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阮閱編纂的《詩話總龜》，采集詩話、小說、筆記論詩文字，分門別類加以匯纂，薈萃繁富，大量保存了今人僅見的文獻(xiàn)，是早期詩話的淵藪。郭紹虞編《宋詩話輯佚》，就大量采輯于此書。
然此書的編纂情況非常復(fù)雜。最早是南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里反復(fù)提及此書。胡仔引阮閱宣和五年(1123年)的自序，說：“宣和癸卯(宣和五年，1123年)春，來官郴江，因取所藏諸家小史、別傳、雜記、野錄讀之，遂盡見前所未見者。至癸卯秋，得一千四百余事，共二千四百余詩，分四十六門而類之?！?《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六)胡仔并言此書最初名為《詩總》，十卷，不載元祐以來諸公詩話。至胡仔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的紹興十八年(1148年)前不久，也即阮閱《詩總》成書后的廿余年，閩中“又刊《詩話總龜》，此集即阮閱所編《詩總》也”。據(jù)郭紹虞先生考證，此后尚有數(shù)次的增訂，然均已不存。至明嘉靖年間，宗室月窗道人“條而約之”重新匯次刊刻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的九十八卷本《詩話總龜》；同時還存有前、后集各五十卷的百卷抄本。今賢周本淳校點的《詩話總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就是以九十八卷本為底本，校以百卷本。
然而明代刊刻的九十八卷和傳抄的百卷本《詩話總龜》，在多大程度上保存宋本之舊，又有多大程度的增補？過去因為無人見到更早的版本，這些問題無從探究。羅根澤先生曾猜測百卷本的前集是胡仔所見閩中刻本之舊，后集是明宗室月窗道人纂集的。但據(jù)張健先生考證，在《永樂大典》中就保存了后集的殘卷，說明羅根澤先生的說法是錯誤的，同時也表明，后集在明初以前就已存在(張健《從新發(fā)現(xiàn)的本看的版本及增補問題》，《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3期)。然迄今為止，尚無人發(fā)現(xiàn)更早于《永樂大典》的《詩話總龜》版本和文字，因此對于此書在宋代的編纂情況尚不得而知。
筆者2011年暑假受復(fù)旦“光華”人文基金的資助，赴臺灣“中研院”文哲所訪學(xué)，在臺灣“國家圖書館”查閱到了現(xiàn)存最早的宋鈔本《詩話總龜》，雖然阮閱最初的《詩總》十卷不見天壤，但這部宋鈔本足以讓人了解《詩話總龜》的早期真實形態(tài)。
最早著錄這部宋鈔本的是宋末元初的方回。他在《桐江集》卷七《漁隱叢話考》里說：
閎休(按阮閱字)《詩總》舊本，余求之不能得，今所謂《詩話總龜》者，刪改閎休舊序，合《古今詩話》與《詩總》，添入諸家之說，名為《總龜》，標(biāo)曰“益都褚斗南仁杰纂集”，前、后、續(xù)刊七十卷，麻沙書坊捏合本也。
方回又在同書同卷之《詩話總龜序》里說：
《詩話總龜》前、后、續(xù)別七十卷，改阮閎休舊序冠其首。閎休《詩總》不可得，而閎休舊序全文在《漁隱叢話后集》第三十六卷中可考?！唇瘛犊傹敗酚址呛嗡婇}本《總龜》矣。今余所見序，乃見用閎休語而文甚不佳，序之尾曰“歲在屠維赤奮若”，即當(dāng)是紹定二年己丑書坊本也。書目引《南軒》、《東萊集》，便知非乾道五年己丑。所謂作序人華陽逸老者，書坊偽名；所謂集錄益都褚斗南仁杰者，其姓名不芳。中間去取不當(dāng)，可備類書談柄之萬一，初學(xué)詩者，恐不可以此為準(zhǔn)也。
方回著錄之“益都褚斗南仁杰纂集”本，后無見之者。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里說：“自方氏有此評，此七十卷本不復(fù)流傳，亦未見藏書家著錄，但《詩話總龜》成為明刻本之定型，則褚氏當(dāng)亦與有功焉?！?28頁)，上揭張健先生鴻文亦認(rèn)為明本《詩話總龜》與褚斗南纂集本“有繼承關(guān)系”，并認(rèn)為褚斗南本應(yīng)為前后集，但亦未及見此書。
臺灣“國家圖書館”所藏之《詩話總龜》，為鈔本，六十卷，分為前集、后集、續(xù)集，各二十卷，前集首卷首頁署：
詩歌話總龜卷之一 前集 益都褚 斗南 仁杰 纂集
字體為工整楷體，每行22字，每則第一行頂格，后各行低一格?！疤妗薄ⅰ叭首凇?、“太宗”、“真宗”、“景佑”、“上”、“御”前均空一格。卷首有《詩話總龜綱目》，列書名265種，其中包括《東萊文集》和《南軒文集》，即是方回所提到的《南軒》、《東萊集》。與方回之著錄相較，有兩點差異，1、方回說《詩話總龜》前后續(xù)別(刊)七十卷，此書分為前集二十卷、后集二十卷、續(xù)集二十卷，凡六十卷，且已包涵后來明刻本的所有門類，無逸佚跡象，疑方回所謂“七十卷”，乃“六十卷”之誤。清代錢曾《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匯編》就曾著錄過一部前十卷后五十卷的六十卷本。2、方回所說的華陽逸老的序，此鈔本無。除此二事外，其他記載均合，當(dāng)是方回著錄的紹定二年書坊本的傳抄本。褚斗南，其人無考，方回謂“其姓名不芳”。查《山東通志》卷三十八《經(jīng)籍志》著錄：“禇仁杰《詩話總龜》二十卷，青州人。”這是僅見的關(guān)于此書的著錄。所謂二十卷，是指前集、后集、續(xù)集中的某一種，還是六十卷之誤？亦無從查考。
這部褚斗南纂集《詩話總龜》宋鈔本，是目前所知最早的《詩話總龜》版本。雖然此前各本均已不存，無從知道此鈔本是如何在阮閱原本基礎(chǔ)上纂集的，但是從方回“合《古今詩話》與《詩總》，添入諸家之說，名為《總龜》”的記述來看，此部褚斗南纂集本既包涵了阮閱的《詩總》，也合入了《古今詩話》，同時還添加諸家之說?？梢婑叶纺献隽舜罅康摹白爰惫ぷ鳎逊侨铋喼f本。
這部宋鈔本的發(fā)現(xiàn)，可能還不足以讓我們確切了解阮閱《詩總》十卷的原貌，但通過與通行的九十八卷、百卷本比較，可以知道自明代以來的通行本是如何改變了宋本的面貌。因為正如郭紹虞先生和張健先生所說，褚氏有功于明刻本的定型，明本與褚斗南本是有繼承關(guān)系的。
首先看門類。褚斗南纂集本前集分為“圣制”、“賡歌”、“御宴”、“榮遇”、“知遇”、“忠義(上下)”、“孝義”、“友義”、“宗族”、“仁愛”、“稱賞”、“志氣”、“述志”、“求意”、“幼敏(上下)”、“諷喻(上下)”、“詩進(jìn)”、“投獻(xiàn)”、“自薦”、“稱薦”、“達(dá)理”、“博識(上下)”、“豪放”、“恬退”、“留題(上下)”、“苦吟”、“警句(上中下)”、“句法”、“琢句”、“用字”、“押韻”、“用事”、“書事”、“感事(上中下)”、“故事”、“評論(上中下)”36門；后集分為“神仙(上中下)”、“隱逸(上下)”、“釋氏(上中下)”、“道士”、“藝術(shù)”、“麗人(上下)”、“佞媚”、“俳優(yōu)”、“鬼神(上下)”、“靈異(上下)”、“紀(jì)夢(上下)”、“寓情(上下)”、“宴游”、“歌詠”、“唱和”、“詼諧(上下)”、“箴規(guī)”、“譏誚(上中下)”、“怨嗟”(上下)、“詩讖”(上下)20門；續(xù)集分為“雅什(上下)”、“辨疑”、“正訛(上下)”、“詩病”、“詩累”、“效法”、“體格”、“評史(上中下)”、“品藻(上下)”、“寄贈(上中下)”、“送別”、“傷悼(上下)”、“樂府”、“紀(jì)實(上中下)”、“詠物(一至四)”、“詠茶(上下)”、“飲食”、“器用”、“節(jié)候”、“技藝”、“拾遺”21門。
褚本這77門與明鈔刻本相較，除了從“圣制”門中分出“御制”門，從“釋氏”門中分出“道僧”門，“豪放”門明本改為“狂放”門，“體格”門改為“格致”門以外，其他均為相同。這說明，明本《詩話總龜》后集五十卷，絕不是明人輯錄的，南宋褚斗南本就已有了明本《詩話總龜》后集的門類。張健先生曾指出《永樂大典》本少“樂府”等七門，認(rèn)為“這七門是此后為人增補的”，但這七門已經(jīng)存在于褚斗南本，顯然并非明人增補，而是《永樂大典》所據(jù)本刪削或殘佚的結(jié)果。
其次看具體條目。月窗刊的九十八卷本刪削了不少條目，周本淳先生的校點本據(jù)明鈔本補入大量條目，這些條目多亦見于褚斗南本，這可以確證月窗刊刻時的確作了不少刪削。褚斗南本與明鈔本，有些門類的條目內(nèi)容是完全相同的；如褚本“幼敏”門22條，在明鈔本里分列為前集“幼敏”門18條，后集“幼敏”門4條。褚本“豪放”門18條，在明鈔本里分為前集“狂放”13條，后集“狂放”5條。褚本“恬退”5條，同于明鈔本后集“恬退”5條。此外“琢句”、“用字”、“押韻”、“用事”、“書事”等門類的條目均相同。這既說明宋本與明本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也可考證出明本后集的大多內(nèi)容在宋本里就已存在了。
最后看內(nèi)容的增補。褚斗南纂集本《詩話總龜》凡2132則，除了55則逸出周本淳校點本之外，其他二千余則就是通行本前后集的主體內(nèi)容。《永樂大典》殘本、月窗刻本和明鈔本，都在褚斗南本的基礎(chǔ)上有不同的增補。
過去對于通行月窗本的整理，因為整理者先存有后集為“雜湊”、“捏合”而成的成見，對于后集的輯補并沒有認(rèn)真地完成。而褚本的發(fā)現(xiàn)，證明“前集”“后集”的主體內(nèi)容在宋代就已存在，價值同樣重要。因此，我覺得需要重新進(jìn)行《詩話總龜》的整理工作?？梢砸择叶纺献爰緸榈妆?，分別校以《永樂大典》本、月窗本和明清鈔本(臺灣故宮博物院的“明鈔本”，過去校本尚未采納)。因為阮閱《詩總》十卷原本不存，褚斗南在阮閱原本基礎(chǔ)上纂集而成《詩話總龜》，成為后世通行本的基礎(chǔ)，所以《詩話總龜》的正確署名應(yīng)該是“阮閱原輯，褚斗南纂集”，才合乎實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