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原來呀,裝糊涂,不死磕,為的是求個暫時和靜,坐等出現(xiàn)轉(zhuǎn)機。
有成語曰“難得糊涂”,是指一個人在應(yīng)該糊涂的時候裝一下糊涂,那就很難得。東晉中期的康獻皇后褚蒜子,可謂個中之集大成者,《晉書》說她“聰明有器識”,或正是緣起于她裝了四十年糊涂。
褚蒜子,“少以名家入為瑯邪王妃”。其父褚裒,跟杜乂齊名。當(dāng)時的瑯邪王叫司馬岳,是晉成帝同母弟。也就是說,她跟杜陵陽是妯娌。
晉成帝臨死前傳弟不傳子,是否寄希望于這個弟媳,無從查考。不過,此舉的前瞻性還是值得肯定。咸康八年(342年),司馬岳即位,是為晉康帝,褚蒜子順理成章做了皇后。東晉的皇帝個個壽命短,司馬岳也不例外,在位兩年,又嗚呼哀哉,其子司馬聃即位,褚蒜子升格皇太后。
永和元年(345年),在諸大臣求懇之下,褚蒜子開始臨朝攝政。這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什么事呢?荊州刺史庾翼死了。荊州乃朝廷戰(zhàn)略命門,歷東晉百余年,誰掌握了荊州,誰就是大拿。本來也沒啥,庾翼死了,再換個統(tǒng)帥,難就難在庾翼死前上了表,請求讓兒子庾爰之接掌荊州,開了藩鎮(zhèn)世襲的惡例。庾家以外戚躋身權(quán)貴,和王、謝鼎足而三,是否允準(zhǔn),需要褚蒜子決斷。
朝議時,輔政的何充推薦桓溫,丹楊尹劉惔明確指出桓溫有野心,不可大用。面對紛爭,褚蒜子第一次裝了糊涂,同意由桓溫執(zhí)掌荊州。至此,庾氏式微,再也沒了昔日風(fēng)光。此次裝糊涂,褚蒜子收獲頗多,既削弱了庾氏勢力,又安撫了王、謝以及吳地士族的積怨,看似順應(yīng)了清談人士的建議,不經(jīng)意地卻起用了實干派。要知道,桓溫恰恰就是實干派的代表人物。
《世說新語》有載,某日大雪,桓溫打獵,碰到王濛、劉惔等人。劉惔見桓溫一身戎裝,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溫說:“我若不為此,卿輩那得坐談?”如其所言,桓溫在荊州的確做了不少事。永和三年(347年)滅成漢,為朝廷取了巴蜀;永和十年北伐關(guān)中,差點就收復(fù)長安,滅了前秦;永和十二年再次北伐,戰(zhàn)績更牛,伊水一戰(zhàn),大破姚襄、成功收復(fù)洛陽。試想,如果不是桓溫東征西討、以攻為守,清談派何以坐享安逸生活?
褚蒜子第二次裝糊涂,是在永和五年。斯年后趙皇帝石虎病死,北方大亂,正是用兵之時,桓溫隨即上表要求北伐。蹊蹺的是,他的奏疏被留中,褚蒜子既沒答應(yīng),也不回復(fù),卻采信了父親褚裒的征討請求,結(jié)果慘敗,京口守備力量嚴重受損,褚裒亦愧恨而死。此役的失利,冒進是主因,缺乏協(xié)同,但是褚蒜子應(yīng)該還有著其他方面的考慮,她不可能存心害自己的父親,更不可能存心拿家國社稷當(dāng)兒戲,她不過是擔(dān)心重蹈王敦之亂的覆轍罷了。
東晉是個奇怪的政權(quán),它的穩(wěn)定運作,取決于各方的妥協(xié),任何一方坐大,都將打破平衡,引發(fā)危機。當(dāng)初祖逖、王敦很牛,晉元帝睡不著了;后來庾亮當(dāng)權(quán),振作帝室,士族集體睡不著了。前車之鑒,褚蒜子不能不慎重。
如果對桓溫不加抑制,王、謝兩大族就會搗鬼;如果自己代表帝室過分集權(quán),這“三駕馬車”就會槍口一致對付自己。不如裝糊涂,假裝不知道有桓溫的奏疏,以京口之兵就近赴彭城參戰(zhàn),以殷浩守揚州專門制約桓溫。這么一來,北伐之民意,士族之怨懟,桓溫之狐疑,都能有所交代。
褚蒜子在位四十年,曾三次臨朝,扶立六帝,為了實現(xiàn)她的所謂“坤道”,幾乎一直在裝糊涂。咸安元年(371年),桓溫用郗超之策,“廢帝以立威”,將皇帝司馬奕廢為東海王,改立司馬昱為帝(簡文帝)。當(dāng)時褚蒜子正在佛屋燒香,內(nèi)侍啟云:“外有急奏”。她倚著門框看了數(shù)行,即說“我本自疑此”,至半便止,索筆答奏云:“未亡人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被笢亻_始時怕太后不同意,“悚動流汗,見于顏色”,等到詔書出來才放心。
原本懷疑還答應(yīng),又在裝糊涂,她不能不裝!其時桓溫不僅握著兵權(quán),朝廷中樞亦盡在其手,不裝,立馬就要生亂。她在最后一次臨朝詔書中曾解釋,“但暗昧之闕,望盡弼諧之道”。原來呀,裝糊涂,不死磕,為的是求個暫時和靜,坐等出現(xiàn)轉(zhuǎn)機。果不其然,次年司馬昱憂憤而死,謝安因遺詔而上位。褚蒜子隨即聯(lián)手謝安與王坦之,成功狙擊了桓溫的野心,使晉室重獲安穩(wěn)。
趙炎
文史專欄作家,著有《零碎歷史風(fēng)情》、《就在歷史拐彎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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