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紅樓夢難醒
魯迅曾說過“一部《紅樓夢》,道學(xué)家看到了淫,經(jīng)學(xué)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纏綿,革命家看到了排滿,流言家看到了宮闈秘事”,想當(dāng)年,少女時代的我只關(guān)注寶黛之間的愛情發(fā)展,看到《黛玉焚稿斷癡情》的時候潸然淚下,把賈寶玉一干人等恨得牙咬咬,然而,時隔十余年,復(fù)讀紅樓,卻再也不能把她當(dāng)作一本言情小說來看待了(她簡直是言情+玄幻+修真+豪門+架空的集大成者嘛)!當(dāng)然,那只是戲說,只是感慨經(jīng)得住流逝的時間和層涌的讀者考驗的方是真正的經(jīng)典,而《紅樓夢》就是這樣一部常讀常新的經(jīng)典。
讀罷,掩卷,閉目,眼前畫面斑斕,好似惜春的那幅未完的大觀園正在徐徐展開——亭臺樓閣,煙云縹緲,花非花,霧非霧,疑在瑤臺,卻在人間,只見初結(jié)海棠社,女兒展才;蟹肥菊瘦,眾人歡聚;圍火烤鹿,雅俗共趣;湘云酣飲,醉臥芍藥;黛玉葬花,無情亦有情;最喜寶玉身披裘衣,手拿紅梅,笑吟吟從櫳翠庵走下,身后朱紅點點,面前笑靨如花。
笑靨如花的女兒們個個都那么美好,黛玉的才情風(fēng)流與寶釵的優(yōu)雅玲瓏自不必說,湘云的憨直,李紈的端莊,熙鳳的清冽,四春也是自成風(fēng)格——元春有如春盛之時的姹紫嫣紅,迎春如晚春之時的半片殘紅,探春恰如初春時的灼灼桃紅,而惜春倒似春寒料峭時的紅梅一抹;就連迥絕流俗的妙玉都有其可愛之處。
不要以為曹翁筆下的小姐們已經(jīng)寫盡了嫵媚顏色,那金釵還需環(huán)翠來點綴,勇補雀金裘的晴雯,忠心護主的平兒,誓絕鴛鴦偶的鴛鴦,還有襲人,司棋,金釧兒哪一個不是個性鮮明,可憐可敬?
初讀紅樓時,我最喜歡的一個女子卻不在以上我的例舉中,現(xiàn)在重溫,愈加欣賞——她就是尤三姐。她與柳湘蓮那么的相似,都看似淫靡,實則剛烈,那么嬉笑玩鬧的一個潑女子就這樣為一個她愿意等的人端坐起來,當(dāng)她用那把定情的劍刎向自己的時候,柳湘蓮的心是痛的,那個痛快的戲弄薛霸王然后瀟灑策馬而去的柳公子,心死靈空,就這樣遠離紅塵,遁世而去。
一想到他們,我就止不住了,剎筆回來,既然寫到了公子,那不能不提寶玉。賈母的一句話點開了很多人對這個怡紅公子的誤解,老太太說她原以為寶玉喜愛和丫頭小姐們廝混是存了男女之心的,日子久了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樣,寶玉只是單純的喜歡親近她們。
其實寶玉就是曹雪芹的一個至真至善的幻像,曹雪芹將他自己的喜惡投射在寶玉的身上,所以,為什么大觀園的女兒們都那么美好,那是因為曹翁在借寶玉的眼去看這些女兒們,至美至善的女兒們當(dāng)然不是那些濁物可以輕易觸碰的,就連鼻息之氣也不能出現(xiàn)在她們的生活空間內(nèi),因此,大觀園是絕立于榮寧二府之外的一個存在,不管那兩個府是不是只有門口的石獅子是干凈的,大觀園卻真真是至美至潔的仙境所在。奇花異草,沁芳瀉玉,只有至真至純至美至善的人才能生活在這里,所以,生活在這里的唯一男性——賈寶玉——絕不同于一般男子,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俗世中的人,他敬一切可敬之人,愛一切可愛之人,這份敬與愛超越了性別,身份與地位,甚至是生死。他會在舉家盛會的時候,尋一處清凈的地兒,焚一柱香,去祭奠投井屈死的金釧兒;他也會為晴雯寫上情深意重的《芙蓉女兒誄》,于大觀園中悄悄追念。他與顰兒,一個傾國傾城貌,一個多愁多病身,他們心有靈犀,在情愛萌發(fā)之初,他們更是知己;她懂他口中的驚世癡言,他懂她心中的百轉(zhuǎn)千回,所以,我相信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的前緣,也明白了他們此生與前塵的兩不相欠,于是,再讀時我放下了這段木石前盟,不復(fù)往日悲。
寫到現(xiàn)在,我的思緒基本上都停留在前八十回中,至于后四十回,的確不如前八十回那般勾人心魄,續(xù)作基本遵從了曹翁的本意,順應(yīng)了他一開始在判詞中設(shè)定的人物命格,但大格局還是有些不合前文,故事敘述也和曹文風(fēng)格統(tǒng)一,但還是有些值得商榷之處,不能快慰我們這些資深紅迷們的心。
首先從情節(jié)開始:曹雪芹一開始就說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雖然后來賈府衰落,離的離,散的散,但最后感念圣恩,勛位世襲,續(xù)享富貴,這一結(jié)局應(yīng)該不合“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說;
其次從人物來說,后四十回中有些人物個性逆轉(zhuǎn),不合前文。如寶玉,原是最深惡痛疾那些正經(jīng)文章與功名考試的,他怎么會為了安撫父母寶釵,正兒八經(jīng)做幾篇文以備考試呢?他就是世俗眼中一頑劣不成器的公子哥兒,他怎么可能考了功名之后再出家遁世呢?尤其是人已去,還留下個高中第七名的榮耀在俗世間呢?這難道是為了圓雪芹先生的科舉功名夢嗎?定是續(xù)者自己深諳科舉之道,放不下功名富貴!
我前面說了,最懂寶玉的是黛玉,難道寶玉變了,黛玉也要跟著變嗎?續(xù)作中的寶玉開始強作八股文就算了,連那么冰清玉潔的黛玉都要勸寶玉讀讀圣賢書,圓圓功名夢,這不毀了黛玉的形象嗎?前面寶玉尤喜黛玉的原因就是黛玉從不說別人那樣的渾話,而后文中黛玉變得跟寶釵襲人一樣了,哪還有瀟湘妃子的出塵絕世?
另外,賈母,襲人,薛姨媽等人都有些前后不一之處:賈母原是那么疼愛女孩子的一個老太太,尤其是林黛玉更是賈母心尖上的人兒,前八十回中未說過林黛玉一句不好的話,后文中幾次提到黛玉心性小,福氣薄之類的話,而且,那個為一個丫頭能夠得罪自己的兒子的慈愛老太太,怎么可能眼瞅著自己的外孫女兒命不久矣,還把她往黃泉路上推一下呢?
襲人原是個善良大度的人,知道王夫人把她有意給寶玉之后愈加賢淑,她怎么會為了自己以后老二(姨太太)與老大(夫人)之間的相處的問題去假意試探黛玉呢?又怎么會在眾人定了寶釵之后心中竊喜呢?襲人在后四十回中真成了一個虛偽不討喜的人了。
薛姨媽在前八十回中把黛玉當(dāng)作干女兒,還戲說要去賈母面前幫寶黛說和,怎么在后四十回中,聽到賈母鳳姐跟她提出的娶寶釵之事時毫無他話呢?難道前文并不是在打伏筆,只是一句戲言嗎?
還有寶玉丟失一節(jié),也過于唐突,玉與癩頭和尚關(guān)聯(lián)甚大,幾乎每次得與失都和他有關(guān),為什么這么重要的“失玉”情節(jié)他卻沒有出場,一塊寶玉就這樣在大觀園里憑空消失了。
寶玉丟了,就如同怡紅公子的靈識消失了,寶玉一下子瘋魔了,這個情節(jié)的處理還是可以吻合前面的偈文的。
一入紅樓夢難醒啊,絮絮叨叨寫了這么多,都是自己在閱讀中的一些感想與疑問,我并不是紅學(xué)家,只是個人見解,用曹翁的話來說,是“滿紙荒唐言”,大家看過一笑了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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