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劉邦之死
其實這不叫玄學(xué)，很多人在面臨死亡重大災(zāi)難的時候，往往都有預(yù)感。
劉邦顯然是個感應(yīng)靈敏的人，歷史上上記載，他曾多次在面臨危險時突生警覺，躲過一難，比如說面對女婿手下人的刺殺。
所以像劉邦這樣一個人，是不可能跟秦始皇一樣，暴卒之后，留下一地雞毛的。
應(yīng)該說，他死后一切，其實早就提前安排好了。
在劉邦死前一年，淮南王英布叛亂了，當(dāng)時劉邦已經(jīng)是個六十一歲的老漢，還害著病，一度病到都不愿意見群臣，也不跟漂亮的戚夫人膩味，天天枕著自己寵愛的太監(jiān)在寢宮里躺著。
最后還是妹夫樊噲帶著人闖進(jìn)去，把老皇帝給喊起來了。
當(dāng)時劉邦的身體情況，估計天下人都知道，所以英布被部下一告謀反，想著今時不同往日，同僚異性諸侯王們被殺得差不多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干脆反他娘的。
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dú)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史記·黥布列傳》
于是劉邦就打算讓太子劉盈帶著老部下們，去平英布的反。
本來這事呂后也沒什么意見，畢竟大家都經(jīng)歷過戎馬生涯，骨子里頭沒準(zhǔn)也希望自己兒子作為接班人能勇武得起來，能降得住那幫老兵油子們。
但這事被呂后重金請來當(dāng)太子老師的商山四皓知道了，大家都慌了，師傅們年老成精，說得好聽點，這位太子天性善良、柔弱，說不好聽點，太子膽小窩囊，就是個媽寶男。
讓這樣一位太子跑去打彪悍的猛將英布？只怕輕則太子戰(zhàn)敗被廢，重則太子兵敗被英布給殺了，所以太子是萬萬不能去前線的。
四個老頭子把這個厲害關(guān)系跟呂后講了，呂后只能過去跟劉邦攤牌。
這之前，劉邦一直都以劉盈不類我為理由，想廢了他。
劉邦之所以能從微末小吏亭長一路逆襲成了大漢開國皇帝，第一本事就是知人善任。還有句話叫知子莫若父，自己兒子啥德行，難道這位英明過人的老皇帝心里沒點數(shù)？
至于英布的能力，那是能剛項羽的猛將，否則劉邦會給淮南王當(dāng)做報酬？
所以，我以為，派劉盈去平叛，在劉邦心里，其實也是兩重考量：
群臣集體反對廢了太子，那么給他個機(jī)會歷練一把，練出來了，仍舊是太子，有功績的太子也不怕鎮(zhèn)不住那幫功臣，萬一要是輸了，那倒是可以順手給廢了，有理由堵住群臣的嘴。
所以反過來推，劉邦的病，有可能是自己故意裝得格外重的。
為什么那么多臣子，只有樊噲才敢闖進(jìn)來激活老皇帝呢？按信任，張良這個老狐貍排在前列，論地位，蕭何作為群臣之首的丞相，那是當(dāng)仁不讓。但重臣里，只有樊噲跟呂后親，妹夫嘛。
當(dāng)然，最后能讓劉邦親自平叛，還是源自他自己的責(zé)任感。
要知道造反這件事，第一波過去沒撲滅，甚至是被反滅，著一定會激起其他野心家的覬覦之心，那么后面，即便是劉邦親自去平，也是事倍功半。
他已經(jīng)年老了，又如何忍心把一片殘破的江山留給后人呢？
劉邦可是親身經(jīng)歷過了不起的大秦帝國如何被泥腿子們?nèi)齼上陆o捅破的悲催往事，秦如此，漢豈能免乎？
于是在呂后過來一陣哭訴以后，老皇帝苦笑一聲，支持起殘軀，帶著老兄弟們平叛去也。
總有人說劉邦一世英雄，卻被老婆呂雉捏得死死的。
我這里講點題外話，劉邦從流氓無產(chǎn)者起家，向來拿的起放得下，關(guān)鍵時候老爹可以給項羽烹，兒女能踹下車，只要自己能保存力量一切都能犧牲，所以呂后打動劉邦的，難道僅僅是親情愛情？
我上一章里說了，劉與呂其實是共天下，兩個人等于是開了個大漢夫妻店，為了合伙人的私人利益，劉邦才不會心軟，但為了夫妻店的前途，劉邦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了。
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qū)⒗?，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qiáng)載輜車，臥而護(hù)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qiáng)。
上面這段是《史記留侯世家》里記載的呂后對劉邦的說辭。太史公寫史，往往過于生動，這種私人場面，皇后又哭又鬧的，外臣們是不好在場的，偏偏太史公寫的就好像自己蹲在墻角親見一般，有時候太生動了，就有點失真了。
更有意思的是，平叛英布，有個非常關(guān)鍵的謀士薛公居然被萬能御用車夫夏侯嬰收在家里當(dāng)門客。
該門客當(dāng)著劉邦的面，把英布造反路線圖給說得清清楚楚。
當(dāng)然了，《史記》里一定要把上中下三策的套路說出來，而薛公居然斬釘截鐵的知道英布一定要用下策，原因是英布是個勞改犯出身，只顧自己，不顧子孫后代，這理由奇怪了，那么劉邦的出身跟項羽一比也是差遠(yuǎn)了，怎么他就能次次選上策？
領(lǐng)導(dǎo)的司機(jī)一般都是心腹，心腹夏侯嬰早早的收留了資深間諜薛公，這對主仆只怕早就準(zhǔn)備好對付英布的造反。
可憐的英布，只怕是中了圈套，逼著他在劉邦死前動手，而所謂的寵妃、賁赫和薛公，都是計策里的一環(huán)，所以劉邦在看清了敵方底牌的情況下，帶著老哥們一起上，很快就平了英布。
薛公因此得了一千戶的封賞，如果只是出個主意，能值這么多錢嗎？劉邦是大方，但他不傻。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次出征，劉邦中了致命的箭傷，本來身體就不好，再加上這個傷，照道理，趕緊找地方好好休養(yǎng)吧。
但是劉邦卻選擇了回故鄉(xiāng)沛縣。
關(guān)于高祖回鄉(xiāng)，許多故事里談起來都是一派歡樂祥和美滋滋的。
項羽當(dāng)年說過，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風(fēng)光無過于當(dāng)皇帝，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顯擺一下，那是人生第一得意的事，但高祖回鄉(xiāng)可沒那么簡單。
我在前面講過，劉邦手下的功臣里，勢力最大的一派叫“豐沛故人”，就是劉邦的老鄉(xiāng)們，比較特別的樊噲，既是故人，也算外戚。
至于陳平、張良之流的，都是謀士文臣，政權(quán)可能摸到點邊，但軍權(quán)卻撈不到。
到平定了淮南王英布以后，劉邦安排自己的侄子做新的淮南王。
此時放眼四顧帝國的地圖，劉家的封王們各擁實權(quán)，對中央其實有一重拱衛(wèi)。但是怎么去安撫一下跟自己打天下的老鐵哥們呢？
現(xiàn)代的人，如果家鄉(xiāng)出了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都免不了要說上半天。古人身處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對鄉(xiāng)情鄉(xiāng)誼之看重，遠(yuǎn)非今人可比。
高祖回鄉(xiāng)，跟鄉(xiāng)親們?nèi)杖諝g聚，你猜這些鄉(xiāng)下泥腿子，有跟皇帝喝大酒的光榮事跡，還有個不吹牛逼的？
家鄉(xiāng)出了個皇帝，那可是無上的榮耀，更何況皇帝還降尊紆貴的過來請大家喝酒，還不算，還給世世代代免了徭役稅負(fù)。
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fù)其民，世世無有所與。
這句話里已經(jīng)透著點悲涼，說到身后事了，但聽話的人只能想到眼前的好處，除了榮耀，還有免賦稅。后來復(fù)豐比沛，豐邑也同等待遇。
所以豐沛故人們在鄉(xiāng)情和實際利益的驅(qū)動下，必然將會抵死捍衛(wèi)劉氏江山，否則回到故鄉(xiāng)只怕要被家鄉(xiāng)父老戳脊梁骨。
劉邦在此作了一首大風(fēng)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最后一句安得勇士守四方，其實言中大有深意：親愛的豐沛故人們啊，你是我的勇士，我死以后，魂歸故里，看著你們幫我鎮(zhèn)守四方呢！
復(fù)盤劉邦奮斗的一生，他是那個時代當(dāng)之無愧的謀略大家。
或者還有人水平更高，但命運(yùn)畢竟還是沒給他們機(jī)會。
臺上爭斗的豪杰們，最后因為各種原因，都成了劉邦帝王路上的墊腳石。
雖說當(dāng)年陳勝吳廣能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實際上真的是有種的，連陳勝都要假裝自己是楚國王室后人，否則不能服眾。
平民跟貴族之間，那一道鴻溝是很難被擊穿的。
當(dāng)他帶著豐沛一眾平頭老百姓造反成功，大家都得到了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地位，這幫人凝聚起來的向心力到底有多大，作為大BOSS的劉邦，心里比誰都清楚。
在家鄉(xiāng)跟故舊們歡聚結(jié)束，老皇帝帶著一身新傷舊病，要趕回長安安排自己的后事。
其實后事如同一盤圍棋，在外，把自己的子侄輩，但凡夠的上看的，都封了同姓諸侯王，在內(nèi)，用豐沛故人的凝聚力，布置好了中樞權(quán)力交接。
合伙人呂后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在他死后，美艷絕倫的戚夫人會是個什么下場？難道劉邦心里不清楚？
愛子劉如意封了趙王，派周昌輔佐，照道理，戚夫人也可以安排了跟兒子同去趙國，然而劉邦沒那么做。
說句誅心的話，寵妾滅妻在傳統(tǒng)的封建家族里，本來就是壞了規(guī)矩的大罪，更何況這是帝王家，那就不止是情敵，還是政敵了！
當(dāng)初韓信不過是潛在的威脅，都被囚禁在長安了，還免不了被呂后一手包辦剁成肉醬，分給諸侯吃的命。
深宮里的戚夫人有什么機(jī)會？
假裝看不見后果背后其實是故意的，故意留著這個戚夫人給大老婆撒氣，等氣出完了，再老老實實用自己的狠辣幫著輔佐軟弱的太子。
司馬遷寫《史記》再怎么秉筆直言，也不敢作此誅心之論。
其實背后的交易在宰相的布局之上：蕭何之后的曹參，曹參以后是陳平和王陵組合，再后面，其實意思也到那里了，倘若這時候劉家后人還沒成長起來，那是天命，自己也沒轍。
然后找到吹鼓手出身的周勃，給定了一個安漢家天下的任務(wù)，這都是潛伏的。
史記里，周勃和灌高并稱，這兩位粗人，都是帶兵，一手實打?qū)嵉能姍?quán)，而且大約有歷史淵源，能被呂后信任。
但豐沛故人的根是劉家天下呢。
唯一一個有可能奪走豐沛故人們軍權(quán)的人是樊噲，樊噲粗中有細(xì)，長期作為呂家的代言人，潛伏在豐沛集團(tuán)里。
于是劉邦臨終之前，下了狠心，派陳平和周勃持節(jié)殺了樊噲。
很可惜，陳平是個人精，早看出來老皇帝快歇菜了，呂太后要大權(quán)在手，自己已經(jīng)預(yù)定到了一個丞相的位置，何必得罪呂后呢？
于是說服了周勃，綁了樊噲回長安，要是樊噲運(yùn)氣不好，就讓劉邦親自殺，要是運(yùn)氣好，就由呂后親手赦了，這一手琉璃蛋滑不留手的功夫果然高明。
至于劉邦的心腹周勃，居然在關(guān)鍵時候敢反水，不尊皇命，任憑陳平擺布，這倒不是說劉邦看人看走眼了，而是周勃不傻，知道豐沛故人上面的法人代表要換成呂后了，他效忠的還是豐沛故人團(tuán)的利益，他們夫妻之間的齟齬，寶寶不瞎摻和。
其實正是這一點也救了整個功臣集團(tuán)的命，呂后因此相信自己能駕馭得了那幫土農(nóng)民出身的豐沛故人，所以本打算跟自己的寵臣密謀來個一鍋端，想想殺了自己很難收拾殘局，又看到連周勃這樣的粗人都巴巴的效忠，于是饒大家一命。
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
很可能太后這句話就是嚇唬人的，太后的心腹審食其是豐沛故人團(tuán)的，然后又找了同樣是功臣的酈商來商量，這不是擺明了讓大家知道自己要干啥事嗎？
呂后能在劉邦死后把持朝政十五年，期間殺老劉家的兒子如同切菜，群臣沒有一個敢吭聲的，居然天下太平，諸侯王們也不敢造反。
這份治國的本事，只可惜注定要埋沒在歷史書里，因為畢竟劉邦的安排更高明，最后天下又通過政變回到了劉家子孫手中，為了證明他們的合法性，呂后就只好是亂政了。
公元前195年4月25日，劉邦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得到了一個廟號高祖，開創(chuàng)了400年的基業(yè)，雖然死后一樣是孤兒寡婦，但他籌劃得當(dāng)，政權(quán)順利傳承下來，不至于重蹈秦二世而亡的覆撤，可謂死的明明白白。
這年頭，活的明白的人都不多，死得明白的更少，不愧是一代人杰。
可惜胸懷天下的人，是不可能留太多心思在兒女情長上，很快，他死后，劉家的子孫們，要迎接來自呂太后的摧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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