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旅日期間開始系統(tǒng)接觸永井荷風的文學作品。尤其對荷風的《斷腸亭日乘》愛不釋手。出乎意料的是,在荷風的文章和日記里,居然接觸了不少原先不熟悉或根本沒聽說過的中國作家作品。比如前所未聞的中國明末詩人王次回(即王彥泓)的詩歌,就是在荷風文集里遇到的。
《疑雨集注》《疑云集注》掃葉山房石印本
曾令知堂老人激賞不已的日本唯美主義文學家永井荷風對明清漢詩,尤其是生活在崇禎年間江蘇金壇窮愁潦倒的詩人王次回十分推崇。在小說、隨筆甚至記錄四十年生活起居讀寫的《斷腸亭日乘》里,頻繁引用王次回詩作,而且天衣無縫地嵌在行文之中,成為文章意境的有機部分,令人擊節(jié)。比如周作人一度津津樂道的中篇小說《雨瀟瀟》中有這么一段,試譯如下:
“久雨未歇,輕寒催發(fā)腹痛。入夜有風,吹燈后難以入夢……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這是小杜膾炙人口的詩句。我不禁也想起杜荀鶴的詩句來:半夜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到心頭。雨打書窗,流瀉屋檐,濺在樹梢,灑在竹叢時,那聲響撥人心弦,抵得上風刮喬木的呼號、水落溪澗的嗚咽。風聲激越,水聲號慟,雨聲,非悲亦非嘆,只是像在低聲訴說著什么。人情千古不變也,孤夜枕上,聞此誰不起愁思?更何況病臥床榻。雨經(jīng)三日,必然引發(fā)腹痛。真可謂斷腸之思欹!王次回《疑雨集》有律詩云:病骨真成驗雨方,呻吟燈背和啼犟。凝塵落葉無妻院,亂迭殘香獨客床。付贅不嫌如巨侉,徒痍安忍累枯腸。惟應三復南華語,鑒井蛢鮮是藥王。”(見永井荷風小說集《雨瀟瀟·雪解》,巖波書店一九八六年版)
《仕女貼落》局部 清 王儒學(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彌漫在字里行間的抒情方式完全是古典中國味道的,是明清時代末世情調(diào)非常濃郁的詠嘆,王次回的病中吟唱與荷風作品所要表達的百無聊賴枯淡乏味的老年心境,對人生世態(tài)的厭倦和感傷,折射出作者對社會、人生的無奈和空幻之感可謂水乳交融。
還有一篇創(chuàng)作隨筆談《初硯》,給我的印象十分新奇而深刻:永井荷風是日本唯美主義文學始祖,究其文學血脈,根源有三:最重要的影響來自十九世紀法國文學,特別受象征派詩人波德萊爾詩風的啟迪尤為深遠,其次是江戶時代的曲藝文學;三者是以明清時代的漢詩、小說及散文為中心的中國古典文學。但荷風竟將王次回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與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相提并論,并自作主張?zhí)娌ǖ氯R爾在二百多年前的晚明頹廢詩人王次回的詩集里找到唯美主義文學基因!原文試譯如下:
我不懂詩,漫讀欣賞而已。時下我邦文壇崇尚西洋文藝,言及支那詩歌藝術(shù),不過只是充斥著清寂枯淡的情趣或是對豪壯磊落氣概的宣示而已,缺乏揭示抒寫人性的秘密和弱點。此論初聞頗覺在理,然而當我一度翻讀王次回的《疑雨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全集四卷中,幾乎全是癡情、悔恨、追憶、憔悴、憂傷的文字?!兑捎昙吩娭心嵌他惖男问?、幽婉的辭句、病態(tài)的感情常常使我想起波特萊爾的詩。支那的詩集中我不知道還有像《疑雨集》那樣著重描摹感覺、感官內(nèi)容的作品。比之波特萊爾,那橫溢在《惡之花》中倦怠纖弱的美感,筒直不過就是《疑雨集》的直接翻版、移植而已矣。(見《永井荷風全集》第十四卷《斷腸亭雜稿.初硯》,巖波書店一九六三年版)
馬奈《杜樂麗花園中的音樂會》(1862)中的波德萊爾(側(cè)面帶帽者)
這段話令我浮想聯(lián)翩。曾讀過巴金翻譯和名家解讀的波德萊爾《惡之花》和《巴黎的憂郁》,但都不得要領(lǐng)。而經(jīng)由荷風如此“點撥”,我終于對屢讀不得其解的波德萊爾作品解讀稍得門徑,畢竟以中國人的審美習慣來理解波德萊爾,比之那些食洋不化的高頭講章畢竟“不隔”,有恍然大悟之喜;另一方面,身為中國人,自詡閱讀面不太狹隘,竟然對影響日本文學巨匠的王次回的詩作一無所知,就連名字也聞所未聞!慚恨孤陋寡聞之余,發(fā)愿要搜讀王次回詩集。歸國后,逛了大中城市的各種書店,查遍古典詩歌書架,收獲甚微,只在幾乎將有明一代詩集一網(wǎng)打盡的《明詩綜》里找到些許王次回的詩影。
在后來找到的各種明清詩選本中,印象較深的是杜貴晨選注的《明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居然也有王次回生平的幾首代表作和生平簡介。王次回(1593-1642),名彥泓,江蘇金壇人,崇禎年間以歲貢為華亭訓導,可能是近似于縣政教育系統(tǒng)里的底層職員吧,五十歲不到就病死于任上。作品結(jié)集有《疑云集》、《疑雨集》。據(jù)杜貴晨先生說,王次回的詩歌,曾經(jīng)非常流行,但褒貶不一。同時代的詩壇領(lǐng)袖錢謙益,也就是明朝滅亡后借口潭水太冷不肯投水殉明的錢牧齋,認為王次回詩格低俗,頗為不屑。后來的詩評大家沈德潛據(jù)說也是大加痛詆。我想權(quán)威人物的褒貶,是否就是數(shù)百年來王次回詩蒙受冷落的原因?倒是清代的袁枚在《隨園詩話》的補遺,在論香奩體時說了一句公道話,說“香奩體至本朝王次回,可謂絕調(diào)”。不過連博學多聞的袁子才,居然把王次回當做同朝代人,至少也說明了王次回被邊緣化的程度了。杜貴晨先生的《明詩選》中為這位名不甚見經(jīng)傳的落魄詩人留了一席之地,選了五首王次回的代表作,胸襟和眼光令人欽佩。
李叔同《書王次回和孝儀看燈詞》
但墻里開花墻外香,王詩在日本則是另一番境遇。江戶時代起在東瀛漢詩界王次回就備受推崇,幕末的大詩人、學者大沼枕山也是王次回的愛讀者,直到明治、大正時代,很多精通漢詩的文人如夏目漱石、森鷗外對王次回的詩歌也頗有提及,只是在日本他以字“次回”傳世,真名反倒被忽略,可能是前者日文音讀方便的緣故吧。
幾年下來,搜尋到了不少王次回的詩,包括散落在荷風文集中的,算起來也讀了百來首了,也只是他傳世作品的十分之一。王次回的詩雖然淹沒在浩如煙海的明清詩集中,但依然沒有被目光如炬的行家所忽略。比如錢鍾書先生對王次回(彥泓)的詩歌成就評價頗高:“王彥泓詩很好,不是義山‘無題’的傳統(tǒng),而是冬郎‘香奩’傳統(tǒng)中最出色之作。韓偓詩體至宋幾成絕響(參見拙作《宋詩選注·序》),入明而有嗣音,至《疑雨集》而出類拔萃?!保ㄒ姟督K社會科學》二〇〇〇年第三期《錢鍾書致鐘來因信八封注釋》)錢文多次論評也散見巨著《管錐編》中。
永井荷風寄給弟弟威三郞的手繪明信片,1904年1月12日(現(xiàn)藏江戶東京博物館)
回頭再讀荷風文集中的相關(guān)王次回詩作的文字頗為感慨:作為近百年前的日本人,荷風對王次回詩也許沒有專門研究,只是“漫讀欣賞而已”,但總體感覺的把握卻非常到位。他說王次回的詩內(nèi)容上也就是一些“癡情、悔恨、追憶、憔悴、憂傷的文字”。藝術(shù)特點就是“用端麗的形式、幽婉的辭句,著重描摹病態(tài)的感官和感情”。幾句話就濃縮了王次回詩的特征。大師見地不無隨意散淡,卻句句落到點子上。失之東隅,得之扶桑,沒想到故國沉落幾百年的王次回,竟然在孤懸汪洋一隅的日本找到知音,并滋養(yǎng)了唯美主義文學大師的創(chuàng)作。王次回地下有知,該會悲欣交集吧?
小林清親《今戶橋茶亭之月夜》(現(xiàn)藏江戶東京博物館)
雖然學界泰斗錢鍾書有言:王次回詩作不是義山“無題”傳統(tǒng),而是韓冬郎(偓)“香奩”體遺韻。但讀王次回的詩還是很容易令我想起晚唐的李商隱。大概兩者之間身世命運十分相似的緣故吧。宦游漂泊、窮困落魄、仕途不順、屈居人下、中年喪妻等不幸際遇上,兩個隔了七百年的詩人身世景況幾乎如出一轍,所以情感與詩風相近不足為奇。如《疑雨集》中的《無題》“幾層芳樹幾層樓,只隔歡愉不隔愁?;ㄍ膺w延惟見影,月中尋覓略聞謳。吳歌凄斷偏相入,楚夢微茫不易留。時節(jié)落花人病酒,睡魂經(jīng)雨思悠悠?!北日绽钌屉[的《無題》之“來是空言去絕蹤”可謂一脈相承。類似的題材和風格,不勝枚舉,有心人如能在兩個詩人的身世和詩藝的比較上下點工夫,或許會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對于詩歌我是十足門外漢,也僅止于“漫讀欣賞”而已。漫長寒冷的冬夜,屋外山風呼嘯,松濤獵獵,我在書房一角昏黃的燈光下抄錄明朝末年落魄詩人“癡情、悔恨、追憶、憔悴、憂傷”整飭的文字,心里涌起無端感觸。
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插圖《在凌晨一點》(勒布萊東)
盡管作者當年所處的江山風雨飄搖的崇禎時代與當今欣欣向榮而又危波暗涌的新世紀有近四百年之隔,他那些嘔心瀝血的詩作與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情感表達與書寫方式已經(jīng)大異其趣,而他那漂泊不定、貧病交加的宦游生涯對我這個國企的一介碌碌職員也很難說得上有何感同身受。但他的遭遇、夢想、幻滅、悔恨和悲傷還是那樣撥動我的心弦,那種感覺,就像在寒冬夜雨時的爐火旁傾聽多年不見的親友講述辛酸的遭遇和失敗,或者在古寺寒月下聽一襲破舊長衫的老者和聲吞淚的二胡時那種悲傷而親切的感情。無論時空如何變換,科技和經(jīng)濟可以改變?nèi)说挠^念和生活,但無法改變?nèi)藵摬卦谛撵`深處的人性基因,從李商隱到王次回到永井荷風,真實的心靈依然可以隔著幾百年上千年的時間隧道呼應共鳴,也許這就是所謂“人情千古不變也”。(周朝暉)
來源:《讀書》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