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天地立文心
2023-7-17 07:26 · 來自江西 · 贛南師范大學教師
很少有中國人完全沒聽說過“魯迅”這個名字。我目不識丁的姥姥姥爺，念叨起魯迅，也朗朗上口的。官方有官方的魯迅，民間有民間的魯迅——以致普通勞動者有普通勞動者的魯迅，作家有作家的魯迅，學者有學者的魯迅，學生有學生的魯迅。這么多魯迅，彼此相關(guān)，也隔膜。
薩特有部劇作《間隔》，里面最出名的一句話是：“他人即地獄”。——這些魯迅各自抽煙，面面相覷，會否視彼此為他人且視彼此為地獄？我的一點感覺是：“官方的魯迅”和“學生的魯迅”隔膜相對最小，學生答卷和聽領(lǐng)導講話的那套詞差之不多。那原因也不復雜：他們所受的教育，隨政治敏感而渾身激靈，不過在表達上一個陽光爛漫、奶聲奶氣，一個蘊藉含蓄、圓穩(wěn)通疏。
這樣好嗎？也非完全的不好。教育同政治，本就不是完全對立的關(guān)系。文學同政治，更加不是。談“文學性”，絕難從重大社會問題、歷史問題中退出來，狹義的“文學的好天堂”與廣義的“失掉的好地獄”時時交界。但我們還是要再看教育、文學與政治，尤其教育話語、文學話語與政治話語間的關(guān)系。彼此住一個真空玻璃罩當然不行，但這么幾口人僅擠在一張上下鋪，也大大成問題。
不同人之間的隔膜固然造成他們所持的魯迅的隔膜，而魯迅與魯迅之間的相互陌生也其實標識了不同人群的割裂。還是個那“度的問題”——離析無法避免，但割裂的形成有其特殊的時代、歷史原因。魯迅在1935年9月12日寫給胡風的信中有一段話：“三郎（蕭軍入黨）的事情，我?guī)缀蹩梢詿o須思索，說出我的意見來，是：現(xiàn)在不必進去?！矣X得還是在外圍的人們里，出幾個新作家，有一些新鮮的成績，一到里面去，即醬在無聊的糾紛中，無聲無息。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對于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薄獮槭裁呆斞笀詻Q不同意蕭軍入黨？他自己的擔憂是：蕭軍會醬在無聊的糾紛中，無聲無息。我們再盯著如今不同人群之間的割裂看，尤其民間相對官方，會看出裂縫中塞滿了這種“無聊的糾紛中”。
魯迅一方面反對的是卑劣的民族性，這我們都知道；一方面反對的，尤其對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就是這“無聊的紛擾”，就是反身望向那個揮鞭的奴隸主，而奴隸主顧左右而言他。來當今社會民間與官方的割裂，也既有民族性層面的互不信任，“揩油”、“沙皇”；又有這無聊的紛擾、可怕的無聲無息?！褪潜弧搬u”住了，困在一座似是而非的馬孔多之中，誰也走不開，誰也不愿走開。
胡適要求自由主義，要求反求諸己，是要你一門心思拉車但各拉各的車，讓那揮鞭子的抽不過來，摁倒葫蘆起了瓢，最后跳下來同你商量車的方向。魯迅根本質(zhì)疑他會不會有一天跳下來，質(zhì)疑“拉車”這一使命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質(zhì)疑這一框架本身為什么不該顛破。不論他們有多大的不同吧，對被醬住的感觸卻是相似的。胡適在1958年《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演講中，就引用過魯迅寫給胡風的那段話。他尤其提了“醬”這個字的使用?！栽谖业囊稽c看法，中國人抉擇上的困境還不在于走胡適的路還是魯迅的路，在于能否擺脫這二位先生共同擔憂的“醬在無聊的糾紛中，無聲無息”的問題。換句話說，能否擺脫這種困擾著中國人本性的深深的無聊。這種無聊如長蛇、暗夜，糾纏在所有的政治改革、社會改革上，也絕不放過任一人群對表達方式的選擇。它是一種面對極權(quán)時的無力感，是一種被迫害的代入感；一種恐懼，一種絕望。但歸根到底，是一種可以消解一切政治議題、社會議題，破壞進取心、實驗精神的無聊感。所有勇敢都可以在無聊上踩空。我們往往沒上路，就已感到疲乏。
繼續(xù)“隔膜”的話題。
我發(fā)現(xiàn)：就是學生與學生之間，仍有隔膜。中學生的魯迅與官方的魯迅基本是對接的，更多是好不好讀的問題，不是讀不讀得懂的問題，后者已被既有的一套話撐住了，照章背答案即可。反而是有些上了大學的朋友，則表示“讀不懂魯迅”。一方面，當然是他們的知識的圓更大，和無知的接觸面積就更大。另一方面，他們其實是突破了中學時代“魯迅表達”上的不適應，到了內(nèi)涵和精神的層面。而且，不再有答案可背，魯迅就成了一紙滿載佳音但不會自己吐訴的樂譜。張旭東教授在一篇采訪里說：“……不是我們自身的歷史因魯迅的作品而'不朽’，而是魯迅自覺'速朽’的文章因我們的歷史而常在?！薄髮W生接受到的時代、歷史的信息更多，也更自由，魯迅便更有可能成為這些讀者心頭盤桓不去的咒語、密碼——魯迅與當下的對應越多，他反而越神奇、越神秘。如果說大學生讀者把魯迅當作《易經(jīng)》的話，中學生讀者就把他當算命；大學生讀者把魯迅當作金字塔，中學生讀者就把他當埃及明信片?！也徽撨@種解析文本的方式對不對，起碼這種閱讀史的成長是正常的。
最后要談一談的問題是魯迅的雜文創(chuàng)作。在魯迅著作的層面，相對小說和他的學術(shù)研究，甚至翻譯，這是最受爭議的一個層面。我同意有的學者說的，魯迅的雜文是非常精彩的創(chuàng)作，“雜文”這一形式其實是魯迅寫作的基本樣式。他曾對馮雪峰說：《阿Q正傳》是論文。姑妄推知，他的《在酒樓上》、《孤獨者》等等都是論文。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充滿了雜文獨有的節(jié)奏感，簡快深沉，寓諧于莊。我更愿意把魯迅的雜文看作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自然延續(xù)，而非斷然選擇，他的《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娜拉走后怎樣》等名篇，仍像一部史詩般的寓言；《無?！贰ⅰ杜酢分惖奈恼赂榷鄶?shù)他人寫鬼寫妖的小說精彩。魯迅之所以特殊，也在于他的文字從小說到雜文，有這種連續(xù)性，形成一種整體的“魯迅感覺”、“魯迅氛圍”。相比之下，就有兩個沈從文，一個是寫《邊城》的，一個是《八駿圖》的。
但我仍要表達我的惋惜。魯迅如果有機會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該是何等景象？他不是沒這個心思，據(jù)說連題材、寫法都想好了。我兀自揣測一下，可能是既《紅樓夢》以來的中國小說的新高峰。因為至少從塑造人物這一點，魯迅的功夫之深是不在曹雪芹之下的。我們隨便拉住一個讀傳統(tǒng)小說的問，哪些人物你張口就來的？恐怕除了諸葛亮、孫悟空、武松、賈寶玉……就要輪到阿Q、閏土、祥林嫂。魯迅之近，可能在于他和“革命”有關(guān)，中國人對革命的記憶還冒著焦味；魯迅之遠，就在他塑造的那些人物，已和最經(jīng)典的中國文學形象放在一起，這種經(jīng)典的力度是二十世紀承擔不住的，仿佛非得鋪開千年格局，魯迅才呆得比較舒服。
具體到《離婚》這個短篇，莊木三、八三、愛姑、蟹殼臉、慰老爺、七大人的出場有條不紊，互為映照，七大人之類的大人物就從“聽說”中來，“老畜 生”、“小畜 生”之類矛盾的焦點人物就從愛姑的詈罵中來。更不用說一些人只需說幾句話，不用多余的動作，這個人就活氣畢現(xiàn)。而那個代表著暴力元規(guī)則的聽差——“藍袍子黑背心的男人”，沒有什么話，就幾個簡單動作，恐懼即嵌入愛姑等人的骨髓。至于這些人物的舞臺背景，碼頭、船艙、府邸、有水銀浸的屁塞……忽然壅塞，忽然空曠，與人物的境遇完全結(jié)合。其篇幅不大，竟能做到如此多的事。難怪余華曾評價《狂人日記》：二流作家，寫了四萬字人也沒給寫瘋，魯迅先生四行字，人就瘋了……魯迅為何能如此善寫，是另一個話題。但以魯迅之善寫，如能傾注于一部長篇，實在太值得期待?？上?。
魯迅身后的遭遇甚至慘于他生前，最不愿民眾做奴隸的他卻一度被作為奴化工具，最反感擺“正人君子”姿態(tài)的他有多少這種姿態(tài)的塑像。不論是還魯迅以本相，還是以魯迅為搏擊虛空的盾牌，我們能做的起碼還是這兩個字：閱讀。
文/劉宇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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