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取百余種無一重復宋詞詞牌，敘寫多地美國國家公園景觀和歷史舊跡而收集成冊的《漢詞美景》在去年問世。巧合的是2016年恰逢美國國家公園始建100周年。對崇尚自然、寄興游覽并鐘情雅致文化形式的人而言，品讀傳統(tǒng)文化代表形式之一的宋詞體裁的新作，回顧世界首創(chuàng)的國家公園體制走過的百年歷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對迎來百年慶的美國國家公園體制來說，則收獲一份多元文化情境下頗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美國的國家公園遍布全國各州，風景各異。詞集以選用不重復的詞牌相呼應，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皆具，平韻格、仄韻格、平仄轉(zhuǎn)韻、通葉、錯葉格通有，以百余闋的篇幅雖不能盡攬數(shù)百種宋詞詞牌風采，但應有者已盡陳。詞的格式為舊有固有，這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致區(qū)別于其他的“品牌”標志；抒寫的內(nèi)容卻全然不同于前人的煙柳畫橋、庭院深深，而是涵蓋了新大陸的歷史、多元文化和綺麗豐富的自然人文景觀。歷史文化中既包括引領他人的自豪創(chuàng)舉，也記錄滲透血淚的不合理過往。前者包括五月花號船、獨立宮、國會山、自由女神像、總統(tǒng)山、劉易斯和克拉克西部探險以及獲諾獎劇作家尤金·奧尼爾舊居、馬克·吐溫童年小鎮(zhèn)和瑪格蕾特·米歇爾《隨風而逝》寫作處；后者則著意錄寫土著和少數(shù)族裔的納瓦霍印第安遺址、切諾基人淚之途、二戰(zhàn)日裔美國人遷置營和黑人的自強興學等。歷史文化之外，敘寫更多的是北美獨有的壯美奇景，如人們耳熟能詳?shù)拇髰{谷、科羅拉多河、尼亞加拉瀑布、火山錐、玄武巖石林、冰川嶺和半穹崮、紅巨杉、死亡谷鹽池、白沙原、巖漿入海、老忠實泉、阿肯色溫湯、奇石拱還有美國人自喻象征的禿鷹；當然也沒有漏過建設富裕社會過程中一再領先他人的人文奇觀金門大橋、開發(fā)西部象征的鋼拱門、密歇根湖運河系統(tǒng)等。通讀之余，讀者自會體味詞集當?shù)谩埃L景）各異、（詞牌）不復”之謂。
舊體詩（主要指律詩絕句）詞（主要指宋詞）因格式和語言文辭使用特色之故，通常不以敘事見長。詞集利用長調(diào)的格式特點，在敘寫全新內(nèi)容題材的時候，作了前人并不常為的陳述歷史事件的嘗試。為例者可舉《蘭陵王》和《桂枝香》?！豆稹吩~寫美國獨立舊事，由波士頓港的茶葉風波到與英國王庭軍隊的戰(zhàn)斗通過自由小徑對十余處歷史遺跡的串接，展現(xiàn)了獨立得以萌發(fā)并最終成功的歷史片斷。詞的格式必須遵守，呈現(xiàn)的是有限并且必須在每一字位上合仄合韻的101字。詞篇的注解以歷史事實作為補充解說，與詞本文共同給讀者標示了歷史的地點、人物和事件經(jīng)過的簡明風貌。讀過詞篇，恍若在自由小徑上走了一遭。《蘭》詞追述北美民軍首領、后來成為合眾國第一任總統(tǒng)的華盛頓率隊在1777年冬季休整的歷史轉(zhuǎn)折點。該詞牌為上、中、下三闋格式，相對具鋪敘的可能性。在嚴守每一字位須合仄和押韻的格式要求下，詩意、跳躍、畫面感的各句文辭在整篇構局下組成前后延展推進的敘事層次。通常以演義、小說或故事形式呈現(xiàn)的事件得以詞的形式展現(xiàn)概貌。
傳統(tǒng)詩詞慣以寄喻為特色。出色者以創(chuàng)造性的實物寄詠聯(lián)想而使得詠唱傳誦千年。“紅豆生南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名句是熟悉的例子。面對全然不同的北美風物，詞集不拘泥于習以為常的寄詠，而是尋求帶新意的突破，即植基于新事物，力圖創(chuàng)造前人未曾有過的意境聯(lián)想，凝成新的詩意?！恫缮Ｗ印匪鶎憣ο笫歉哌_數(shù)米的美洲干漠地帶的綠色巨仙人掌。它迎風傲日，如擎柱般挺立，于是被比喻成荒原的多情仙客、游歷佳伴，與歷代傳誦的“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黃沙漠野是絕然不同的情愫和圖景?！队烙鰳贰分幐杌貧w自然的馴化馬。它們的祖先被歐洲殖民者帶到美洲，卻掙脫束縛，憑自身能力優(yōu)存劣汰，敢于直面風險求取活得自在。中國古代有后羿這樣的力士英雄，為民射日除害因此眾望所歸。而回歸自然的歐西力士（馴化馬）只是對自己負責并通過自我能力爭取未來的群體一員，不為人所倚，也不仰仗他人。如此的英雄形象，與古人所歌詠全不同?！督馀辶睢酚浺褂^山地星空驚異其明晰可辨的程度，則以“拾級登、鵲橋廊引”和“叩天宮、竟如許近”句給人身臨其境、纖毫畢見的逼真感受。
作為文雅精品的傳統(tǒng)詩詞，必然隨處散發(fā)其中華文化本源的馨香。詞集在直面相對純屬域外之物的北美自然景觀和歷史人文時，筆觸所及和文辭背后，自然而然地隱伏著或顯現(xiàn)出詩詞這種形式所固有的文化血脈和歷史底蘊?！队菝廊恕穼懙氖锹浠綁艉?，情境絕然不同于《滕王閣序》成文處的豫章故地，但詞中如天成般由“一襲天池清冷起微風”浮現(xiàn)出“夢里長天秋水是鄉(xiāng)愁”的游子思緒?！短煜恪穼懕▏夜珗@的沁藍冰湖。靈幽之地的一片冰清玉潔，勾起“當年皓圓好景，有東坡、欲歸嫌冷”之想，遙映前人“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境；而一色平湖煙波則悄然化入有關李白的傳說，凝鑄“沉醉詩仙采石，望檣傷永，追月煙江暮嶺”新句?！锻３薄酚涍h瞰密歇根湖。作者既知“仁者樂山，知者樂水”的前人之論而不止步，面對浩瀚水面引出己說，試發(fā)新聲。
抒懷言志的佳句是中國詩詞的亮點。這種傳統(tǒng)在詞集中也頻頻輝顯?！顿R新郎》有“激奮思齊先賢志，道新聲理寓乾坤義”句；《生查子》有“文采潤精誠，青史芳華駐”句；《水調(diào)歌頭》有“少年勵志勤奮，心許建功還”句等等。情志之外，叩發(fā)新問，則納入深層思考。《揚州慢》面對二戰(zhàn)強制遷移日裔美國人的歷史事實，發(fā)問“怯生生、偏怕來年，如許重萌”；《水龍吟》由芝加哥的繁華與湖影淡煙的對比，“問繁華好景，坦途歧路，仿追知返”；《鳳凰臺上憶吹簫》由西人崇羨“道”學引發(fā)對老子學說精髓的探討：是“既生長衍，初始持留”，還是“顧自離遠他求”，或是“無為守，榮衰亂爭，絕棄消愁”？這類思考一般不為詩詞類作品所習用，但在詞集的諸多篇章中卻還是能于合乎格式和寄托情志之外自然流露而不顯枯燥乏味。
詞相較于律詩更有文辭須符合音律的格外要求。當下已無法窺得唐宋時詞牌音律的全貌，但作者還是在這方面作了努力?！栋迪恪纺憹闪珠e鶴，選用的入聲韻和符合格式要求的文辭除了表達詞意，在所用字詞的發(fā)聲上能幫助構成林間、水泊、單鶴的靜寂境界。《行香子》寫大角羊，上、下闋收句“覷角兒卷，唇兒白，毛兒黃”和“看前山斜，高山峻，遠山長”采用同字重復（兒和山）或多字變換（卷/白/黃和斜/峻/長）使被描寫的大角羊和它們生活的山間環(huán)境既含色彩、動態(tài)或形勝，同時又具聲律諧和的音樂感?！堕L相思》上、下闋的首三字句按格式要求三字同時重復且第三、六字位同字同韻。作者在遵守格式要求的同時作了變動，即將第三、六押韻字位分用不同卻仍在同一韻部的字?！坝坷耸?，涌浪徐”和“淺灣孤，淺灣弧”中，“舒，徐”和“孤，弧”并用顯然比簡單重復“舒”和“孤”對浪和灣的描寫更加豐富而有變化，同時又不違反第三、六字位上用字屬同一韻部的要求。
能遵循舊體詩詞的嚴格要求而得以承襲傳統(tǒng)；以傳統(tǒng)詞體裁描述全新對象又為這一精致文化形式注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詞集因此成為富含傳統(tǒng)又活力日新的一枚結晶。如今適逢國家公園系統(tǒng)建立100周年紀念，可以算得一份適時而生的特殊禮物。
生生不息，應時而生，或許正是這本詞集的意義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