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守忠
老父健康每況愈下,大限之日日漸迫近。哀痛日久,茫然無措的情緒,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如跋涉遼遠(yuǎn)的沙漠之人,饑渴欲死,走出沙漠,遇到甘泉、食物,并沒有牛飲鯨吞,居然有陡然的陌生感,不覺愣住了,似暴風(fēng)驟雨前的空靜。
我們家族的全家福,當(dāng)時用紅梅牌相機(jī)拍攝,1985年。
老媽辭世后,老爸瞬間衰老不堪。滿堂兒女,尚不如半路夫妻。爸和媽相濡以沫幾十年,從來都是和和美美,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吵過一次架。老媽去世的一年前,老爸已經(jīng)八十一歲了,還在板皮加工廠,曬板子、拾板子,想喝酒,想吃肉。老媽因?yàn)槟X萎縮,自理較為困難。
周末回到老家,我掌勺,老媽還是堅(jiān)持燒鍋。燉好菜,貼在鐵鍋邊上的鍋餅也即將熟了。老媽守著鍋屋,看著蒸汽裊裊的大鍋,我徒步去不遠(yuǎn)處喊正在工作的老爸,回家吃飯。在去的路上,給大哥、二哥打電話,請他們來小聚。
即使數(shù)九隆冬,拾板子或者曬板子的老爸,還是穿著單薄,往往就是一件貼身內(nèi)衣??吹轿襾砗八丶页燥垼头畔率诸^的活計(jì),披上外衣,把保溫茶杯,翻曬板子把一根堅(jiān)硬的竹竿磨出包漿、而且一頭尖細(xì)的寶貝,小心的放在腳蹬三輪車的車廂里,等收拾一切,我們爺倆就松松爽爽的回家了。
父母,兄嫂,兩個侄兒,拍攝于1985年。
老爸放下三輪車洗漱,我就把我?guī)淼牟搜b盤、上桌,揭出鍋里的死面餅,貼鍋一面已經(jīng)結(jié)出金黃的硬面,盛出燉菜,老爺子也坐在了案板前的矮凳上,大哥二哥也來了,有時因?yàn)槊Γ膊粊?,有時大嫂、二嫂也來,也不來。把塑料桶里的散裝白酒,倒進(jìn)不銹鋼質(zhì)地而黑黝黝的酒壺里(天太冷,就點(diǎn)一小堆軟柴火溫酒,酒壺就給熏黑了。),再斟進(jìn)陶瓷杯里,拉呱細(xì)酌起來。
老爺子用的是一只粗黑陶杯,倒?jié)M酒就是近二兩,老爺子只喝一杯。有時并不進(jìn)堂屋,就在鍋屋里開飯了。夏天,就搬到樹涼影下。孩子們出嫁的出嫁,在外邊的在外邊,反正都不在身邊,飯桌前就少了活潑的氣氛,但也不壓抑,說的都是陳年古道的事。而今想來,是多么難得。沒有納蘭性德“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碧钤~的詩情畫意,也是我記憶中的珍寶。
自老媽辭世后,老爸突然變得懶散了,除了想吃可口的食物,任何事情都懶得搭理。白香山說“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詩意中充滿人生哲理。哲理從來都是生活的結(jié)晶。某些看似無理的結(jié)局,可能是你還沒有達(dá)到那個年齡和層次。
我爺爺年輕時不好好過日子,年齡大了,居然會過起來。養(yǎng)了一群羊,天天割草、收拾樹葉子。人生需要救贖嗎?意識形態(tài)會隨著年齡的增大改變嗎?不得而知。知道了,能怎么樣?親情靠血緣關(guān)系連接,有時一奶同胞,竟然如同寇仇。還是鄭板橋說得好啊——難得糊涂。
老爸離開肉食,就不愿意吃飯。這讓我們陷入矛盾之中,再矛盾也得有所取舍啊??偛荒芟窠逃⒆幽菢訉Υ┦咨n蒼的老父吧!傳統(tǒng)文化里有“以順為孝”之說,忤逆老人的所求,而健康他的身體,作為子女是做不到的。面對親情,無法選擇,最令人痛苦是,你必須選擇。吃肉就吃肉吧,感性和理性,總得有一方讓步。
一次,帶老爸來鎮(zhèn)區(qū)理光頭、洗澡,接著去喝羊肉湯。照例領(lǐng)著他逛超市,買了一瓶半斤裝的牛欄山二鍋頭。去飯店小酌,老爸愿意喝多少都行,余下我收底。老爸大約喝了一兩,不愿意再喝了,我問他:“老爺子,這個店里有淮南牛肉湯,和豐縣羊肉湯,咱們喝哪一種?”老爸點(diǎn)了牛肉湯。老爸喝著不對味,還是喝完了,有點(diǎn)不高興。
再等到周末回老家,鄰居告訴我:“你爸真有意思,見誰都說你領(lǐng)著他喝的牛肉湯不咋地!”我哈哈大笑:“老爸還有判斷標(biāo)準(zhǔn),是多么的難得,證明他的腦子還好使,他可是84歲的老人了?!鳖I(lǐng)他去浴池洗澡,我不敢離開他半步,他坐在熱水里,老要漂起來。
他最討厭我給他穿衣服,老要自己穿,半天還穿不上。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是小孩心態(tài)。想一想也對,假如老人還是像年輕人一樣,耳聰目明,能跑能跳,記憶力好,有年輕人一樣的情感,他如何面對漸漸長大的兒孫。
2016年春天,我?guī)е?5歲的老爸,乘坐高正東老師的轎車,去皖北碭山縣唐寨鎮(zhèn)古梨園,老爸非常興奮,孩子氣更加旺盛,在古梨園照了許多照片,擺了許多造型。
看到滿樹飛雪的梨樹下,有高大健壯的綿羊抵架,居然手舞足蹈,差點(diǎn)兒跌了跟頭。給他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吃了好半天,還剩下大半,不舍得丟棄,一直拿到家里。在梨樹王風(fēng)景區(qū),老爸的確累了,步履蹣跚走不開步,我半抱攙扶著,他還是歪歪斜斜。我的淚下來了,一旦走不好,大限就不遠(yuǎn)了。
84歲前,老爸不愿意拄拐杖,我們勸說了好久,他才同意。老爸一輩子要強(qiáng),可是誰能抵擋得住時間的追殺哪!2016年,老爸拄著拐杖也走不動了。他的腦血栓已經(jīng)得了5次,可是還是愿意吃肉,第6次腦血栓再犯,醫(yī)藥終于回天乏術(shù),他的腿沒有法子支撐著他行走了,只有坐著。
我是不肖子孫,老爸的吃喝拉撒,全部靠老家的兄嫂處理,我只有星期天、假期才能回去。2017年11月22日早晨,老爸走完了他的生命歷程。
再回老家,父母居住的屋子,院子還在,卻再也聽不到父母的喚兒之聲了。凝神傾聽,好像還有他們的聲音;倚門而望,感覺他們就要回來了。老家還有大哥、二哥,家兄如父,老嫂似母,縱然遠(yuǎn)了父子、母子的親情,但親情依依,不會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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