠然神往。俗人是不能進(jìn)入他們的圈子的。世俗之別歷代有之，但六朝為甚。魏晉實行“九品中正制”，士庶鴻溝擴大，助長了士人的優(yōu)越感，而這種優(yōu)越感體現(xiàn)在物質(zhì)上后，一部分人又會進(jìn)而轉(zhuǎn)向精神上。莊子哲學(xué)適應(yīng)了這個要求，它的脫俗趣味成為一代士人的趣味。竹林七賢是這樣士人的先行者，在拒絕塵俗方面當(dāng)然就很激烈，甚至有些矯枉過正。《莊子·逍遙游》把世俗之人與超邁之士比作斥鷃與鯤鵬，這是竹林中人最喜歡的意象，他們在詩中對它或直接吟詠，或稍作變化，以抒發(fā)自己的志向。如嵇康《述志詩二首》其一：
斥鷃擅蒿林，仰笑神鳳飛?？簿苷?，神龜安所歸？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遠(yuǎn)實與世殊，義譽非所希。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何為人事間，自令心不夷?？犊脊湃耍瑝粝胍娙葺x。愿與知己遇，舒憤啟幽微。巖穴多隱逸，輕舉求吾師。晨登箕山巔，日夕不知饑。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
又如阮籍《詠懷》詩其一云：
于心懷寸陰，義陽將欲冥。揮袂撫長劍，仰觀浮云征。云間有玄鶴，抗志揚哀聲。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
他們希望自己也能像神鳳、玄鶴那樣，抗志青云，一飛沖天，在俗外之境找到知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阮籍以“白眼”、“青眼”分別對待俗人與同道，不同的眼睛隔開了不同的世界；嵇康不理會鐘會，并非政治立場不合或彼此有仇隙，就因為鐘會是俗人，而這恰恰最讓鐘會感到羞辱。在六朝，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俗人。
竹林七賢沖擊的主要目標(biāo)還是名教。其實，官場禮儀、世俗規(guī)矩，在當(dāng)時很多都是名教內(nèi)容，也就是所謂的“禮俗”。在司馬氏扯出“名教”的旗幟以維護(hù)自己的統(tǒng)治的時候，在一些人于亂世之中又寄希望于“名教”的時候，嵇康卻喊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據(jù)《世說新語·任誕》，阮籍在嫂子回娘家時，不顧名教規(guī)范，與嫂子道別，并聲稱：“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阮籍對母親有很深感情，也很尊重母親，卻不愿在處理母子關(guān)系上受名教的限制，《晉書·阮籍傳》說他“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決，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阮籍在母親去世時的表現(xiàn)，幾乎就是故意要與名教作對。聽到報喪，似是無動于衷，堅持要完成賭局，然后飲酒、痛號、吐血；將葬時，又是食肉、飲酒、痛號、吐血，并因悲傷而形銷骨立，幾至“滅性”。如此舉止，孝乎？不孝乎?結(jié)論是明顯的。據(jù)《世說新語·任誕》，當(dāng)何曾攻計阮籍重喪在身卻飲酒食肉時，晉文為他開脫道：“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逼叫亩?，此時的阮籍有些舉止是有些曲意為之，他的目的無非就是要證明名教的虛偽與限制。他有時還故作驚人之語，拿名教開心，拿守禮“君子”開心，《晉書·阮籍傳》載：
帝引為大將軍從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北娔藧偡?span lang='EN-US'>
阮籍自圓其說了，而且，從根本上說，他也確實沒有褻瀆父母的本意，他就是要利用言語技巧戲弄那些一本正經(jīng)、時時以維護(hù)名教的名義編織罪名從而置人于死地的衛(wèi)道士。他還在《大人先生傳》中把這些衛(wèi)道士比作褲襠中的虱子：“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于裈中乎！逃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qū)內(nèi)，亦何異夫虱之處裈中乎？”在阮籍的眼中，名教“君子”目光短淺，卑微、丑陋，他們倚托名教為自己撈取蠅頭小利，把它當(dāng)作萬世不移的基業(yè)，并且以維護(hù)名教為口實胡亂咬人。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一旦禮法灰飛煙滅，他們也將很不光彩地成為殉葬品。在這里，阮籍不僅揭露了他們的心理和嘴臉，而且擊碎了他們的夢想，這就難怪會引起他們對阮籍的恐懼和痛恨。阮咸、向秀、山濤、王戎在清高傲世、佯狂遠(yuǎn)人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沖決名教的勇氣，這是他們能走到一起的關(guān)鍵。當(dāng)然，也正因為程度不同，他們在當(dāng)時的遭際不同。
竹林七賢的放達(dá)，具有“放肆”的特點。為了沖破禮法的束縛和舊觀念的束縛，他們不得不拿出摧毀一切的決心和勢頭，甚至要拿出癲狂的舉動，無所畏懼地向世俗、禮法挑戰(zhàn)。他們無所顧忌，阮咸把仕途前程丟了，嵇康把性命丟了，阮籍差一點遭到滅頂之災(zāi)，其他幾位也都因此付出了代價，但他們還是不顧一切地走上了這條道路。他們以大膽的著述和言論，以富于哲理性和想像力的行動，猛烈地動搖著歷來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的世俗規(guī)范和亙古不變的名教綱常。這是一種具有批判性、戰(zhàn)斗性的放達(dá)，是迎著腥風(fēng)血雨的放達(dá)，是洋溢著為理想獻(xiàn)身的英雄主義的放達(dá)。
（三）
放達(dá)的七賢，看上去是要踐踏一切、毀滅一切的，而實際上，他們心中自有一種神圣，自存一塊綠洲，這就是對莊子構(gòu)建的“道”的境界的追求。七賢的放達(dá)，并非心靈的 放逐。他們始終朝向莊子的目標(biāo)，進(jìn)取不已。劉伶的《酒德頌》、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都將自己這種放蕩不羈、無違大道的人稱作“大人先生”，嵇康《卜疑集》中則稱為“宏達(dá)先生”，嵇康說：
有宏達(dá)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闊，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獨步，懷玉被褐，交不茍合，仕不期達(dá)。常以為忠信篤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蠻，浮滄海，踐河源，甲兵不足忌，猛獸不為患。是以機心不存，泊然純素，從容縱肆，遺忘好惡，以天下為一指，不識品物之細(xì)故也。
這位宏達(dá)先生是放達(dá)的，他心胸寬廣，淡泊為懷，端方、廉正而內(nèi)心并不感到壓抑和限制，超世獨步，土木形骸，不茍合于俗人，不期待于宦達(dá)，縱橫九夷八荒，橫行滄海河源。他不畏兵火與猛獸，機心不存，從容縱肆，遺忘好惡。同時，他又是執(zhí)著的，他以天下玄一為旨?xì)w，無違大道。宏達(dá)先生的放達(dá)，正是為了實現(xiàn)大道。他的放達(dá)似乎是肆無忌憚，其實是在大道的目標(biāo)下進(jìn)行的。追求“道”是他們放達(dá)的惟一心理依據(jù)。
老莊思想作為先秦時期哲學(xué)流派，竹林七賢在進(jìn)一步闡釋和實踐時有很大的選擇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是老莊思想適應(yīng)了竹林中人的心理需求，才在魏晉之交有了獨特的發(fā)展。那么，在無違大道的背后，竹林七賢執(zhí)著的是什么呢？
執(zhí)著于個性的率真。他們已經(jīng)厭惡了虛偽的禮法和種種世俗規(guī)范，希望返回自然，返回自我，也就是返回本真。莊子就是崇尚“真”的，《莊子·漁父》中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足以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在莊子這里，“貴真”與“法天”是一致的，天道自然無為，完全讓事物按照它的本性去活動和表現(xiàn)自己，而不應(yīng)以人為力量強求它、扭曲它。牛馬生而有四足，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行走，這就是其天然面目；如果想控制牛馬的活動行走，貫穿牛鼻，羈勒馬首，這就破壞了牛馬的自然本性。竹林七賢也努力發(fā)現(xiàn)、發(fā)展和保持自己的本真?zhèn)€性。劉伶不愿限制飲酒，用的是順應(yīng)自然天性的理由，所謂“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嵇康“天質(zhì)自然”，他拒絕出仕，強調(diào)的是自己生就閑散，天性難違。其《五言詩三首》之一云：
人生譬朝露，世變多百羅。茍必有終極，彭聃不足多。仁義澆淳樸，前識喪道華。留弱喪自然，天真難可和。郢人審匠石，鐘子識伯牙。真人不屢存，高唱誰當(dāng)和？
嵇康感嘆人生苦短，還要受到種種束縛和戕害，天真難留，真人難覓。阮籍也是“當(dāng)其得意，忽忘形”，獨任天真，根本不掩飾自己的正當(dāng)愿望。愛美之心是他們不愿掩飾的天性之一，據(jù)《世說新語·任誕》，阮籍與王戎有這么一段故事：“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dāng)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婦側(cè)。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眲⑿?biāo)于此故事又注引王隱《晉書》中另一個故事：阮籍鄰家有一少女，“有才色”，可惜的是還未出嫁就死了。阮籍與她既非親戚，又不相識，卻跑去痛哭一場，“盡哀而去”。男女大防最為禮法所注意，阮籍此舉，既是伸張愛美天性，也是表明他所持有的人的所有天性不可扭曲的根本立場。其《清思賦》中云：
夫清虛寥廓，則神物來集。飄搖恍忽，則洞幽貫冥。冰心玉質(zhì)，則皎潔思清。恬淡無欲，則奉志適情。伊衷慮之道好兮，又焉處而靡逞？
阮籍指出，只有保持純樸真實的個性，才會有虛靜之心，也才會洞幽燭微，認(rèn)識和把握天地宇宙和悠悠萬物，即人們常說的“虛以納萬物，靜故了群動”；也只有保持純樸真實的個性，才能與“道”相合，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
執(zhí)著于個性的超拔。竹林七賢追求個性的率真，也是為實現(xiàn)個性的超拔。因為率真是達(dá)到遠(yuǎn)離物累、妙合于“道”的境界的必由之路。向往超拔，這是一種個體向善的愿望。在他們親手擊碎舊的思想規(guī)范的時候，他們并沒有沉淪，并不是要棄絕美好、窒息積極向上這個人類永恒的沖動。事實上是，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平庸、拒絕墮落，將自己托舉到高尚的人生世界中。阮咸與豬同飲，就他的本意而言，不是要向世人宣布自己的沉淪，而恰恰是要表明，自己心無外物，不辨人豬，進(jìn)入了泯滅物我、萬物混一的佳境?！妒勒f新語·簡傲》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安后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傍P”字，凡鳥也。
同為方外之士，為了相晤，雖千里命駕亦在所不辭；如果遇上的是塵俗中人，則不屑與之應(yīng)答。呂安千里訪嵇康，但正巧嵇康不在家，遇上的是他俗氣的哥哥嵇喜。呂安在門上題一“鳳”字，然后掉頭而去。嵇喜誤以為呂安是在夸自己為鳳，卻沒有想到“鳳”字拆開是“凡鳥”（繁體“鳳”字）。呂安與竹林七子趣味相投，表現(xiàn)的也是竹林的風(fēng)范。嵇喜上阮籍家吊喪遇到過相同的尷尬。嵇康在詩作中一再表示：“遺物棄鄙累，逍遙游太和”、“長與俗人別，誰能睹其蹤”、“俗人不可親，松喬是可鄰”，他要遺棄物累，長別俗人，凌虛高蹈，游心太素。阮籍感到了這種超拔的孤獨，其《詠懷》詩之一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但阮籍并不后悔，決心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下去，其《詠懷》詩之一云：
危冠切浮云，長劍出天外。細(xì)故何足慮，高度跨一世。非子為我御，逍遙游荒裔。顧謝西王母，吾將從此逝。豈與蓬戶士，彈琴誦言誓。
他不愿與目光短淺、局促于蓬戶之中的俗人相與彈琴為歡、立言為誓。他要戴高冠，挾長劍，雄視一世，縱游八荒，高邁于逍遙之途。他清醒地認(rèn)識到，如果向流俗妥協(xié)，隨波逐流，和光同塵，那么，就不會有超拔精神的產(chǎn)生，就不會有高遠(yuǎn)之士的橫空出世。
執(zhí)著于個性的自由。竹林七賢的理想人格是自由人格。“道”的基本品質(zhì)就是自由的，它自然無為，卻又充盈天地之大美。《莊子·駢拇》云：“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繩墨?！卑凑涨f子的思想，“道”的運行是無意識、無目標(biāo)的，完全順其自然，但從實際效果看，它最終又無一不合乎規(guī)律、合乎目的。所謂“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莊子·刻意》）。阮籍等人實踐了莊子的自由學(xué)說。他們講求率真，在他們看來，只有循真而動，率性而為，才有可能是自由的。如果矯飾情性，扭曲心態(tài)，這就失去了自由的先決條件。他們追求超拔，也是為了沖破現(xiàn)實的牢籠，打碎心靈的桎梏，無拘無束，暢游于方外之境。為了走向這樣的自由彼岸，他們決心很大，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他們。嵇康在《釋私論》中說：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dá)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順心，故是非無措也。
嵇康認(rèn)為，真正能夠體悟“道”的人，是充分自由的，而其言行又是合乎“道”的規(guī)律的，隨心所欲不逾矩。這樣的人無矜尚之心、無所欲之情，所以能越名教而任自然，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總之，無所羈絆，反而能達(dá)到合規(guī)中矩、無違大道的目的。嵇康闡發(fā)的是莊子思想，卻糅進(jìn)了當(dāng)時對抗禮法的時代內(nèi)容。這樣的自由境界是美的境界，是充滿詩意的境界。阮籍在《大人先生傳》中神往那種“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游無始終”的“自然之至真”，并認(rèn)為這樣的自由至真如果形諸音樂，也將是超遙忘返、充滿解放精神的動聽聲音：“萃眾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而達(dá)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
放達(dá)與超越，是構(gòu)成六朝文人心態(tài)主調(diào)的兩元。竹林七賢在建安文人之后，確立了這樣的心理范式。與后來者不同的是，嵇康等人付出了更多的智慧、勇氣、激情，有的甚至付出了鮮血。正因為這一點，他們雖然實踐的是清虛無為的老莊哲學(xué)，是玄學(xué)中人，卻挾帶著峻冽、苦悶和粗放、陽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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