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
2023-02-17
作者:薛舒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小馬說著,再一次笑起來,帶笑的方臉顯得又寬又短,眼角的魚尾紋像兩簇橫開的煙花,深刻而又燦爛。小馬不小了,五十多歲的女人,在這里,一直被我們叫著“小馬”,好像,在“老年病房”里,小馬、小張、小丁、小魏、小蘭她們,永遠都不會老似的。
春節(jié)過完,小馬終于從安徽老家回來了。小馬回來的第二天,8號床紀老頭就升了天。
父親在老年病房住了兩年多,我認識了這里的所有護工。老年病房的護工總共五名,她們不分長幼,一律被稱為:小馬、小張、小蘭、小丁、小魏。小馬是我父親的護工,同時也是這一間病房里四個病人共同的護工,從認識她那天起,我就一直叫她“小馬”,似乎,沒有人介意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小馬已經(jīng)三年沒回過老家了,今年她狠狠心,決定放棄節(jié)假日加班費,回老家過個年。她的病人分攤給了小張和小丁,我的父親歸小丁管,紀老頭歸小張管。年前動身回老家時,小馬推著拉桿箱,站在病房中間,對四張病床上的四個病人說:老頭,我要回老家啦,你們好好的啊,過完年再見啦!
紀老頭是病房里唯一能與她交流的病人,小馬沖著整個病房說的話,差不多就是對他一個人說的。紀老頭看著小馬,努著缺牙的嘴問:啥辰光回轉(zhuǎn)?
小馬說:十天。
小馬回老家過年的這十天,紀老頭成了病房里最難伺候的病人,每頓飯小張都要與他斗智斗勇,甚至威脅恐嚇??墒侨螒{小張怎么哄他、罵他,他也只是鎖著眉頭,耷拉著眼皮,怎么都不肯張嘴。小張一生氣,就恨恨地說:小馬不會回來了,你就等著餓死吧。
紀老頭躺在床上的身軀忽然一抖,尖瘦的黑臉慢慢扭曲、變形,扭成一堆破碎的磚頭,碎磚頭縫里擠出一陣“嗚嗚”聲,像受了委屈的狗發(fā)出的嗚咽。
7號床的家屬,老薛的老伴正給病人喂飯,看紀老頭哭了,便沖他嚷嚷:嗐,老頭還哭了?怎么啦?想小馬啦?
紀老頭不理人,閉著眼睛持續(xù)讓自己沉浸在悲傷的嗚咽中。
哭也沒用!你哭吧,哭完我再來。小張一甩手,出了病房。接下去,紀老頭就這么平躺在枕頭上,長時間地仰天嗚咽著,直到老薛的老伴忽然喊了一聲:咦,這不是小馬嗎?小馬回來了。
紀老頭立即剎住哭聲,睜開眼睛,視線投向病房門口。哪來的小馬啊!老薛的老伴“噗嗤”一聲笑出來:別哭啦,過幾天小馬就回來啦,你哭,她又聽不見,有啥用呢?
紀老頭扯開嘴,眼睛一閉,干脆“嗷嗷”嚎哭起來,橫流的涕淚在布滿褶皺的臉上開辟出一條條溝壑。
老薛的老伴過年期間被女兒女婿帶著去紹興度了三天假,為此她對老薛深感愧疚,她知道沒有親人和家人來探望的病人有多可憐,便對紀老頭也多了幾分同情。她走到8號床邊,對著哭泣的老頭說:等一歇我給小馬打個電話,叫她快點回來,不要哭了啊。
紀老頭果然停住了哭泣,睜開三角眼,看著老薛的老伴,囁嚅了片刻,說出幾個字:現(xiàn)在打電話。
老薛的老伴舉起手里的飯盒,指著病床上躺著的老薛:我給老頭喂飯呢,現(xiàn)在沒空,等一歇哦,等一歇再打。
等一歇是多久?紀老頭沒問,他就這么睜著三角眼,看著7號床那邊的動靜,耐心地等待著。老薛的老伴喂完飯又去洗碗,洗好碗又拿一個大盆去接來開水,然后給老薛做起了全身清潔,擦身、洗腳、剪指甲,清潔工作做完,還要全身按摩,擦潤膚露……一樣樣做過來,實在是太久了,紀老頭看著看著,三角眼漸漸瞇起來,昏昏沉沉地,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老薛的老伴一進病房,紀老頭就把腦袋轉(zhuǎn)向她:電話打了嗎?
老薛的老伴好像早就想好了怎么應(yīng)對:打過啦!小馬叫你好好吃飯,她過兩天就回來。
紀老頭沒再說話,這一天的午飯,小張把勺子送到他嘴邊,他還真的張了幾次嘴,吞了幾口粥。
這情形,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每天都要上演一遍。老薛的老伴每天都要被紀老頭問:電話打了嗎?她每天都要回答一遍:打過啦,小馬說了,你不肯吃飯她就不回來,你好好吃飯,還有三天小馬就回來了……被問煩了,老薛的老伴就說:你為啥就盯著個小馬?小馬喂的飯就比小張喂的香?
紀老頭不回答,紀老頭肯定回答不上來,從他住進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到現(xiàn)在,快三年了,三年來,他一直是由小馬護理的。他不依賴他的三個兒子,不依賴別的護工,他只依賴小馬一個人。
年終于過完了,小馬回來了。小馬一進住院部走廊,拉桿箱和大背包還沒放下,小張就沖她抱怨起來:你可算是回來了,你不在,8號床飯都不肯吃,給他開八寶粥也不吃,掛了好幾天葡萄糖,還哭。過年了,他那三個兒子一個都沒來過。
小馬進了病房,環(huán)顧一圈,病人一個沒多,也一個沒少。視線轉(zhuǎn)到8號床,紀老頭枕著一頭好久沒理的白發(fā),瞪著三角眼看著她,一張嘴:八寶粥!
小馬抿著嘴笑,笑完又虎起臉問:老頭,你說,小張喂飯你為啥不吃?你倒說說,為啥不肯好好吃飯?
紀老頭張了張嘴,沒說話,三角眼里射出的目光卻燙人得厲害。
這天的晚飯,紀老頭吃得很爽快,小馬沒把他的飯菜打成漿糊,一份肉糜蒸蛋,一份大白菜炒蘑菇,小馬特意單獨喂的。紀老頭用他那半口牙,“吧唧吧唧”吃得特別香。小馬喂一勺,跟著問一句:咋又吃了?為啥我一回來你就吃了?
小張進來看了一眼,有些不服氣:你喂他就肯吃?你干脆認他做爹吧,以后他把家產(chǎn)傳給你,不給他那三個不孝子……說完發(fā)出一陣波瀾壯闊的笑聲。
天黑了,小馬鋪開折疊床,又去開水房接了一盆熱水回來。紀老頭白花花的腦袋緊緊跟著小馬轉(zhuǎn),小馬走到哪里,他盯到哪里。小馬坐在床沿上洗腳,紀老頭看著她洗腳。小馬說:你干嗎老盯著我?我又不是你的兒子,你有三個兒子呢,給你送終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紀老頭動了動嘴皮子,沒說話。
舟車勞頓的,小馬累了,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嚕,摻和著病人的呢喃、呻吟,以及鼾聲,四個病人加一個護工,熱熱鬧鬧地安寢了。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護工們紛紛起床,走廊里響起各種聲音——趿著鞋皮的腳步聲,水龍頭的“嘩嘩”聲,吐牙膏沫的“呸、呸”聲,以及護工們的聊天聲。忽然,某一間病房里傳來一聲呼喊:來人啊——
護工們迅速對了一下眼神,立即拔腿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有人一頭撞進發(fā)出喊叫聲的病房,有人朝醫(yī)生值班室一溜小跑,有人奔向樓梯口的儲藏室,轉(zhuǎn)眼拉著一張高腳推床出來……天色還未亮透,空氣中帶著深重的夜涼,住院部門口的臺階邊,冬青葉上綴著的白霜還沒融化,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住院部已然喧囂起來。瞌睡正濃的值班醫(yī)生被喚醒,護工們進入緊急戰(zhàn)備狀態(tài),這情形,一定是有老人“升天”了。
紀老頭死了,紀老頭吃了一頓飽飯后升了天,他是在小馬的鼾聲中升天的,應(yīng)該不會寂寞。
那一日正好是周末,因為下午有一個研討會,我決定上午就去看父親,到達醫(yī)院才九點不到,進病房,就見8號床空了。小馬說,紀老頭升天了,她正在等他的三個兒子,他們來了才能開死亡證明。
說話間,就見一輛黑色殯葬車開進醫(yī)院大門,停在了后院的太平間門口。太平間離住院部五、六十米遠,孤零零一間平房,門外豎著很多晾衣樁,樁子間拉著繩子,繩子上掛著護工給病人洗的內(nèi)衣外套、毛巾毯子。
殯葬車到了,紀老頭的三個兒子卻還沒到,兩個殯葬工人下了車,站在露天地里抽香煙,第一根煙抽完,戴黑頭盔騎摩托車的小兒子駕到,“轟隆”聲由遠而近,戛然停止。殯葬工人說,可以辦手續(xù)了吧?小兒子說不行,要等他的兩個哥哥來。殯葬工人只好繼續(xù)在露天地里抽煙,第二支煙抽到一半,開著長安小貨車的大兒子來了,只剩下二兒子了。殯葬工人還挺有耐心,在第三支煙快抽完的時候,二兒子的出租車終于開進了醫(yī)院。接下去,三個兒子排著隊,穿越很多根晾衣樁,躲開無數(shù)條在風里翻飛的內(nèi)衣外套和毛巾毯子,跟著醫(yī)生進了太平間。兩分鐘后,三個兒子從太平間里出來,醫(yī)生和他們說話,他們站著聽,大兒子斜著肩膀,二兒子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三兒子抖著腿,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從喉嚨里發(fā)出“嗯、嗯”的應(yīng)答。醫(yī)生拿一份單子叫他們簽字,大兒子接過筆,斜著肩膀簽完,傳給二兒子,二兒子從褲袋里掏出手,趴在殯葬車的車門上簽完字,又傳給三兒子,三兒子一邊抖著腿,一邊在紙上寫,寫完,把筆還給醫(yī)生。醫(yī)生說,可以送殯儀館了。
三個兒子看著殯葬工人把他們的父親抬出太平間,護工和一些病人家屬都站在一旁圍觀,我也站在人群中。冬日的太陽并不熱烈,空氣中也沒有一絲新年的氣味,站在露天地里,只有凜冽的寒意。三個兒子跟在殯葬工人后面,嘴里不斷地吆喝著:慢點慢點;哎哎,要付多少錢?有發(fā)票嗎?到殯儀館就十公里,要三百元?也太宰人了吧……
這三個男人,好像只是請搬家公司來搬一趟家,倘若不是在老年病房里,誰又能相信他們是剛死了父親的三個兒子?
護工們站在住院部臺階邊,看著二十米開外的情形,我學著她們的樣子,坦然地看著“熱鬧”,一絲都不需掩飾“吃瓜群眾”的狀態(tài)。在老年病房,最后的一程,必須被圍觀,這是一種送別的“儀式”,倘若沒有那么多病人家屬和護工目送著8號床被抬上殯葬車,那才是一種遺憾吧?畢竟,紀老頭在這里生活了足足三年。
突然聽見站在我身側(cè)的小張說:紀老頭撐了十天,就等著小馬呢,小馬回來他才肯死。
小馬扭回頭,帶著幾分驚異的表情看向小張:別瞎說,我又不是他兒子……
小張說:你看看她那三個兒子,爹死了,咋一聲都不哭呢?你看你看,他小兒子,還抖腿,抖個不停還。
我試圖替不停抖腿的小兒子開解:人緊張了就會有一些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他小兒子大概是緊張吧?
紀老頭被抬上了殯葬車,剛要關(guān)門啟動,小馬忽然想起什么,沖著殯葬車大喊:等等,等一下。說著轉(zhuǎn)身跑進住院部走廊,兩分鐘后又跑回來,沖到殯葬車跟前,我們跟著圍上去,看她究竟要干什么。只見小馬朝那三個兒子攤開攥著的拳頭,一顆斷齒躺在她的掌心,花生米大一粒,通體發(fā)黃,還帶著黑斑。
小馬一步跨上后車門,掀開白被單,一張尖瘦的臉露出來,蠟紙般的黃色。小馬伸出手,扒開紀老頭緊抿的嘴,把斷齒塞進他的口腔。紀老頭的尖瘦臉被掀動了一下,皮往上抬了抬,像是輕輕笑了一笑。
這顆斷齒,小馬一直替紀老頭收在床頭柜抽屜里。有一回,小馬要給紀老頭理發(fā),他不肯,扭頭朝小馬的手狠狠咬去,小馬縮手一躲,他一口咬在了理發(fā)推子上,咬斷了一顆牙齒。
小馬從車里跳下來,對三個兒子說:老頭身上的東西再沒落下了,走吧。
殯葬車開出了醫(yī)院大門,圍觀的人群各自散了。三個兒子站在大兒子的長安小貨車邊說了幾句話,隨后,大兒子上了駕駛座,二兒子上副駕座,小兒子騎上摩托車,三個兒子也離開了醫(yī)院。
紀老頭升天了,他再不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了,我們也不再有機會見到他的三個兒子了??墒?,脾氣怪異的紀老頭,激發(fā)了我更多的猜測和想象。老頭就這么手一撒升了天,他有沒有去公證處立過遺囑?如果沒有,那他的三個兒子要怎么分配他的遺產(chǎn)?依照他們平時的做派,會不會因為分家產(chǎn)而打起來?這么想想,我就很有一種沖動,如果可以跟蹤到紀老頭的三個兒子,我真的很想看看,接下去他們家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紀老頭的遺產(chǎn)分配問題,在于我是一個懸念,小馬卻并不關(guān)心,她關(guān)心的是,紀老頭為什么要等到她過完年回來才升天。小馬知道我是一個“寫書”的人,病人家屬中,我是最有興趣、最有耐心聽她說話的那一個。她抬起她那方形的下頜看著我,咧嘴笑著說:你說,紀老頭,他這是為啥?
小馬笑的時候,本就不大的眼睛幾乎瞇成了兩條縫,她不會用“依賴”或者“感情”這樣的詞語,但她很清楚這是為啥,她是明知故問,她笑得那么自豪的樣子讓我確信,她很有成就感。她之所以一遍遍地問我“你說,紀老頭,他這是為啥”,那是因為,她希望聽到我作為病人家屬的反饋,就好像,一個優(yōu)秀學生渴望得到一張被表彰的獎狀。
我對小馬說:你護理8號床三年了吧?他是把你當成親人了,其實要說給他送終的人,還是你,是你守護著他升了天。
小馬忙不迭地搖手:可不敢這么說,我護理紀老頭整整三年,他喊了我三年“小馬”,他從來都不知道我叫啥名字,我憑啥給人家送終吶?我也沒資格給他送終??!
小馬說著,再一次笑起來,還笑出了“咯咯”的聲音,帶笑的方臉顯得又寬又短,眼角的魚尾紋像兩簇橫開的煙花,深刻而又燦爛。小馬不小了,五十多歲的女人,在這里,一直被我們叫著“小馬”,好像,在“老年病房”里,小馬、小張、小丁、小魏、小蘭她們,永遠都不會老似的。
(作者:薛舒,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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