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0個故事
一
2002年3月的一個下午,十一歲的我站立于經(jīng)五路十七號院僅有的一片小樹叢中發(fā)呆。
我不愛植物,拒絕養(yǎng)花,從不把注意力放在這些不會說話巋然不動的啞巴生物上??墒牵页0炎约翰卦诩覍僭旱囊粎舶珮涔诶?,當樹葉成為遮蓋面龐的保護傘,我可以不與父母熟識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們打招呼。不與人往來,我便自在。
我發(fā)呆,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一首老歌,沉溺在思維馳騁的深海,誰都窺不到我偶然的慌張神色。我時常有災難感,比如居住的樓房在一陣搖晃和窸窣聲里轟然倒塌,或者要徒步穿越車流密集的國道,車輪揚起的塵土中,一輛平頭大卡車不由分說高速向我駛來,而我來不及躲避,隨即被暗橙色大物吞入死亡漩渦。
樹叢對面樓的一個窗口傳來燒菜的咝咝聲,我停止思想,去赴鄰居之約。我的鄰居芳子是個矮小干瘦的女孩,皮膚發(fā)黃,像從小不是喝水而是喝尿長大的。她除我以外似乎沒什么朋友,每天見到我總有說不完的話,而話的第一句不出意外就是:我媽媽給我買了XXX。
和話簍子交友對我來說容易很多,我不用擔心冷場帶來的尷尬,不必刻意尋找話題使別人淡忘了我內向的性格。
內向使我格外自卑,越來越畏懼與院子里的小朋友玩耍,哪怕我知道沙坑是城市孩子最無禁忌的樂園,我也不會在途經(jīng)沙坑時注視它一下,圍繞在沙坑邊上的同伴是我遠離沙坑的元兇。我獨與芳子玩,聽她沒完沒了的炫耀。
芳子很孤單,我也一樣,我把她當成會說話的樹,模糊掉我必將暴露無疑的面孔,我的面孔。
芳子的媽媽戴著一雙常年沾滿油污的袖套在家里忙碌著。這個據(jù)說只有三十出頭的女人在家屬院里是個異類,有人說她是借居在親戚家,有人說她是某某官的情婦,還有人說她的職業(yè)……她濃眉大眼,深邃得帶有異域風情,在家不事雕琢也別有韻味。
我坐在芳子屋里的地上玩她剛買的芭比娃娃,屋里由幾塊塑料泡沫拼成的地毯是那個時代孩子們喜愛的,既軟又涼快,我坐在上面打發(fā)過不少課余時間。芳子說芭比娃娃價格不菲,甚至給娃娃買衣服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我知道奉承話是芳子最愛聽的,便說“你媽媽對你真好,我媽媽就不給我買這些?!狈甲拥靡獾溃拔覌寢層绣X?!蔽倚睦锇敌?,再有錢你也是沒有爸爸的孩子。
那時的我每當聽到電視上、廣播里,或是街坊鄰居閑聊說到“有爹生沒爹教”這句話都會想到芳子。只是,我的玩具實在太貧乏了,爸爸媽媽對我寄予厚望,從不給我添置除了書之外的任何東西,我為了玩芳子的娃娃才從不說破這層。
兩年前我家才搬到這個兩室一廳的居所。我家的房子是房改房,爸爸單位分的,跟所有八十年代蓋的家屬房一樣,灰墻藍瓦,像極了一個個水泥箱子。
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家屬樓與水泥箱子僅有一個不同點,就是家屬樓的墻壁里、地板下那些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穿行著無數(shù)管道,有水管、暖氣管、電線……它們像血管在人體中那么活躍。
這種樓通常高約六七層,一層三戶。我家住六樓東戶,芳子家住六樓西戶,兩家大門相對,中間一戶在我們入住前的一個月搬走了。于是這層樓是屬于我家和芳子家的。兩家人共用一個樓梯,常常遇到一起下樓、一起開門的情景。
搬進新居的第一個晚上,媽媽就神情焦慮地把我叫到身邊說,這里什么都好,唯一不理想的就是鄰居,“你最好別去對面家串門,見面打個招呼就夠了。懂了嗎?”我側著腦袋,奇怪地問為什么。
“鄰居家孩子沒有爸爸,是個野孩子?!蔽腋械健耙啊弊直粙寢尲由狭酥匾簦裢獯潭?,它給我?guī)韽娏业囊苫蠛秃闷妗?span>后來,我們家飯桌上的日常話題之一便是我們的鄰居。
芳子是個私生女,沒有人知道誰是她的爸爸。
我給娃娃梳好了頭發(fā),芭比在我的手中仿佛活過來似的,美麗極了。芳子的媽媽端來兩杯溫開水讓我和芳子喝,“我們這代人沒你們幸福,從來不知道玩具是什么,更別提芭比娃娃。不過我們不會圈在蝸居里,不像你們這樣孤單?!?/p>
“我們一點兒也不孤單”,芳子撅著嘴嚷道。我本能地對芳子撅著的嘴感到惡心,肥厚的嘴唇在她窄小的臉上很不協(xié)調。她不似她的母親那般美,她一定有個面目可憎的父親。
趁芳子去上廁所的工夫,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拔掉一撮娃娃頭頂?shù)慕鸢l(fā)作為對芳子的懲罰。金色的發(fā)絲在下午昏暗的光照下閃閃如金子,當回來的芳子發(fā)現(xiàn)娃娃頭頂?shù)漠悩?,氣得瞬間變了臉色,白如裹尸布,干瘦的頭顱在小肩上顫抖不已。
她“哇哇”哭了,憤怒地朝我撲來。我來不及躲閃,被動地與她廝打起來。芳子的媽媽一時目瞪口呆,她沒想到自己弱小的女兒如此兇猛。她使盡全身力氣抱住她的小女兒,不給她動彈的機會。我得以逃脫,慌忙地逃回家去。
打那以后,芳子再也沒有理睬過我,她以視我如空氣的姿態(tài)將再次想登門的我拒之門外。而我,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學業(yè)上,沉下心來做題讀書。爸爸媽媽見我老老實實在家學習,不再去他們討厭的鄰居家玩耍,甚是欣慰。
有時讀書讀累了,我會不由自主想象那天離開芳子家后,她們母女的對白。不知芳子的媽媽有沒有斥責女兒,芳子是否后悔為了娃娃的事對我大打出手。不過,從芳子冷漠的眼神里,我只能看出她的怨恨。
二
遠離了芳子后,我更沉迷于躲在院子里的樹冠中。躲在暗處給自己獲取更大的自由,比如窺視。
在所有被我窺視的人里,最有趣的是芳子的媽媽。
在家時的她和外出時的她判若兩人,在這個并不時尚的城市里,她獨自上演著一場場時裝秀。當她穿著艷色旗袍扭動著腰肢,你會懷疑回到了民國大上海的舞場;當她換上素色棉布襯衣牛仔褲,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是高校女大學生;當她穿上緊身低領T恤,飽滿的乳房呼之欲出……她出門的時間亦與上班族相悖,不到上午十一點絕不出門。這是我從門衛(wèi)小李那里偶然聽到的。
她是家屬院里的一抹油彩,沒有人與她正面對視,她收到的不是側視就是窺視。
我們院子里有一大塊水泥空地,擺著很多晾衣服的架子,婦女們喜歡把衣服被子曬在這里。由于占地面積很大,孩子們常常在這里捉迷藏,年輕男女也愛在這里說話。
有一次,我躲在樹冠里朝那兒看,看到芳子的媽媽走進去收衣服,一個年輕的帥小伙也跟了進去。他們倆好長時間也沒出來,只能看到兩個暗影交疊攢動。
好奇的我看不到故事的進程,心想不能便宜了她們,撿起地上的一塊大石頭就往那個方向丟。石頭砰地一聲落地,只見芳子的媽媽嚇得尖叫了一聲,從衣物的帷幕中露出了頭。此刻,她朝我所在的方向看,寧靜中,我們四目相對。
一個周一的早晨,我被鬧鐘驚醒,做了一夜夢的我疲憊不堪。我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匆匆吃過早飯就往學校趕??墒窃谛iT口我被值周生攔下了,他們說我沒戴紅領巾。我居然忘了每周一是學校升國旗的日子。
我只好回家拿紅領巾。
當我氣喘吁吁跑到家門口拿著鑰匙開門時,隱約覺察到芳子家也在開門。根據(jù)時間來看,應該是芳子的媽媽在家緩緩地錯開了一個門縫。
我顧不上鄰居的舉動,進家三下五除二就找到紅領巾戴上,然后關上門奔回學校。我歷來是老師眼中的乖學生,成績好,從不遲到是我對自己最基本的要求。
放學回家的路上,按照學校的要求,學生要排成兩隊一起走,到了第一個分岔路口,再分成東西南北四路,到了下一個路口再分成四路,以此不斷分開直至每個同學到家隊伍才得以解散。我特意尾隨在班里兩個特別調皮的男生身后,想聽聽男生們平時議論些什么。
可是當我離他們很近的時候,他們就故意把說話聲音放得很低。途經(jīng)一間發(fā)廊,廣告牌上一個美女躺在酒杯里,胸和臀部突出,他們指指點點不時偷笑。兩個男生擠眉弄眼地問我,“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雞?”我疑惑地看著他們,覺得這個看似白癡的問題十分蹊蹺。
又是一個周一的早晨,我一起床就系上紅領巾,以防再次忘戴。媽媽把油條和煎餅端上桌,又給我們各沏了一杯豆?jié){,我們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樣享用早餐。這天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太陽照常升起,我照常在飽餐過后背著書包去學校參加升國旗。
快走到學校時,我突然想起上周五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作業(yè)本好像忘了裝進書包,應該是落在書桌上了。我立刻調轉方向回家。我在人行道上一路小跑,白色帆布鞋揚起一陣陣黃沙。當鄭州幾個月不下雨,這座號稱“綠城”的中部省會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沙城”,暴露了其天然沙地的原形。
十分鐘后,我就站在了家門口。我摸索著書包里的鑰匙,突然被身后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有規(guī)律的聲音。就像瞎子往往聽覺敏銳,性格內向的人對周圍的一切也有靈敏的感悟。長久以來,對芳子家的好奇心一下子控制了我,我的身體和意志脫離了理性。作文本被遺忘,上學遲到的危機感消失,時間在無形中信馬由韁。
我的面前是芳子家敞開的門,我不用擔心拉開防盜門的聲音會驚動誰,我相信假如我躡手躡腳的進去一定不會被發(fā)現(xiàn),而里面此起彼伏的聲音將會像謎底揭曉。退一步說,假如芳子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闖入,我也可以說是來借東西的。一個大人總不會為難小孩子吧,更何況是芳子媽媽這樣聲名狼藉、無依無靠的單親媽媽。
在思考的片刻,我已走進芳子的家中,朝聲音的源頭走去。
就在我熟悉的塑料泡沫上,芳子的媽媽赤身裸體地躺著,一個肥碩的光頭男人光著屁股在她的身上一起一伏做機械運動。
我想到小時候在外婆家看到的公狗、母狗玩的把戲。狗不會像人這么專注于這樣的動作,也發(fā)不出這么撕心裂肺的呻吟,狗不會像人那樣用聲音證明他們已經(jīng)墜入極樂。芳子媽媽盡情地叫著,她得意地看著作為偷窺者的我,嘴角含笑。
我的雙腳像被灌了鉛,異常沉重,芳子的媽媽那張扭曲的臉上,一對復仇的眼睛鉆石般閃爍,她在用目光殺我。外婆家的公狗和母狗、班里男生走過發(fā)廊時的詭異、“什么是雞”的問題……太多的困惑像洪水般涌向我,如果說之前的洪水是被一種無形的堤壩阻攔著,眼前的一切一起將堤壩沖垮了。
我轉過身,朝門外跑去。
那是我第一次驚恐地奔跑,奔跑在管道交錯的樓房中間,跑向一座再怎么逃也逃不出的迷宮。
作者張妍文,現(xiàn)為媒體人
編輯 | 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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