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2日,一個北京科技大學的肄業(yè)生黎力,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方式,向監(jiān)獄“交付”了十年光陰。
了解他的人說,他太累了,用自己的方式選擇了停頓。
但這恐怕不是停頓,而是徹底地回到了人生的原點,甚至人生的最底層。
7月12日當天,黎力懷揣著一把5元折疊刀、一瓶礦泉水,在北京科技大學校園的中國銀行內(nèi),劫持人質(zhì)并搶劫了10萬元。
搶劫犯黎力人稱“貧困生搶劫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究竟是如何導致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淵呢?當他回到江西老家,凝望著深院高墻,又是怎么找回自我,開始一段新的逆襲人生呢?
“弟弟要是大學畢不了業(yè),我就不嫁了!”這是黎力的姐姐對全家人說的話。
江西自古地瘠民貧,黎力的村子大部分人家都靠種地為生,好好上學、走出大山,是孩子們唯一的出路,但僅僅有個別的孩子能夠完成學業(yè),考進大學的更是寥寥無幾。
哥哥黎誠還記得小時候和黎力一起讀書的時光,他帶著弟弟去村里的破廟,在那里借著無人吵鬧的環(huán)境做作業(yè)。
但到了初三,哥哥黎誠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讀書了,家中無力支撐他和弟弟兩個人的學業(yè)。
黎誠一聲輕嘆,終究是因為貧窮斷送了自己的求學之路,他告別父母,投奔了遠在深圳的大姐。
此時,陪伴在黎力身邊的,只有不善言辭的父母了。
黎父至今還記得家里舉債度日的日子。
黎家在當?shù)匾恢币灾谱鳌⒇溬u煙花為生。一次,黎父深陷一場騙局,家底被全部騙走,幾乎使黎家陷入赤貧,在深圳立足未穩(wěn)的兒女完全無法幫助父母,黎父只能借錢貼補家用。
時過多年,黎父仍然跟人提起那次騙局,自己傾家蕩產(chǎn),騙子如今依然逍遙法外。
黎力也許就在此時,真正體會到貧窮的苦楚,無人光顧地破廟,遠去打工的哥哥,被騙光的父母,都是一個“錢”的問題。
小小的黎力在幼年時光里,便埋下了深深的苦難。
與貧窮相互依偎的是黎力的口吃,表達上的困難,父母的不善言辭,幾乎阻絕了他與外界之間的交流。
貧窮的種子一旦在心里扎了根,便是隨之一生的自卑感,而表達困難的問題如果不加以解決,只會讓黎力走上更多的極端。
此時,唯一能夠讓黎力感到生活有奔頭的,便是學業(yè)了,學習的一分一毛都是父母在極端的貧窮中,為他攢下的,而他,也未嘗讓父母失望。
黎力在求學階段,或者是在高中階段,可以稱之為當?shù)氐奶觳?,盡管他身材瘦小,個子才只有1.6米,絲毫不能影響他的學習成績。
“幾乎每次考試都是黎力第一,不用想,他是一個上學的天才?!?/span>這是黎力高中同學對他的評價。
沒人懷疑黎力考不上大學。
2003年,勤奮、努力的黎力考上了北京科技大學,也是當?shù)氐闹麪钤?/span>
這恐怕是黎力最為幸福的瞬間了,寒門出貴子、高考得狀元,整個村莊都知道黎家出了個大才子,要去北京讀大學。
黎家為此也開心的不得了,還在村里請了客,全村人都為黎力描繪了一個光輝、燦爛的人生,在北京求學、工作,在北京買房、結(jié)婚,帶領(lǐng)著黎家走出這個山村,沒人會想到眼前的這個口吃少年,在邁出大山之后,到底會經(jīng)歷什么。
不入一座山,不知山之深。
在即將踏入大學的第一天,黎力被父親領(lǐng)去辦理助學貸款,大學四年,學費2萬,但僅僅辦下來1.7萬,遠在深圳的姐姐,第一時間給弟弟帶去了支持。
在一旁的黎力,聽到姐姐的支持默不作聲,他有口吃,每次說話無疑都是在宣示自己的軟肋,他沉默著,和自己在高中階段一樣,希望用所有的努力,去給家里爭得一口喘息之機。
此時的黎力,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人生就像是被安排好的,努力求學、考出好成績、考入大學,如果不出意外,以后的人生將會繼續(xù)被安排。
進入大學的那幾天,黎力被同學們戲稱為小孩,年齡16歲、身高1.6米的黎力,無法做出反駁。
也因為年齡最小的原因,他在班級里的排號是30號,陰差陽錯被選在其他班級的宿舍里。
獨自一人的黎力,幾乎斷絕了自己與班級的所有集體活動,而一份乙肝病毒報告單讓他明白,和同學一起吃飯、和朋友之間的交際也將徹底斷絕。
也許,黎力進入大學的人生,從一個30號的數(shù)字安排,就已經(jīng)被決定了。
更多人無法像高中同學一樣,包容他十幾次重復(fù)說才能蹦出來的話,口吃,就像一個巨大的阻礙,在偌大的北京,將他牢牢封印。
在充滿生機的北京科技大學里,黎力是一個獨行者,去面對自己最大的問題。
黎力也試圖去抗爭過,在某一天,姐姐接到黎力的電話,黎力用吃力、重復(fù)的話,告訴姐姐想去報一個口吃矯正培訓班,需要1000元。
姐姐當即匯去了1000元,這是黎力為數(shù)不多的,向家中求援的事情之一。但口吃矯正幾乎毫無效果,黎力再也不愿意問家里要錢了,他只想著自己能夠吃飽飯。
2003年的北京,已經(jīng)是人口超過1000萬的國際大都市,人均消費居全球前列。家中父母無法給與黎力太多支援,只能通過在深圳的哥哥姐姐。
但毫無一技之長的兩人,在深圳立足已經(jīng)是足夠困難,更遑論支援一個在高消費城市求學的弟弟,深知這一切的黎力,決定靠自己去養(yǎng)活自己。
在整個大學階段,黎力陷入一種瘋狂的打工模式,尤其是家教領(lǐng)域,他被同學們戲稱為“瘋狂家教”。
黎力早已經(jīng)為家人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每月能賺好幾千,還在外面租了房,還打算繼續(xù)進修計算機語言......
以謊言為開端的生活,畢竟是格外殘酷的。
他準備將自己榨干,每天超過12小時的工作,嚴重擠壓了他的學習時間,黎力引以為傲的學業(yè)徹底亮起了紅燈。
黎力成為了北科大當年4%-5%延期畢業(yè)生之一,他必須在學業(yè)與打工之間做出選擇,要么成為肄業(yè)生,要么向家里求援——安心在學校復(fù)習功課,黎力是有機會通過補考得到北科大畢業(yè)證的,只要能夠把握住最后一年的機會。
但進入2009年,黎力的口吃卻更加嚴重了。在外和他一起租房的室友,或許可以容忍他不斷重復(fù)地表達,但請家教的家長們,卻無論如何不會再接受口吃如此嚴重的黎力。
于是,黎力徹底失去了生活來源。
黎力沒有選擇任何人的幫助,每天幾個煎餅、泡杯涼水,躺在宿舍里,樓下最便宜的飯盒僅需10元,在黎力身上,卻猶如“天文數(shù)字”。
和他一起的舍友看不下去,怕拂了黎力的面子,若無其事地問黎力,能吃飽嗎?
黎力含糊地回答:“嗯,能?!?/span>
自此,黎力徹底拒絕了外界的好意。
直至最后一粒沙子,壓在了他的身上。
在最后的補考中,黎力的同學還記得他高興得對人講,這次微型計算機原理課程絕對能過,我全部答滿了。
但實際上,這次在2008年的補考中,他再次不及格,徹底失去了北科大的畢業(yè)證,最高學歷僅僅是高中生。
登錄北科大的官網(wǎng),還能看到當年的工作簡報,其中有一條格外醒目:
“2008年1月21日,上午的《模擬電子技術(shù)基礎(chǔ)》課程重修考試過程中,在逸705考場內(nèi),電041班的黎力(學號0351030)夾帶與考試內(nèi)容相關(guān)的紙條。此學生已違反考試紀律?!?/p>
2009年7月16日,是黎力與幾位合租的舍友即將散伙的日子,他們即將各奔東西,房子也不準備繼續(xù)再租了,此時的黎力遠遠不能承擔每月高達1400元的房租。
在告別之前,黎力的舍友反復(fù)詢問過他,是否有地方去?是否有路費?
黎力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要去深圳投奔哥哥姐姐。
在最后沉淪的日子,沒有任何的光亮照進黎力的生活,生活困頓、學業(yè)頹廢、無法交際,或許,人生跟他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在2009年的整個7月里,黎力正在經(jīng)歷著人生最絕望的時光,窮、乙肝、口吃、肄業(yè)等等,一連串的打擊,徹底擊垮了他。
舍友談起他的那段時光,他無處可逃,他垮了。
作惡的念頭一旦浮上心頭,便再也無法按下去。
7月12日下午,北科大東門不斷有警車出入,20輛警車將學校圖書館南側(cè)的中國銀行緊緊圍住,現(xiàn)場也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
另外一邊,學校所有的進出口都被封閉,學校只進不出,一定要出的男生,全部都必須檢查隨身包裹。
慢慢消息傳了出來,不久前的12點,北科大的銀行發(fā)生搶劫案,嫌犯劫持人質(zhì)并搶走了10萬元,目前在逃。
而這名嫌犯不是別人,正是黎力。
或許黎力可以成為一名好學生,但絕對不是一名犯罪的料。
在案發(fā)前的半個月時間里,黎力多次前往北科大校園內(nèi)的中國銀行營業(yè)廳踩點,為此,他準備了一把5元錢的水果折疊刀。
在12日中午,他走進中國銀行營業(yè)廳,坐在一名女柜員前面。
柜員問他想辦理什么業(yè)務(wù),他沒有說話,摸出一張紙條寄了過去。
柜員一時間沒有明白他想干什么,眼前面目清秀、略顯稚嫩的學生,無論如何都無法讓她聯(lián)想到搶劫犯,直到她打開紙條的那一刻。
“我包中有一個復(fù)合型雷管,如不交出10萬元錢,就將此處夷為平地!”當柜員抬起頭的時候,看到黎力在顫抖,他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略顯驚慌的柜員沒有任何表示,她在桌下悄悄按下了無聲警報器。
黎力看柜員沒有裝錢的舉動,掏出水果刀,抵在了旁邊正在辦理業(yè)務(wù)的女孩脖子上,驚慌失措的女孩,一口咬在了黎力的胳膊上,試圖擺脫黎力的控制。
此時的黎力徹底陷入了癲狂,他手上的力氣陡然加大,抵在女孩脖子上的刀尖陷入了肉里,鮮血馬上流了出來。
黎力大力地拍打著銀行柜臺,“拿錢!”黎力大聲喊道。
營業(yè)廳里的人早已慌作一團,此時,被劫持的女孩男友與另外一名男子,企圖撲上來解救女孩。
極度緊張的黎力,看著撲上來的兩個男子,感覺渾身像卸了力,他渾身發(fā)抖,但一只手仍然緊緊勒住女孩的脖子,刀尖仍是原來的位置。
幾人一陣拉扯之后,黎力大喊:“都后退!我手里有炸彈!誰靠近我就炸了銀行!”
黎力舉起了手中的棕色塑料瓶,此時沒有人敢靠近了,剛才與黎力拉扯的兩個男子也忍不住后退。
女孩的男友在旁邊哀求黎力說,“我來換她!我來換她!”黎力氣喘吁吁,渾身上下繼續(xù)抖著,他同意了。
銀行一名男性柜員看到這種狀況,對著黎力喊著,只要你不傷害人質(zhì),錢可以給你!
黎力沒有說話,看著點鈔機在響,不停地在響。
黎力拿到錢后,迅速跑出了營業(yè)廳,保安緊追之上,但怕他手里的炸彈,沒有追上黎力,5個小時后,黎力被抓。
面前的10萬元巨款,是黎力一生都未曾見到過的,甚至也可能是父母一生都未曾見到的。
此刻,他的哥哥黎誠在深圳一家娛樂場所中賣情趣玩具,這個只有在瘋狂男女在瘋狂時刻才會購買的東西,成了黎誠唯一的收入來源。
他絕對想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黎力,擁有了一筆不義之財,盡管黎力只能擁有5個小時。
確切的說,只有3個小時,警察在找到黎力之前,已經(jīng)將他所藏匿的10萬元包裹找到。
黎力拿到這10萬元的第一時間,將錢藏在北科大西門外的樹叢中,在離開之前,他抽取了一沓錢,來不及清點便倉皇逃離。
拿到錢的黎力,花30元給自己沖了話費,這部手機已經(jīng)欠費好久,隨后,黎力又去服裝店,花了110多元買了一條褲子。
這就是黎力搶完錢后,全部的花費——僅不到150元。
僅僅100余元的花費,是黎力對自己貧苦生活僅有的滿足,手機可以重新聯(lián)系上家人,之前的褲子已經(jīng)太舊了,一切都滿足了自己的最低需求。
后來的黎力在法庭上說,搶來的錢是想郵寄給家人。
7月12日下午5點,專案組將黎力在一家超市門口抓獲。
據(jù)目擊者稱,黎力沒有任何的反抗,看到警察后,就跟他們走了。
黎力被抓后,警察去搜查他的住所,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財物,只看到桌上留了一份遺書:“對我而言活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死亡也許是一種解脫……我很愛你媽媽……”
黎力出事后,不止是上其母親傷心不已,父親在一個月內(nèi)白頭。
審判庭上,黎力的口吃更加嚴重了,法院也認真評判了黎力的精神狀態(tài),并最終認可了醫(yī)院對黎力抑郁癥的診斷。
黎力因搶劫被審判的消息傳回了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覺得完全不可思議,品學兼優(yōu)的黎力怎么會去搶劫?
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來自黎力家鄉(xiāng)的教育局、中學、鎮(zhèn)黨委、村委會、2000多名村民寫的聯(lián)名信送到法庭,請求法庭給黎力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也給黎家一個希望。
最終,黎力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1年,罰金人民幣20000元。
黎父沒有和黎力有過交流,他對律師說,不上訴了,希望他好好改造,出來后孝敬父母,說完,黎父眼淚止不住地流。
在監(jiān)獄服刑的黎力,終于以一種決絕換來了外界的幫助。
“法官媽媽”尚秀云出現(xiàn)在黎力的生命中,她是黎力搶劫銀行案的主審法官,在判決結(jié)束后,尚秀云并沒有“案結(jié)事結(jié)”,而是對黎力給予了持續(xù)的跟蹤、幫教。
尚秀云多次前往江西某監(jiān)獄,看望正在服刑的黎力,送書、送救助金、過生日,為幫助黎力改造,尚秀云邀請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著名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親自給黎力做心理疏導。
在最悲觀、最絕望的時刻,獄中的黎力感受到了來自法官的關(guān)愛、社會的關(guān)注,以及家中親人的支持,黎力徹底放下了心結(jié),喚起了人生向前的希望。
在經(jīng)過多日的思考后,黎力重新確定了求學改造的人生目標,尚秀云對此給予了很大的認可。
黎力在獄中開始發(fā)奮求學,尚秀云、李玫瑾等也通過寫信、打電話不斷鼓勵他,最終,黎力在獄中的優(yōu)異表現(xiàn)獲得減刑2年8個月,并于2016年11月提前出獄。
在經(jīng)過和學校溝通后,黎力回到了曾經(jīng)就讀的高中,在這里,黎力仿佛重新回到了2003年,13年的時光如此虛度,令他恍如隔世、痛悔不已,一個沖動的錯誤,令他失去了人生中最燦爛的青春時光。
此時的黎力已經(jīng)足夠成熟,也已不再是曾經(jīng)的少年,2017年6月,黎力再次邁入了高考考場,并最終以598分成功考取國內(nèi)重點大學。
又是一年開學季,黎力手提著尚秀云、李玫瑾送給他的筆記本電腦,重新邁入了大學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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