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妹的戀情似少年夢境,恍恍惚惚的,一個(gè)一個(gè)的節(jié)氣過去了,作為親戚的往來,卻顯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側(cè)身從堂前掠過的身影,臥塌前俯耳側(cè)聽的腳步,只是父母談笑的話題。青春在想象和期盼中簌簌地過去了。
那一年,他終于以一只釵頭鳳為聘禮,將她迎娶回家。那是一只釵,釵頭是一只小小的鳳——鳳嘴小小,以為銜緊了一世的愛情。
以為一夕的相擁而眠,是終生的廝守。我太眷戀你了呀,無心去做別的事,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祿都拋到九霄云外。得到這樣蘭心蕙質(zhì)的妻,誰舍得只顧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況我屢試不第,是因?yàn)樾郧楣⒅倍米餀?quán)貴,是血脈里流淌著詩人的夢魂;不是你的過錯(cuò)。
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fēng),才對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亂世,誰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
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游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游畢竟是陸游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梁,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yàn)閻蹆鹤影桑瑸榱怂墓γ俺逃?jì),更為了私心里那一點(diǎn)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jié)”。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么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yàn)槲业膬鹤犹珢勰懔?,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開出來的妖花,卻常常拿愛做幌子。
和了一闋《釵頭鳳》不久,唐婉便因悲痛過度,抑郁而死。她對得起陸游了!唯一辜負(fù)的,只是趙士程吧?一個(gè)清雅豁達(dá)的謙謙君子。史書上不提他的深情寬厚,可也應(yīng)該是不輸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如果不是沈園一遇,那一闋傷筋動(dòng)骨的《釵頭鳳》,他和唐婉安然到老,應(yīng)該不是神話吧?
唐婉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難道他真的一無所覺嗎?沈園那一遇,她和他的未盡情愫,他真的看不出來嗎?只是他選擇隱忍,沉默罷了。他愛她,也尊重她。
她別去,用死亡在兩個(gè)愛她的男人中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沒有鵲橋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復(fù)見。死亡,有時(shí)反而是最輕易的割舍。
用破一生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shí),他又該有怎樣的痛?
這一切的哀訊陸游并不知道。他刻意的遠(yuǎn)走他鄉(xiāng),忙于他的抗金大業(yè)。只有夜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活,塞上關(guān)樓的風(fēng)刀霜?jiǎng)?,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屬于江南的一縷纏綿隱痛。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蹉跎,便是兩鬢蒼蒼。直到四十年后,陸游重回沈園,才看到唐婉的和詞??墒?,伊人何在?他們錯(cuò)過了四十年!本該廝守卻仳離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輕曼地想起“古詩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一霎的輕別,換來半生的凄涼孤單;生命中無法填補(bǔ)的空洞,只是一錯(cuò)手而已。相愛太深是錯(cuò),沒有惡意也可以導(dǎo)演出無法遏止的悲劇。愛的本身無分對錯(cuò),所以也可以是錯(c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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