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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國中小企業(yè)研究院研究員。
作者
張麒
《紅樓夢》里的賈府是豪門望族。倘若我們只看到祖宗的余蔭，皇帝和朝廷的恩賞，或者只看到了佃田租戶的進(jìn)貢，以至眼睛一盯上烏進(jìn)孝年歲呈上來的禮單，就以為賈府上上下下人人都衣食無憂，錢財用之不竭，總沒有個拮據(jù)的時候，那就大錯特錯了。
賈母臨終前幾年就知道府中進(jìn)的多，出的少，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以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散盡余資”，以便給各房彌補一些虧空，給各位下人爭一份出路。[編者注：八十回后]
年壽不濟卻極具前瞻眼光的秦可卿，也在臨終之際托夢王熙鳳：府中之事須未雨綢繆，凡事作退一步想。
弱不禁風(fēng)又不諳經(jīng)濟事務(wù)的林黛玉，即便寄人籬下，也為賈府的未來擔(dān)憂，在評價探春的園地新政時欣喜地說：
“要這樣才好?！?/section> “出的多，進(jìn)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身為賈母孫女輩的探春，更是對府中無所事事、坐吃山空的人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進(jìn)而奮起變革，推行經(jīng)濟新政。
最是大管家王熙鳳，不惜背上罵名，也要進(jìn)行資本運作，想方設(shè)法擴大收入來源。是她一語道破：
“大有大的難處。”
她把賈府的難處看清了，也體味盡了。
賈府的難處，在于進(jìn)項有限，敷出太多。
《紅樓夢》進(jìn)入第十四回，林如海亡故前前后后，“敷出”的事便接踵而至：繕國公誥命亡故，要打祭送殯；西安郡王王妃華誕，須送壽禮；鎮(zhèn)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須預(yù)備賀禮；王仁（王熙鳳胞兄）連同家眷回南邊，要帶上禮物；迎春染病，要請醫(yī)生買藥……
事繁且多，涉及生老病死和出行上路，樣樣人情不可偏廢，哪樁哪件不花銀子？這樣的人情債，份子錢，賈府每月都有，連三接二從沒有間斷過。
人吃五谷，能不生病？賈府的人延醫(yī)一次，至少要用一兩銀子，賈母、王夫人、寶玉、可卿等有身份的人，則更高，因為這樣才合賈府的門楣和“身段”。
這還是“正常”的人情來往，對官僚仕宦、王公貴族的打點，與他們的周旋，更是一個無底洞，不知需要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往里面填。
尤二姐與張華退婚的官司，衙門里的金錢交易，復(fù)雜得離譜。為擺平此事，賈府花去白銀少說也有上千兩（單給張華父子倆的退親費用就有“百金”）。
薛蟠第二次打死人一案，過了縣府，但“道里”卻不得通過，不得已花錢消災(zāi)，總共打通關(guān)節(jié)竟花了幾千兩之多，后面又追加五百兩。[編者注：八十回后] 薛家的很多訴訟事，除了利用賈府的上層官衙關(guān)系，也少不得討其府上的金錢。
大內(nèi)外崇（太監(jiān)及其它巧取者）們也是巧取不斷，隔三差五上門來借錢。名為借實為取，借出的有時日，償還的杳無期。
書中第七十二回，記述宮中夏太監(jiān)打發(fā)一個小太監(jiān)向賈璉借銀子，開口就要一二百兩。理由就是夏太監(jiān)看到一所房子，短了二百兩銀子。對此，賈璉叫苦不迭：
“一年間他們也搬夠了！”
果不然，小太監(jiān)來借錢時帶來話：
“上兩回借的一千二百兩銀子，等今年底下一齊都送還的。”
是不是真的還，是否真的年底還，這都打個問號。
除了夏太監(jiān)，還有周太監(jiān)。賈璉告訴媳婦：
“昨兒周太監(jiān)來，張口一千兩，我慢了些，他就不自在?！?/section>
這些閹人其實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書至第一百零一回，此時賈府行將敗落，已是四處顯悲音異兆了，來賈府刺探的，恰恰就是這些太監(jiān)們。作者慣用諧音術(shù)，偏獨在這時點出了這個探子太監(jiān)的真名實姓——裘世安，他們真的是求世道平安嗎？裘世安他們，求的是賈府的錢財，這明明就是敲詐！
外面的用度既然省不了，那就在家常用度上緊縮。
書中很多章回，都細(xì)致地描寫賈府用度省而又省的情節(jié)，真乃居家不易，操持艱難。讀者不要被書中有幾回家宴和聚會所障眼。那種熱鬧的場面，也不是天天有，月月見的。
書第五十四回，寫眾人為承歡賈母，想在園子里擺兩桌賞賞雪景，這需要五十兩銀子。書中詳細(xì)描寫王熙鳳想套出薛姨媽身上一點錢的插科打諢的情景。雖不免有些戲謔成分，但可見，五十兩銀子即便對大管家鳳姐來說，也不是小的數(shù)目，不肯輕易掏腰包。
書中交代，賈府實際的第一號當(dāng)家人王熙鳳，一家四口每月也只有二十兩的進(jìn)項。她自己的月例，也只有不足十兩銀子。
賈府的公子哥、姑娘們每月例銀也只有三五兩，丫鬟們大多也只有一兩或幾百錢。
有一回，寶玉過生日，為取取樂，正丫鬟們每人出銀五錢，次丫鬟們每人三錢。都是出份子，不曾動用庫房銀兩。其實動也動不得，賈府有嚴(yán)格的定規(guī)。
作為寶二爺?shù)馁N身侍女，王夫人和賈母都看好的上等丫頭襲人，每月例銀也不過二三兩，家里又窮得很，經(jīng)常手頭緊。
有一回，王夫人多批她二兩銀子，也是從自己的月俸里支的。
就說黛玉吧，雖不算最為尊貴，但賈府下人們也將她當(dāng)主子看待?？删驮谒∪氤琉庵H，想先預(yù)支一、二個月的例錢都不行，最后還是王熙鳳自己送幾兩給她作為看病和用度。[編者注：八十回后]
麝月和秋紋兩個次丫頭斗牌，為輸贏幾吊錢鬧得不可開交。盡管有她們愛計較和率真的因素，但幾吊錢對她們而言卻不是個小事情。[編者注：八十回后]
還有，秦可卿弟弟秦鐘頭一趟到寧國府看姐姐，憑可卿的身份和人緣口碑，加上王熙鳳又和她關(guān)系十分親密?？晌貘P給他的見面禮也才是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小金錁子”，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真是有些寒磣。
第五十五回述及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應(yīng)拿多少賞銀，趙姨娘串通吳新登媳婦事先向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匯報過了，擬賞銀四十兩。但探春（此時因王熙鳳生病，她受王夫人安排掌管府里事務(wù)）拿出舊賬，得知不合舊例，改為只給二十兩。
鴛鴦殉賈母而上吊死，家人只得銀百兩，這還算破例。[編者注：八十回后]
晴雯之死，只得到王夫人拿的十兩紋銀。
遣散的戲班子童伎，只每人支幾兩銀子，算作回原籍的盤纏……
賈府日子難捱，何止上述各樁各件。不止奴仆傭人難，尊者主子也難。
書中詳述王熙鳳哥哥王仁死后，王熙鳳想把葬禮辦得得體一些，竟少了錢，吵嚷不止。《紅樓夢》后幾回（自抄家起），賈府上下所談都是金錢銀兩，叫人覺得凡俗得有些過分。[編者注：八十回后]
世俗的生活描述，令人喘不過氣來。
作者為什么不厭其煩地描述賈府的日常用度？又為何一個勁地揭開豪門大宅灰蒙蒙、酸溜溜的側(cè)面？是要我們看清一個府第的真實面目，以及一個國度和社會的傷楚和憂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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