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號ID:hlmyj001
編輯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按
作者簡介:楊貴堂,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為中國石化下屬企業(yè)員工。
作者
楊貴堂
抄檢大觀園,是王夫人決策,鳳姐組織,王善保家的擔綱實施的。成員還有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五家陪房。時間是在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應該是八月十三)晚上,賈母入睡之后。寶釵已經回到蘅蕪苑。此時關閉園門,實施抄檢。抄檢之后,即過中秋。中秋過后,后續(xù)處理。
探春那響亮的一掌
籠統(tǒng)地講,抄檢大觀園是一件事,發(fā)生了一次,敘述了一次。可大觀園有多處居所,主子好幾個,仆人數十上百。從敘事頻率上講,又是單一敘事的重復。同樣是抄檢,要一處一處抄,一個一個檢,寫作難度還是很大的。
曹雪芹怎么寫的呢?從婆子下處開始,虛寫;然后首站怡紅院,細寫;避開蘅蕪苑,直進瀟湘館,淡寫;秋爽齋,細寫;稻香村,虛寫;暖香塢,淡寫;紫菱洲,細寫。
閑話少說,且說執(zhí)法隊伍隆重開往秋爽齋。探春已得探報,命眾丫鬟秉燭開門,嚴陣以待。任憑鳳姐陪著笑臉,探春依然冷若冰霜,嚴詞以對,語含譏諷,且只讓打開自己的鏡奩、妝盒、衾袱、衣包皮若大若小之物,不允許搜檢她的丫頭,且稱:
“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么處治,我去自領?!?/section>
執(zhí)法搜查眼看進行不下去了,鳳姐只是看著眾媳婦們。還是周瑞家的辦事老道,說:
“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里,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section>
鳳姐借坡下驢,起身告辭。這時,偏偏是那個不知眉眼高低的王善保家的跳將出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兵P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說:“細細地翻,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
曹雪芹贈給探春的字叫作“敏”,不僅反應敏捷,“啪”的一掌,清脆響亮,讓王善保家的躲閃不及,眾人也很難反應過來。探春之“敏”,還在于見事敏銳,眼光犀利??鬃佑醒裕?/p>
“敏于事而訥于言?!?/section>
探春既敏于事,又勇于言、敢于行。史書上稱贊曹操:
“知人善任,難眩以偽?!?/section>
鳳姐的謊話,探春早看穿了。而且不待人言,就知道決策抄檢大觀園的,非王夫人莫屬,調唆生事的,無疑是王善保家的。
抄檢大觀園,各房各舍都是配合的,獨有探春反應如此強烈,卻是為何?
第七十一回,鴛鴦和李紈、探春曾有一段對話,探春深知府中的矛盾沖突:
“如今咱們家里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樣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探春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再往前,李紈、探春、寶釵臨時理家,探春是核心,已經看出了問題: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并兩處執(zhí)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跴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見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zhí)事者,竊弄威福。 第五十八回
在大觀園,由于文官等戲子被遣發(fā)進來,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散在園內聽差,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中游玩,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關系較之以往更加復雜,原本清潔平靜的大觀園也開始變得喧囂起來了。
抄檢大觀園,是一種失序,奴才反過來作弄主子??纯磳氂竦姆磻椭懒耍?/p>
于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
這陣勢,連富貴閑人都無可奈何,主子的顏面何在?寶玉無奈,在后來的《芙蓉女兒誄》中表達了自己的一腔悲憤之情: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探春一下子看出了事情的本質和危害:惡奴調唆,破壞秩序。治家之道,當然是遵從禮制,自上而下,約束奴才。而不是反過來,聽任奴才調唆,打臉主子。所以探春堅決抵制他人搜索自己的丫鬟,且只和鳳姐理論,將與王善保家的對嘴的任務交與了丫鬟。
探春素來看重秩序、維護秩序,深知主子失范,管理失序,必將引起混亂和動蕩。何況,誰家都經不起抄,果然,就從惜春丫鬟入畫那里,起獲了一大包皮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又有一副玉帶板子并一包皮男人的靴襪等物。此處有脂批:
“奇。為察奸情,反得賊贓。”“妙極事(是)極。蓋入畫本系寧府之人也。”
又從迎春丫鬟司棋那里搜得了其他春意,繡春囊自然也算在她頭上了。這正是王善保家的邏輯:
“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section>
那么,鬧這么大動靜,又是賊贓,又是奸情,能不傳出去嗎?事實上,抄檢的是奴才,打臉的是主子,破壞的是秩序,影響的是聲譽——這個很要命的,柳湘蓮脫口而出:
“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section>
賈寶玉當即紅了臉。何況現在有眾女兒,傳出去真的就無地自容了。正是出于深思熟慮,探春才深感悲憤,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這是曹雪芹的一個重大論斷,也是五十五回之后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線索?!都t樓夢》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用了兩個回目,極寫寧榮二府年節(jié)之盛,到第五十五回,畫風突變,從奴才到主子,不約而同,鬧將起來,“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而且越鬧越兇,一直鬧到第八十回。
早期批書人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第五十五回回未脂評中就有這樣幾句話:
噫,事有難易哉。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月,而奸奴蜂起,內外欺侮,珠璣小事,突動風波,不亦難乎?
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回評中也看到了這一點,并引用了美國學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的觀察:
此回及下回為一大段,重在寫探春理家,整頓大觀。賈府出多入少,弊端叢生,若竟無人救治,理難通而辭難工。然兩回寫理家之政善,實在寫賈府之病篤,情勢逆轉,其衰敗勢必難免。(美)浦安迪《紅樓夢批語偏全》評謂“此時賈府盛衰之勢已過嶺下坡”矣。
第五十五回,回目“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趙姨娘找探春鬧,吳新登的媳婦欺負李紈老實、探春年輕,回事的時候答不上來,竟要再回去查舊賬。第五十八回,芳官干娘追到怡紅院,跟芳官鬧。第五十九回,春燕姨媽和親媽追打春燕,又追到怡紅院,打到絳云軒。此處通過平兒之口,又說出許多事情來:
只見平兒走來,問系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省的將就省些事也罷了。能去了幾日,只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哪一處的是?!币u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里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你這里是極小的,算不起數兒來,還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section>
繼續(xù)往下數,第六十回,趙姨娘打芳官,藕官蕊官葵官豆官齊上陣,大鬧怡紅院。晴雯悄拉襲人說:
“別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么開交 !如今亂為王了,什么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第六十一回,司棋大鬧小廚房:
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毙⊙绢^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
這一回中,林之孝家的做主,軟禁柳五兒,還要重罰柳媽,幸虧平兒攔下。
單是下人鬧還不行,主子們也開始鬧起來。第六十五回,小花枝巷內,賈珍賈璉二人坐騎同槽,兩匹馬兒踢騰開了,尤三姐放開手腳,跟賈珍賈璉鬧。第六十六回, 柳湘蓮鬧著悔婚,尤三姐飲劍自盡。第六十七回,鳳姐風聞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責打了興兒旺兒,接下來一回中,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又大鬧寧國府。這還嫌不夠,又慫恿張華,到衙門里鬧。張華小民,哪敢狀告賈府?鳳姐氣得罵:
“癩狗扶不上墻的種子!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里自然能夠平息的。”
這事還沒完,第六十九回,借賈赦之威,得鳳姐支持,秋桐跟尤二姐鬧,尤二姐吞金自盡。
接下來,第七十一回,因榮府的婆子不理會寧府的尤氏,鳳姐命綁了婆子,請尤氏發(fā)落,半路上殺出來邢夫人,當場給鳳姐沒臉,也還是鬧。第七十二回,回目“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來旺媳婦依仗鳳姐強娶彩霞,彩霞與賈環(huán)有舊,卻不得不嫁與來旺家的兒子。
仆人一層的鬧,到底不過癮,到了第七十三回, 迎春的乳母的兒媳王住兒媳婦,竟然跑到紫菱洲,找到主子迎春鬧起來了。再到第七十四回,就是抄檢大觀園。第七十七回抄檢余波未散,晴雯等逐出,芳官等出家。接下來的兩回,薛蟠娶夏金桂,客居的薛家也鬧開了。迎春嫁孫紹祖,從此掉入火炕。香菱受金桂欺壓、遭薛蟠毒打,無奈之中,富貴閑人賈寶玉要找王道士討一劑妒婦方……
從八十回往前看,寧府除夕祭祖,嚴整肅穆;榮府元宵夜宴,繁華奢靡。而這卻正是賈家命運的轉折點:
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于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fā)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闭f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辟Z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北阏f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著,向臺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里。
“'豁啷啷’滿臺的錢響”,何等豪爽!而在此前的第五十三回中,作者借賈珍父子之口,透露了榮府的經濟窘境:
賈珍道:“……比不得那府里,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yè)。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她心里縱有這心,她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jié),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這二年,哪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凈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老實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
盛衰轉捩,正在于此。
再往前看,第四十九、第五十回,大觀園內,大戲也進入高潮。第四十九回,回目“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回目“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作者用兩個回目,放筆極寫大觀園中諸釵雅集。除了遠在深宮的元春、已經死掉的可卿和尚未長大的巧姐,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人悉數到場,作者意猶未盡,還召來了李紋李綺邢岫煙,諸艷齊集,連富貴閑人都自喻井底之蛙了: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
大觀園內,寧榮二府,好戲連臺,高潮迭起?!卸ā都t樓夢》的高潮位置,也是眾說紛紜。俞平伯認為《紅樓夢》的頂點應在第五十四回,自第五十五回后便“沉了下去”,“以后明明白白地走下坡路”。而蒲安迪則認為寶玉與諸釵才是小說的真正主人,第四十九、第五十回為小說高潮頂點。另有宋淇認為是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為全書高潮,也是立足于寶玉和諸釵為小說主人。
我倒認為,第六十三回只能算作回光返照,是大觀園中的最后一次逛歡?!都t樓夢》的敘事高潮,可以引入“平臺期”的概念,自四十九回始,至五十四回終,時間自入冬初雪延續(xù)到年節(jié)過完。大觀園轉入沉寂,寧榮二府走向衰落,正是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最終一敗涂地。而抄檢大觀園,正是“從家里自殺自滅”的重要一環(huán),是抄家的預演,是紅樓敘事進程中的標志性事件。
王夫人的決策風格
抄檢大觀園,起因是一只繡春囊。
繡春囊為何物?屬于“壓箱底”一類的玩藝兒。我有一位搞書法的朋友,兼做一些碑帖收藏,有一次帶我到一個收藏家那里長見識。臨到飯點,收藏家才拿出來他收藏的“壓廂底”:一個巴掌大小的瓷片,上有彩繪,為春宮圖,立式,后位,女前,半趴,男后,直立,線條流暢,毛發(fā)畢現……到底是貧窮限制了想象力,那時候我才明白什么是“壓箱底”。
寧榮二府的主婦們,對這類物件并不陌生。王夫人拿到繡春囊,本能反應就是賈璉淘來的寶貝,鳳姐不小心遺落在園子里的。鳳姐見了王夫人擲過來的繡春囊,立馬發(fā)現那是市賣貨:
“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section>
出身豪門,見過世面,連薛蟠都見過“庚黃”的春宮圖:
“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好得了不得!”
荷蘭學者高羅佩(R,H.VAN GULIK)著《中國古代房內考》,曾介紹過“庚黃”的《鴛鴦秘譜》,并提到了《金瓶梅》第十三回末尾,公西門慶得到的一件春宮手卷,據說從內府散出,疑是出自“庚黃”之手:
“內府鑲花綾裱,牙簽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十分干凈。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section>
古人未必比我們更保守,“壓廂底”,春宮圖,在上流社會很常見。邢夫人從傻大姐那里截獲繡春囊,“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并不代表她沒見過這類玩藝兒。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諸釵居住的大觀園中,一個傻丫頭撿到這種東西,讓她“心內十分罕異”,邢夫人進而“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
邢夫人如何處置這繡春囊?回到第七十四回,兩次提及繡春囊如何到達王夫人手中的,一次是王夫人對鳳姐說:
“你婆婆才打發(fā)人封了這個給我瞧,說是前日從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氣了個死?!?/section>
一次是王夫人的內心活動:
“……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方才正是她送香囊來的?!?/section>
再接下來,王善保家的建議抄檢大觀園的時候,話中透露,她是見到了這只繡春囊的。細按此處行文,王夫人到鳳姐房中責問,首先是喝命“平兒出去”,當然是有意讓平兒等人避開,保密意識很強,王善保家的只能是從邢夫人那里處看到的。王善保家的將繡春囊送與王夫人,又及時跟進,建言抄檢,至少得到了邢夫人的默許。若無意掀起波瀾,邢夫人壓根兒就不會讓王善保家的見到那個物件。那么,邢夫人此舉,仍是“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的一個組分,可謂用心良苦。
曹雪芹稱邢夫人“愚倔”,“尷尬”,但在這件事的處理上,邢夫人則一箭雙雕,進退自如:她沒有滿世界嚷嚷,沒有直接呈給賈母,而是把繡春囊密封了送與王夫人,給王夫人留足了臉面;又給自己人王善保家的透露了消息,對王夫人又形成了壓力。
整個事件中,王善保家的狀態(tài)亢奮,行動踴躍,但這是否代表了邢夫人的態(tài)度呢?也是,也不是。說是,是因為如果邢夫人不向她透露,她無從得知,可能就不會有抄檢之事;說不是,是因為王善保家的惹出是非,被探春打了,又查出司棋與潘又安有私情,自己打了臉。這時候邢夫人又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否定了王善保家的做法,表明那不是自己的態(tài)度。
現在,一只繡春囊,難倒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是責問鳳姐,鳳姐自我洗白,王夫人又被鳳姐說動了心,讓鳳姐拿主意。鳳姐聲稱此事不可聲張,不可讓老太太知道,只能“胳膊折在袖內”,建議趁著大觀園查賭攆人騰出來的空缺:
“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的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里,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事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后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section>
鳳姐的話,王夫人是聽進去了,但王善保家的上來一攪合,王夫人犯迷糊了。
王善保家的一來,就把話題引向了大觀園中的副小姐:
“太太也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擔得起。”
并直接把矛頭引向了晴雯,王夫人立馬被帶了節(jié)奏,注意力轉向晴雯。病中的晴雯遭暗算,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拉到王夫人面前接受盤問,立馬聲稱自己是老太太那邊的,對寶玉的起居不曾關心,王夫人信以為真。王夫人一時忘記了來找鳳姐的目的,“轉移了”,暗中查繡春囊變成了明著查浮浪女。
接下來,仍是王善保家的帶節(jié)奏: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yǎng)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jié),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她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庇谑谴蠹疑套h已定。
經王善保家的一提醒,又回到了抄檢大觀園的路子上。方案已定,抄檢大戲隨即在夜間上演。
那么,抄檢大觀園,是耶非耶?有論者稱,榮國府王夫人為當家太太,邢夫人得了繡春囊,交與王夫人,就是要看她如何處置,所以有王善保家的及時跟進,以觀事態(tài)。王夫人沒有別的選擇,抄檢是政治正確,否則,難還大觀園眾兒女的清白,也難辭治家不力的責任。
但是,后果呢?
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后半部書中的大事件。抄檢的直接結果,是驅逐了怡紅院中的晴雯,不久死去,這是寶玉心中第一得意之婢;紫菱洲中的司棋被攆出,不久也傷情自盡;發(fā)現丫鬟入畫私藏金銀錁子等物,惜春決絕,退了入畫,斷了與東府的來往;寶釵怕涉是非,搬出了大觀園,還勸王夫人就此關門上鎖,閉館封園。
作者的態(tài)度很明朗,回目上寫著呢,“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王夫人是受了奸人讒言之惑。決策的基礎,是對形勢的準確判斷??上У氖?,王夫人對大觀園的形勢沒有清醒的判斷,對兒子寶玉沒有信心,對自家三春,黛玉、寶釵諸人,甚至鳳姐,沒有基本的認知。
事后,賈母都聲稱,原以為寶玉喜歡和丫頭們混,是懂了男女之事了,細察竟然不是,笑說怕是上輩子女孩托生的——寶玉、晴雯的清白是不需證明的。
對決策的結果,王夫人根本沒有預計。抄檢致寶玉大病一場,心灰意冷,王夫人似有后悔之意:
寶玉見她(香菱)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地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采,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wěn),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了他。心中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服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y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后方才漸漸地痊愈。 第七十九回
晴雯乃是從賈母房中出來的,繡春囊也不是她的,且無真憑實據,證明她勾引了寶玉,做出了格外之事。相比司棋,晴雯并無大錯。王夫人挾雷霆之勢,強勢驅逐,內心是欠掂量的——司棋之事,滿園皆知,要知道榮府上下可是有數百口之眾的,保不齊不傳到外邊。處置晴雯,竟比司棋更重,這不是明告訴他人,晴雯所犯之事,比司棋更為不堪么?書中曾說:
“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section>
寧府如此,榮府未必不如此。第三十四回,因金釧之死、襲人建言,王夫人曾聯想到寶玉和她本人的聲名體面。難道此刻,不該想到這一層嗎?王夫人如此行事,難免讓人浮想聯翩,議及榮府的聲名體面。榮國府內,主子奴仆,早已是虎視眈眈,王夫人作為當家主婦,對此似乎茫然不知。
至此,可以看出王夫人的決策風格了。已經開始“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王夫人對此茫然無知;對大觀園中情形,如同霧里看花;對邢夫人的用心,對王善保家的用意,毫無警覺;對抄檢涉及范圍考慮不周,壓根兒沒想到還會涉及寧府和客居的薛家;對抄檢的后果,根本沒有預計,只管抄起來再說。倒是探春,敏銳而果敢。還有寶釵,明理而堅定。人世間,有幾個能如探春、寶釵這樣達于事情、切中肯綮的?曹雪芹的高明,在于他洞察了人世間的悲哀——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衩一二可齊家?!?/section>
多是凡人庸人,決定了世事走向。賈府就是這么一步一步走向沒落的,到了抄檢大觀園,《紅樓夢》敘事進程已近尾聲,該考慮如何落幕了。
文中引用《紅樓夢》文字及標點,全部采用《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硯齋評語及標點,全部采用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聯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