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孔子與陳蔡——‘困厄之地弦歌不絕’”系列之三“絕境”畢現(xiàn)精神尊嚴
圖為淮陽弦歌臺前九曲橋。
□記者盛夏文圖
公元前479年，魯國曲阜闕里一處簡樸的住宅里，73歲的孔子臥于病榻上，他感慨道：“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予、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span> 陳蔡之困時，“孔門十哲”全部追隨著孔子，同受絕糧之苦，是他最忠實的門下?？墒强鬃硬≈貢r他們都不在跟前，這不能不令病榻上的老人唏噓傷感。
周游列國十四年，是孔子集團思想上成熟時期，“陳蔡絕糧”又是十四年中一重要節(jié)點，對這一事件，陳州（今淮陽縣）明代古碑《厄臺碑》中將它與“天地厄于晦月，日月厄于薄蝕，帝舜厄于歷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湯厄于夏臺，文王厄于里”相提并論。宋代文學(xué)家曾鞏稱此事是“圣人齊日月之明，不能違日月之道”。 這一事件，不但關(guān)乎孔子及眾門徒的性命，更是眾門徒求索進步之良機，從本質(zhì)上講也是中國文化最脆弱時刻，此后只有秦始皇焚書坑儒可與之相比?！斑@是中國精神關(guān)鍵時刻，是我們文明關(guān)鍵時刻，如同蘇格拉底和耶穌的臨難，孔子在窮厄考驗下使他的文明實現(xiàn)精神升華，從此我們知道，除了升官發(fā)財打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還有失敗、窮困和軟弱不能侵蝕的精神尊嚴。”著名作家李敬澤先生講道。 孔子脫困后，子貢親自為他執(zhí)韁繩趕車，并感慨地說：“我們這些弟子跟隨先生在此遭受如此厄難，真是難忘啊！” 孔子卻說：“你們跟著我絕糧陳蔡，是周游列國遭遇的最困厄之事，也是幸運之事。我曾聽說，一個國君不受困難的考驗，不能成為一個明君；一個舍身為仁的志士，不經(jīng)過困難磨練，德行就不能得到顯現(xiàn)。陳蔡困厄，對我們是一次很好的考驗，鍛煉了我們的意志、決心和毅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由壞事變成了好事，你們說是這樣嗎？”
2008年12月底，我行走于上蔡縣蔡溝鎮(zhèn)兩處厄臺遺址上，想象著2500年前，就在這里，一個老人帶著一群快餓死的書生，在極度危險的情境下，他們是如何堅持信念保持尊嚴的；他們的樂音、歌聲和低語，好似一直回蕩在這片荒野上，永無消歇。
“陳蔡絕糧”最原始記載出自《論語》，只有33個字：“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币馑际亲勇穯柨鬃樱熬右灿邢萦诶Ь持畷r嗎？”孔子說，“當(dāng)然有，不過君子遭窮受困時能堅持氣節(jié)，小人一遭窮困就無所不為”。 《論語》的記錄者絕對想不到，他寫下的這33個字，會在后世引起那么豐富的聯(lián)想，不同時代不同學(xué)派的學(xué)者，踴躍參與了這個故事系列的創(chuàng)作。 《史記·孔子世家》中有長達數(shù)百字的精彩描述，大意如下：
孔子知道弟子們十分郁悶，首先把豪放的子路叫過來，問道：“《詩經(jīng)》中說，‘不是犀牛不是虎，它卻徘徊在曠野上’。難道我們的大道不對嗎？為什么會落到這個田地？”
子路說：“想必是我們的仁德不夠吧？所以遭此大難。想必是我們的智謀不夠吧？所以不能脫出困境?！?/span>
孔子說：“仲由，假如仁德之人不遭厄運，哪會有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呢？假如智謀之人一定能暢通無阻，哪有王叔比干被剖心呢？” 子路出去了，子貢接著來見孔子。孔子問了同樣問題，子貢回答：“只因先生學(xué)說博大到極點，所以天下沒有哪個國家能容納先生，先生何不降低點要求呢？” 孔子說：“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民雖會種莊稼，但不能保證有收獲；好工匠雖手藝精巧，但他所造器具未必稱人心。德行操守，就像結(jié)網(wǎng)先有綱一樣，然后依序疏理結(jié)扎，但不一定為社會容納接受。今天你不堅持自己的理想，反而降低標(biāo)準(zhǔn)求取別人接納。子貢，你缺乏遠大志向呀！”
孔子最后問的是顏回，顏回講：“只因先生學(xué)說博大到極點，所以天下沒有哪個國家能容納先生。不被接納又有什么？不被接納仍能堅持才顯現(xiàn)出君子本色！學(xué)說得不到研究提高，那才是自己的恥辱。至于先生大道不被采用，那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恥辱?！?/span> 孔子聽完欣然笑道：“知我心者，回也。假如你發(fā)了財，我去給你當(dāng)管家?！?a >顏回給了孔子他最心儀的答案，以至于孔子說出“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的性情之言?/span>
中山大學(xué)教授、著名學(xué)者陳少明先生分析道：“與從戰(zhàn)國到秦漢間許多孔子故事一樣，孔門三杰子路、子貢、顏回，角色類型固定，與孔子談話順序固定，總是由、賜、回排隊，水平從低到高遞進，子路直率，認為是孔門踐道不夠，不被大眾理解。子貢機靈，奉承孔子：您太偉大，天下容不下您。但在孔子看來，一個信心不足，一個志向不大，都不認可。只有顏回接過子貢話頭，強調(diào)‘不容然后見君子’，說得夫子心花怒放。”
孔子雖在危難之中，但仍針對弟子的不同特點，因材施教，顯示出偉大教育家的風(fēng)范。
“顏回墨食”凸現(xiàn)師生知己情
《莊子·讓王》中，這一故事被記述得更加生動，還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
孔子在陳、蔡間遭受困厄，七天不能生火做飯，他臉色疲憊，可還在屋里不停地彈琴唱歌。
顏回在室外擇菜，子路和子貢聊天：“先生兩次被趕出魯國，在衛(wèi)國遭受鏟削足跡之辱，在宋國受到伐樹羞辱，在商、周后裔居住之地弄得走投無路，如今在陳、蔡間又陷入困厄，圖謀殺害先生的沒有治罪，凌辱先生的沒有禁阻，可是先生弦歌鼓琴，未嘗絕音，難道所謂君子就是如此不懂得羞辱嗎？”
這話當(dāng)著顏回講，明顯是要他傳話給孔子。而子路、子貢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可見兩人已經(jīng)有信仰危機。
孔子不能不罵：“子路、子貢這倆小子，太淺薄了，你們過來，我有話說?！弊迂曔M了門還在嘟囔：“如此者可謂窮矣?！币馑际腔斓竭@份兒上可謂山窮水盡了。
孔子接著講了一段話，其實是他的“君子固窮”觀念的擴充。孔子說：“你們說的這叫什么話！君子通達于道叫做一以貫通，不能通達于道叫做窮困之境。如今我信守仁義之道遭逢亂世帶來的禍患，怎么能說成是窮困之境！所以說，善于反省就不會不通達于道，善于反省面臨危難才不會喪失德行。嚴寒已至，霜雪降臨大地，松柏仍是郁郁蔥蔥才令人起敬。陳、蔡之間的困厄，對我來說恐怕還是幸事?。 ?/span>
這里有個成語典故，叫“歲寒知松柏”，孔子原話是“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這段話如黃鐘大呂。子路原來是武士，子貢原來是商人，他們對生命的理解和現(xiàn)在的我們相差不遠，都認為如果真理不能兌現(xiàn)為現(xiàn)世的功名，就一錢不值。而孔子決然地說，真理就是真理，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對真理之道的認識和踐行。
孔子之前，沒有中國人這么說過。公元前489年那片陰霾荒野上，孔子這么說了，說罷“烈然返瑟而弦”，樂音響遏行云，子路領(lǐng)略了老師的精神，“抗然執(zhí)干而舞”。子貢呆若木雞，喃喃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慚愧之語透露出頓悟之心。
“陳蔡絕糧”時，食是首要問題。在那種景況下，絕對是“民以食為天”。《孔子家語》中記載了“顏回墨食”的故事： 被困之后，大家都束手無策，商人子貢頭腦靈活，他想辦法以貨易貨，從當(dāng)?shù)乩习傩帐种袚Q來一石米。顏回和子路動手在屋檐下生火做飯。不一會飯熟了，顏回發(fā)現(xiàn)屋檐下的灰塵掉進飯上，便將黑色飯塊盛起來吃了。
子貢看到很不高興，認為顏回偷吃，想告狀又不好直說，他故意問孔子：“請問先生，仁人廉士能因遇困改變節(jié)操嗎？”孔子說：“如果碰到困難就變節(jié)，哪里稱得上仁廉之士呢？”子貢說：“如果是顏回，他會不改節(jié)嗎？”孔子說：“是，他不會改節(jié)?！?/span>
子貢將自己看到的事告訴了孔子。孔子很慎重：“顏回有高尚德行，我很久以前就深信不疑。你今天所講還需了解清楚，看其中是否有別的原因。你把他叫來，我問個明白。”
子貢叫來顏回，孔子說：“不久前，我夢見了先人，先人在天之靈正保佑我們脫困，你們把飯煮好，我要用來祭祀他們?！?/span>
顏回說：“剛才有灰塵掉到了飯中，把飯弄臟了。我把它盛出，要倒掉，又覺得可惜，就吃掉了。吃過的飯再來祭祀祖先，是不恭敬的?！?/span>
孔子說：“原來如此。這樣做是對的，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span>
顏回退出后，孔子對子路、子貢等人說：“我相信顏回有美德，是我觀察了很久的結(jié)論，不是等到今天才證實的?！贝蠹腋泳磁孱伝氐牡滦小?/span>
這個故事里，子貢懷疑顏回，也暗示出他對平時顏回受寵的不服?？鬃訉︻伝貥O為了解，堅信不疑，堪稱學(xué)生的知己，這令其導(dǎo)師形象更豐滿。
“陳蔡絕糧”事件，在多位學(xué)者的多次演繹下，孔子及弟子不畏艱險求索真理的精神，被展示得極為突出?？鬃邮┙痰囊鈭D，是培養(yǎng)弟子們道德完善的人格，令其承擔(dān)社會政治使命，因此他重言傳更重身教——弦歌不絕，他以此行動，充分展示自己對信仰的堅持。
子貢求楚脫困楚終不用夫子
“陳蔡絕糧”后，孔子一行并未聽天由命，孔子不認為“獻祭”是可行辦法，他和弟子們既忍耐也求解，最終以外交手段配合軍事行動，由子貢到楚國求救，通過楚國的軍事恐嚇，在被困七天后獲得自由，動身前往他周游列國的最后一站——楚國。
脫困的具體經(jīng)過，《史記·孔子世家》只有一句：“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币灿兄T多文獻對此有所渲染。
孔子被困時，楚國軍隊離他們不遠。孔子派能言善辯的子貢突圍向楚軍求助。隨行的陳國弟子公良孺“長賢，有勇力”，熟悉地理，陪同子貢前往。兩人想辦法沖出包圍圈，找到楚國軍隊。楚國軍隊傳話給陳蔡兩國，兩國都很緊張，商量放掉孔子一行，但楚軍不能入境。
陳蔡兩國派使者遣散了圍困孔子的人群，孔子一行方得自由。
孔子走了數(shù)天，終于抵達楚都負函（今信陽），楚昭王以隆重禮節(jié)迎接孔子一行，這也是孔子周游時空前的禮遇?？鬃幼匀粷M心歡喜。他與楚昭王密切來往，昭王很多事情都聽取他的意見，這影響了楚國權(quán)貴的利益。
楚昭王想把有戶籍登記的七百里土地封贈給孔子，令他可以留在楚國輔佐政事，但他哥哥令尹子西阻止說：“大王的輔佐大臣里沒有像顏回這樣賢能的，將帥里沒有像子路這樣英勇的，主事臣子里沒有像宰予這樣干練的，如果給孔丘七百里土地，又有那么多賢能弟子幫他，對楚國不是好事。”楚昭王打消了這個念頭。 楚國仍然不用孔子，孔子只好回到衛(wèi)國。4年后返回魯國，結(jié)束十四年周游列國的行動。
“陳蔡絕糧”，孔子弦歌不絕。這一事件，在多位學(xué)者的演繹下，孔子及弟子不畏艱險、求索真理的精神被展示得極為突出。圖為淮陽弦歌臺前九曲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