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辰星
逢著暑假,逢著時斷時續(xù)的三兩小雨,去了趟浙中蘭溪的諸葛八卦村,也算是遂了我一個平生小愿。
既是中國人,便少有不崇敬諸葛亮,三顧茅廬、草船借箭、舌戰(zhàn)群儒等歷史典故已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文人詩句中,無論是“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的贊嘆,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惋惜,都浸透著對一代名臣的追思。然而,此番諸葛八卦村之行,我已在心里定了個譜:目的并不是去瞻仰諸葛亮,而是去尋找一個氏族——諸葛氏;這也是一個丞相祠堂與一個八卦村的區(qū)別。
小的時候,我便出于一種幼稚的虛榮心,對自己的姓氏產(chǎn)生了興趣。每當我聽到漢高祖劉邦、唐太祖李世民、明高祖朱元璋這些歷史明君的名字時,便試著在歷史的花名冊中找到與自己同姓的歷史偉人,以證明自己也算是個偉人的后裔??上疫@個姓氏似乎只能追溯到遼國時期——承天皇太后肖綽,這個人是我在《北宋楊家將》的小人書上看到的,出現(xiàn)了一章節(jié),但我仍然對此印象頗深,直到長大后去百度上一查才發(fā)現(xiàn)此“蕭”非彼“肖”。當然,這終究不過是一個孩子傻傻的隨想罷了!畢竟,我的家里沒有以證血緣的族譜,只有家庭單位下的戶口本;鄉(xiāng)里也沒有肖氏祠堂,只有供著佛陀的廟宇。但也或許,它們曾經(jīng)有過,只是在歷史的意外中燒了、毀了、丟了。我從哪里來?在這個尷尬的詰問之下,我對即將面對的諸葛八卦村不無欣羨之情。
來到八卦村之后,我沒有在恍若迷宮的曲街巷尾多作流連,而是直奔大公堂和丞相祠堂,這兩個地方是舉行氏族活動的主要場地,也是我勘探諸葛氏源流的目的地。
在我看來,大公堂與丞相祠堂在對諸葛氏源流的介紹上起到了一個互補的作用。大公堂作為舉行日常族內(nèi)會議和訓誡晚輩的場所,開展的都是人事;而丞相祠堂作為擺放先賢塑像和舉行節(jié)日祭祀的場所,開展的則是神事。在祖先崇拜之中,從來都有兩個場域:崇拜者的人間與被崇拜者的非人間;也從來都是這樣一種姿態(tài):塵世的后人跪拜中領(lǐng)受神化的先人的目光。這個目光確定了某種歷史秩序,確定了一個群體的存在方式,也確定了一個氏族的榮光……
然而,當熙熙攘攘的人群刷票進入祠堂,在兩元三下鼓、三元兩下鐘的標牌下,嘻嘻哈哈地大喊“威武”、“升堂”的時候,我覺得孔明塑像的目光動搖了,有什么東西開始松動、掉色,緊接而來的則是坍圮與裸露。
而這一切不詳預感或許在我看到大公堂的族譜簡圖的時候便已埋下,并讓我不自覺地回憶起小時候的我以及那一份幼稚的虛榮心。在這份族譜之中,所謂的諸葛一世并不是諸葛亮,而是諸葛亮的父親諸葛珪。但這個時序是無法掩飾修譜者當時的邏輯倒錯的。人們僅是由于諸葛亮的存在才“追本溯源”到諸葛珪。在歷史上,那些開國皇帝們往往會給自己或知名或不知名的父親添個封號,一方面體現(xiàn)的是孝道。另一方面也是“以正其身”。而在日常生活中,尋常百姓彼此間的稱呼也往往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是輩分;二是榮譽。譬如,甲和乙是同輩的,甲碰到乙的兒子丙,則喊“乙的兒”,但如果乙的兒子忽然有一天飛黃騰達,聲名顯赫;那么甲再碰到乙的兒子的時候,就絕不會當面再喊“乙的兒”,反倒會稱乙為“丙的父親”;這種定語標志就是社會身份的象征,并且從來都是由高位來標志低位,未必按照輩分來排。
同樣的,諸葛氏族也是在這樣的身份標志下進行了漫長的繁衍,從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乃至到如今的第五十五世。然而,在宗族的追尋上,這種世代又帶有多少的合理性呢?是否只是一種對同姓榮譽的匍匐?是否一定得把歷史的線頭放在偉人的腳下?當我看著掛在墻壁上的族譜的時候,我忽然在想:諸葛亮的手上是否曾有一本家譜,那里記載著他的先人?他是否也曾在某一個夜晚追思著自己的先人,思考著自己的血脈源流?然而如今,他所曾追思的先人都消失了,甚至從來都不曾被意識到過,他們被諸葛世代所拋棄,被歷史所剔除。人們總是從一開始數(shù)數(shù),似乎在一之前是一無所有的。但其實,一的前面可能已有了九,已有了八,已有了七……
如果說,諸葛亮這座山太高太大,擋住他背后的群山峰巒是再所難免的。但實際上,對一座高山來說,它不僅能擋住身后的,也能擋住身前的。試問,有誰知曉珠穆朗瑪峰身旁的那些山峰名號?又有誰不被泰山峰巔所吸引而“一覽眾山小”?尤其是在一個氏族的族譜之下,在不斷分叉繁衍的諸葛氏,諸多的后世子孫成為了無名。起初,在諸葛世代下會標出姓名,但至于二三十代開始連族長等也不再列出,不過就一些進士舉人再額外一提。當然,我相信在他們厚厚的一沓沓族譜家譜中,所有的族員都會被一個不漏地收錄進去;只是這對于外人來說,已無呈現(xiàn)的必要。他們距離臆想的宗族源頭越來越遠,他們不斷地被其他氏族(來自母系)的支流所補充,諸葛氏族的血越來越稀淡,只是那個光輝的姓氏,千百年后用狼毫寫下,依然蒼勁有力。
雖然,迄今為止,我眼前的諸葛八卦村是中國最大的諸葛氏聚集地,磚石片瓦之間也散發(fā)著深為厚重的文化底蘊。但這里有多少文化可以被稱之為諸葛氏族的文化呢?蘇式雕磚、四合小院、飛檐畫壁依然是江南風景,八卦的布局,曲曲折折,每一個轉(zhuǎn)角似乎都佇立著一個墓碑,轉(zhuǎn)向、轉(zhuǎn)向、再轉(zhuǎn)向。街頭店鋪鋪排著孔明扇、孔明鎖、諸葛連弩等等,終究只是用以貨幣交換的玩物罷了。諸葛孔明或許不曾想到,自己平日消遣之用的“蠅營狗茍”之技倒是被后人妥善地保存下來,并成了子孫的身份標識;而講學施禮的威嚴祠堂卻被外鄉(xiāng)人用以嗑瓜子聊天。如果,只是為著一點姓氏的榮光而繁衍聚集,那么最后所剩的無非是一個姓氏罷了。并且站在這個姓氏之下的個體,最終被一個人榮譽的強光所遮蔽,乃至從歷史上消失。
在八卦村晃悠了一個多小時之后,我便匆匆地返程了。當時,天正下雨,撐著傘,我想:這世間有兩種消亡,在寂靜中消亡;在熱鬧中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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