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石碑上母親凝固的笑容，我很想哭?？墒且幌氲礁赣H，我的眼淚又干涸了。父親啊父親，您該怎樣面對母親呢？
母親離開我已經(jīng)一年了。自從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一直陪侍在母親身邊，希望母親最后能夠握著我的手，安詳?shù)亻]上眼睛?？墒蔷驮谀翘熘形?，眼見著母親睡熟了，父親勸我出去吃口飯，愛人也附和著。在醫(yī)院這些天太累了，出去吃點吧。于是在醫(yī)院附近找了家干凈的西餐廳，碰巧那天餐廳停電，所有的雅間只能用燭臺照明。好端端地，怎么今天停電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不錯不錯，結(jié)婚十幾年了，咱也重溫一把浪漫的燭光午餐。愛人為我解著心悶。因為停電的原因，菜上得很慢。我們邊等邊交流孩子高考的事情。
手機(jī)鈴聲驟然響起，我的心揪了起來。來電顯示是父親，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和愛人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母親一如我離開時那樣安靜地躺著，只是插在她身上的各種管子和儀器已經(jīng)撤走。我上前抓住母親的手，仍然是溫的。我不勝懷疑地張慌四顧，父親在一旁搖了搖頭。你媽這是命好啊，就這樣睡過去了。我應(yīng)該是很悲傷的，可是卻突然就有了些怒氣。就這樣睡過去了？就在我離開剛剛?cè)昼姴坏降臅r間里，母親就這樣堅決地一睡不醒了？我知道這不能怪母親，她已經(jīng)堅持了很久，就在上午，她還不住地用眼睛追著我，我走到哪，她就看向哪。我問她有什么需要，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但會輕輕地?fù)u頭。也許這是一種留戀，也是一種無奈吧。
可是心中這股無名的怒氣還是無法平息下來，小時候就有算命先生說我是“有心養(yǎng)老，無緣送終”，我憑什么被他料中呢？我強(qiáng)迫自己旋轉(zhuǎn)起來，所有的事情都親歷親為。通知親屬，布置靈堂，整理母親用過的衣物，我不讓自己有一刻停歇下來，不給自己坐下來哭泣的機(jī)會。直到去派出所注銷母親戶口的時候，才覺得悲傷鋪天蓋地的壓下來，特別是父親在我出門時猶豫了半天說出來的那句話。看看能不能把你媽的身份證留下來。我試試吧。我?guī)缀鯚o法控制奪眶而出的淚水。
母親的追悼會父親沒有來。不來也好，我很怕看到父親難過的樣子。天一直在下雨，撒上最后一抔土，我的臉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濕濕地一片，從此我跟母親就是天人永隔了?！皹溆o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原來是一種無奈的悲哀。還好父親健在，我還有機(jī)會為人子女，承歡膝下。
母親走后每一個重要的日子，父親都會和我們來看母親?？墒墙裉焓悄赣H一周年的日子，只有我一個人來。墓地的早晨很涼，跪在母親的墓地前，我真想讓媽媽再抱我一次。媽媽，有些話，我到底該不該對您說呢。
上個月的一天，晚上到家時，父親不在。自從母親走后，父親很少出去走動，總是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我經(jīng)常勸父親多運動，多交朋友，可父親總是敷衍我。看來今天父親的心情不錯。我很累，把自己扔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在路邊找東西。媽，找什么呢。我身上的寶貝找不到了，快幫我找找。什么寶貝呀？我一直掛在身上的寶貝呀。寶貝？我怎么不知道。你這個敗家仔，你怎么就忘了呢，快給我好好找，這是我要傳給你的寶貝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愛人摸索著爬上床來。鎖門了嗎？我習(xí)慣性地問一句。爸還沒回來呢。還沒回來？幾點了？我困意全無，一下坐了起來。爸去哪了，怎么也不來個電話？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起來穿衣服。不用找了，爸沒事，去老房子了。你怎么知道？爸干什么去了？爸帶一個老太太過去的。老太太？哪來的老太太？
爸，和一個老太太？我睡意全無地瞪著愛人?？焖桑赡苁抢舷嘧R了，愛人息事寧人地說。爸和一個老太太？老相識？母親的寶貝？這些亂七八糟的元素攪和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因為大腦不堪負(fù)荷而迷糊了過去。
早上起來，我先來到父親的房間。房門開著，床上的被子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似乎昨夜沒有動過。我走到床前摸了摸，床是涼的，難道父親昨晚沒有回來。甭瞎尋思，咱爸昨晚回來了，早飯都買好了。愛人從餐廳過來叫我。昨天沒睡好吧？愛人問。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咱爸的事你別瞎操心，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愛人小心翼翼地說。我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老人有老人的生活？我一整天都在想這個問題，難道母親剛走不到一年，父親就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父親和母親感情一直很好。母親叫父親老兄，父親稱母親老伴兒。老伴兒，我出去買菜了，你別忘了吃藥。去吧，路上小心點。母親笑著送父親出門。電話鈴響起，我急忙起身要去接。母親說，不著急，是你爸，還會再打來的。果然電話鈴再次響起，母親不緊不慢地接起電話，笑著和父親聊了會兒。你爸說買了一條大鯉魚，今天咱們吃糖醋魚。就這點事還打電話回來？呵呵，你爸習(xí)慣了，他怕我在家悶，在外面的時候總喜歡打電話回來。要不是你爸，咱家電話總也不會響的。我爸打電話咋總撥兩次？你爸和我約好的，他怕我接電話摔著，就讓我別著急，等他第二次撥回來再接。父親的體貼，讓我和愛人都很汗顏。老兄，來嘗嘗菜咸淡。母親一喊，父親就會樂呵呵地過來夾一口菜，嗯，不錯，正好。父親總是嘴里的菜還沒有咽下去，就含混著夸獎母親的手藝。有時，我覺得父親明顯言過其實，也不免有些埋怨。父親就嘿嘿一樂，我們老年人味覺都不中用了，比不上你們年輕人，我就覺得蠻不錯嘛。母親微微一笑，夾一口菜到父親碗里?？粗改钙錁啡谌诘臉幼游铱偸窍肫鹨粋€詞，歷久彌堅，形容父母的感情很合適。
這樣的父親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來一個老相識呢，不可能，這當(dāng)中一定有什么誤會，回家的路上我這么想著，決定晚上和父親聊聊?？墒歉赣H卻沒有回家，只是給我發(fā)了一個短信。誰的短信??？咱爸說晚上不回家了，我黑著臉說。還挺快，愛人小聲嘟囔。
躺在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愛人的猜測。父親和母親的感情我是了解的，他們當(dāng)年的結(jié)合也是很不容易的。當(dāng)年姥姥家在劉鎮(zhèn)上算是大戶人家，母親的上面是四個哥哥，母親作為全家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兒自然得到了很多優(yōu)待，被當(dāng)作掌上明珠般養(yǎng)大。父親當(dāng)年是鎮(zhèn)醫(yī)院的衛(wèi)生員，因父親長的高大俊朗又文質(zhì)彬彬，對病人和氣又耐心，一時間很多大姑娘都成了父親的崇拜者。母親正是青春蕩漾的年齡，自然也不例外，最后竟然還是背著姥姥和父親私定了終身。為此，母親挨了姥姥很多打罵，因為當(dāng)年父親的家庭成分不好。最后母親心一橫，跟父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搬出了姥姥家。有了我以后很多年，母親才敢?guī)一乩牙鸭?。就因為母親為父親吃了很多苦，這些年來父親對母親一直是寵愛有加，百依百順的。這樣的父親怎么會在母親剛剛走后就與一個舊曾相識的老太太有什么聯(lián)系呢。我決定第二天無論如何要找父親了解一下情況。
第二天快下班時，父親發(fā)短信讓我晚上早點回家。還沒進(jìn)家門就聞到了陣陣飯菜香，愛人給我開門，沖我擠擠眼睛說，今天咱爸請客。爸，您干嘛呢？我提高聲音問道。哦，晚上請你吳嬸到家來坐坐，還有她兒子。哪來的吳嬸，我怎么沒聽說過。說來話長，慢慢再跟你說。父親忙著把一道道菜擺上桌子，并不愿意跟我細(xì)談。鍋里燉著湯，你看著點，我出去迎迎你吳嬸。父親說著，解下圍裙就出去了。我沒有理會鍋里的湯，只是盯著母親的遺像，覺得母親的表情似乎有些哀怨。
是小米吧？一位瘦小干枯的老太太進(jìn)門就抓住我的手，一個勁地端詳，甚至于做作地抹了抹眼睛。我不露痕跡地抽出手，看向父親。父親跟著領(lǐng)進(jìn)來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中年胖子，長得倒很白凈，就是臉上的笑容傻傻的。他也握住我的手，小米好，小米真香。這次我沒能順利地抽出手，而是被他攥在手里使勁地?fù)u。這是吳桐，你吳嬸的兒子，你們叫哥吧。我沒有吱聲，倒是愛人一口一個吳嬸，一口一個哥地把他們讓進(jìn)屋。
晚飯吃得很別扭。我怎么看吳嬸都有些像《臥虎藏龍》里的碧眼狐貍，透著那么一股老謀深算的樣子，一進(jìn)門就掏出兩條毛褲，說是給我和女兒打的。誰稀罕？不理吳嬸，也不看吳桐，他吃飯一副風(fēng)卷殘云的樣子，我聽聲音就厭惡。還好吳桐他只顧著自己吃，并不理會我。偶爾爸給他夾菜的時候，他會憨憨地說，小米，真香，真香。小米是母親給我起的名字。母親說她生我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喝一碗粘稠的小米粥，她希望我以后無憂無慮，衣食不愁?？墒钱?dāng)“小米”從吳桐的嘴里吐出來，我卻沒來由地一陣惡心，仿佛他玷污了這個名字。
父親對吳嬸和吳桐明顯地巴結(jié)，不住緩和著氣氛。小米啊，這幾天累壞了，不愛說話，嘿嘿，別介意啊，吃菜，吃菜。沒啥，沒啥，小米這些年都挺好的吧？好，好著呢，身體不錯，工作也好。這是他愛人，建國，也是個好孩子。父親從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你們吃吧，我還要去單位加班。我硬起心沒看父親隱忍的表情，拎上包就走。
我的冷淡并沒有影響父親的熱情，每天照舊早出晚歸，不用問，肯定是和吳嬸母子在一起。父親甚至騰出了跟母親一起住過的老房子，讓吳嬸母子住進(jìn)去。自從母親走后，我怕父親孤單，就把他接來和我們一起住，所以老房子還一直保持著母親走時的樣子，有時想母親了，我還會進(jìn)去坐一會兒。唉，沒想到這么快就物是人非了。記得幫父親搬家時，工人不小心打碎了母親用來喝水的杯子，父親當(dāng)時就火了，非要讓工人把杯子恢復(fù)原狀。當(dāng)時一邊勸解父親，我還一邊在為父親對母親的深情而感動?？墒乾F(xiàn)在，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居然迎進(jìn)了另一個女人，她將睡母親的床，蓋母親的被，跟母親用同一個碗。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至少現(xiàn)在不能。
現(xiàn)在，面對母親慈祥的笑容、期許的目光，我能說什么呢？不，我什么也不能說，讓母親過的清靜些吧。前天晚上吳嬸就張羅著要和我一起來，我沒理她。她憑什么認(rèn)為她有資格和我一起來看母親？母親這里是一方凈土，我不會讓吳嬸來打擾母親。我選擇了沉默，默默地獻(xiàn)上鮮花，默默地擦掉眼淚，轉(zhuǎn)身離開。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父親拉著吳桐，后面跟著吳嬸也向這邊走來。我以為父親忘記了母親的忌日，沒想到父親來了，沒想到父親居然帶著另一個女人來了。我替母親感到深深的難過，幸好母親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
從墓地回來，通常我會去母親的老房子里坐坐，也許我應(yīng)該改掉這個習(xí)慣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母親隔壁的王嬸，我擠出個笑容來跟她打招呼。喲，回來了，給你爸收拾新房來了？王嬸明察秋毫地笑著。新房？我猶疑地問了一句，看王嬸的眼神我才明白了些。什么啊，就是老鄉(xiāng)，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這孩子，甭不好意思，要幫忙就吱聲啊。王嬸不聽我的辯解，笑呵呵地走了。
新房？不可能，我告訴自己，母親的房子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新房。我開始動手收拾吳嬸和吳桐的東西，至少不能讓他們住在母親的房子里。他們的東西很多，光衣服就裝了三大包，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全了，看來這次他們還真打算常住了。手機(jī)突然響了，是愛人。你在哪呢？咱爸摔傷了，在人民醫(yī)院。
趕到醫(yī)院時父親的小腿已經(jīng)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怎么回事，我一把推開給我開門的吳嬸沒好氣地問。怪我，東西拿的太多了，沒能照顧上你爸爸。什么啊，你拿那么多東西，還領(lǐng)著吳桐，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嘛，養(yǎng)幾天就好了。養(yǎng)幾天就好了？小腿骨折，傷筋動骨100天啊。你帶他倆去干嘛，也不分個時間地點。我表面上在埋怨父親，其實是在說吳嬸他們娘倆不知深淺。吳桐是個弱智也就罷了，吳嬸腦子可夠用著呢，陪著父親去看母親，收買人心這一招果然使得巧妙，不過我不會上當(dāng)?shù)摹菋?，你帶吳桐先回去吧，我的意思是先回老家吧，我爸這個樣子也沒法陪你們了。小米，別瞎說，你吳嬸他們哪都不去，就住在這里。吳嬸有些尷尬地拉著吳桐，看看我，看看父親，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我心里的火突然就躥了上來，這么大年紀(jì)的老太太，居然還裝出一副可憐相來迷惑我和父親。我可不吃這一套。爸，您現(xiàn)在這個樣子需要人照顧，我和建國都這么忙，哪有時間和精力再去照顧一個白癡。再說了，吳嬸年紀(jì)也大了，誰不講究個葉落歸根啊，您把她留這算怎么檔子事啊。我還沒說完，父親突然從床上坐起來，一個巴掌拍到我臉上。你給我住嘴！吳嬸忙上前拉扯父親，你跟孩子發(fā)這么大火干啥啊。又過來勸我，小米別生氣啊，你爸糊涂了。不用你管，我一把甩開吳嬸，我爸糊涂了，是，他是糊涂，那也是被你害的。我捂著臉跑出醫(yī)院。
愛人追出來，小米，別氣了，老人的事咱不管不就行了嗎。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哽咽著說，我媽走才一年，他們就亟不可待地要在一起，我媽在上面看著呢，你說我能不管嗎？我哭倒在愛人身上。好，咱們管，但是咱等等行嗎，等咱爸氣消了，病好了，你跟咱爸好好談?wù)?。也只好這樣了。
父親出院前找我談了一次。我還是想回家住。當(dāng)然是回家了，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讓吳嬸和吳桐也來咱家。不行，絕對不行。這是我的意思，吳嬸在一旁插話道。我就知道是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確，不行。我硬邦邦地說，看也不看吳嬸。父親嘆了口氣，談話不歡而散。吳嬸沒有搬過來住，只是每天像上班一樣，早上過來，晚上我們下班她就帶著吳桐回老房子。吳嬸跟我的時間剛好錯開，平?；究床灰?，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最近單位安排下企業(yè)調(diào)研，本來下午是三家企業(yè)，有一家臨時取消了，于是比平常早些到了家。
這么大的事，必須告訴小米。不行，絕對不行。父親和吳嬸在爭執(zhí)，什么秘密呢，吳嬸不肯讓我知道。唉，沉默了許久，父親突然談了口氣。你放心吧，吳桐是我兒子，我會照顧他，我要是不行了，小米會照顧他。父親的聲音傳出來，我傻了一般地呆住了。原來這就是那個對我隱瞞的秘密，吳桐是爸的兒子，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怪不得父親看吳桐的眼神格外慈祥，怪不得父親總是興沖沖地領(lǐng)著吳桐出去買衣服，怪不得我說吳桐是白癡時，父親會憤怒地扇我一巴掌，原來吳桐是父親的兒子。
我失魂落魄地從家里出來，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里很冷，我控制不住渾身的顫抖。往人多的地方走，我需要找個熱鬧而溫暖的地方。我突然很想笑，電視劇的情節(jié)活生生地跑到我的生活里，讓我分不清真假。這就是多年來和母親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父親嗎？我很為母親和自己感到悲哀，原來我們都被父親和吳嬸欺騙了。我無法回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那是我的家。那里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共同養(yǎng)育著他們的白癡兒子，我想我一定是走錯了路，找不到家了。
隨著人流走來走去，抬頭看見長途汽車站?！暗絼㈡?zhèn)，一張”。我突然就有了方向，我要到母親的老家去，有母親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到劉鎮(zhèn)時天已經(jīng)黑了，愛人打來電話，知道我在劉鎮(zhèn)，沒有問為什么，只是讓我注意休息。住在大舅家，聽舅媽給我講母親年輕時的故事。雖然都是些我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但還是想聽，特別是今天。我爸從一開始就喜歡我媽嗎？當(dāng)然了，別看當(dāng)時惦著你爸的人挺多，可你爸就認(rèn)準(zhǔn)你媽了。也許有別的人，你們不知道呢。我冷笑。舅媽沒有注意我的反常，依舊給我講那些陳年舊事。
你媽的性格可真倔，連你大舅在內(nèi)，我們都怕你姥姥，就你媽不怕。你姥姥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啥用沒起，你媽還是嫁了，氣得你姥姥好幾天不吃飯。你媽和你爸就在醫(yī)院的倉庫里結(jié)婚了，啥也沒跟你姥姥要，過起日子，生下了你。有你以后，你姥姥才有了笑模樣，所以呀，我們都最疼你。你可是命大啊，也多虧了你爸。你媽說你一下生就被你爸抱出去了，壓根沒聽見你哭。那會兒沒敢告訴你媽，懷疑你是死胎呢。你爸不信邪，堅持搶救，愣是把你的小命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你在保溫箱里呆了好幾天你媽才見到你。你媽也不容易，產(chǎn)后大出血，差點沒下來。那幾天可把你爸折騰壞了，一邊是你，一邊是你媽，都要照顧，都舍不得放棄啊。
咱劉鎮(zhèn)有和您年齡差不多，姓吳的嗎？我記得父親好像說過，吳嬸也是劉鎮(zhèn)人。吳姓不算小姓，可是早些年在劉鎮(zhèn)也不多見。
我還真想起一個人來，跟我一個歲數(shù)，應(yīng)該也有60了，我們都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呢。她早先是咱鎮(zhèn)上的中學(xué)老師，沒結(jié)婚就有了孩子，她家嫌她傷風(fēng)敗俗，把她轟走了，后來聽說那孩子還是個白癡呢。
什么時候的事?。?/span>
那孩子應(yīng)該和你差不多大，她和你媽一起出院，我去醫(yī)院看你們，沒人接她，你爸還熱心地送她娘倆回家了呢。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人挺俊俏的，好像是教音樂的，時間太長都記不清了。咱鎮(zhèn)多少年就出這么一個破鞋，要不我也記不得了。
原來父親和吳嬸有著這樣的過去。當(dāng)我在母親肚子里成長時，父親也流連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另一條生命也在同時孕育著。真不敢相信，這樣的風(fēng)流艷史沒有發(fā)生在我這代人身上，而是發(fā)生在上一代人身上，父親和吳嬸讓我刮目相看了。
沒有心情回家，那里也不是我的家。跟單位請了半個月的假，只說是病了。關(guān)掉手機(jī)，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擾我。
徘徊在劉鎮(zhèn)的街頭巷尾，我刻意尋找母親留下的痕跡。劉鎮(zhèn)中學(xué)，母親上學(xué)的地方，吳嬸當(dāng)年教書也在這里吧？百貨大樓，母親會來買些辮繩、發(fā)卡的地方，吳嬸當(dāng)年也一定來過吧？第一醫(yī)院，母親生我的地方，吳嬸也是在這生產(chǎn)。唉，母親的身影總是和吳嬸攪和在一起。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打開手機(jī)，蹦出來很多短信。速回家。速回電話。都是愛人的短信。家里出事了。
我到家了，愛人和吳桐身穿重孝。
母親的遺像旁邊，又多了一張照片，是吳嬸。
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跟我媽擺在一起？我?guī)е黠@的怒氣與不滿。
你呀，真是個倔孩子，跟你媽一樣。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呀。
爸，如果您真覺得對不起我媽，就把這個女人的照片從這里請出去。
聽我說，父親語氣凝重地說。你不是我們的女兒，你的生母就是你一直排斥的吳嬸。吳桐才是我和你媽的孩子。
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或者父親的腦子壞了。我看愛人，他也表情嚴(yán)肅地盯著我。
你爸爸我沒見過，只知道是你媽的學(xué)生，當(dāng)時剛剛被保送上大學(xué)，卻一時沖動做了錯事。你媽是善良的，雖然恨他，但還是不忍心毀了他的前程，沒有告發(fā)他。后來你媽發(fā)現(xiàn)有了你，想打掉，正是我值班。我沉浸在妻子懷孕的喜悅里，一個勁兒地勸她要慎重。我說，每一個孩子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寶貝，只是恰好寄存在你的肚子里，無論什么原因，你都應(yīng)該感謝上帝，而不是丟棄這個寶貝。記得你媽曾問我，如果這個寶貝注定不被祝福呢？我說，至少你的祝福是真誠的，你的真誠會感動上帝。等到你會在你媽肚子里動的時候，她就舍不得打掉你了。就這樣，她在別人的冷眼和唾罵聲中熬到了你的降生。那時我們也剛有了孩子，生下來就一直在保溫箱里。因為這個孩子缺氧時間太長，當(dāng)時已經(jīng)能判斷出是個腦癱兒。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媽媽，應(yīng)該說是吳桐的媽媽，怕她情緒波動，影響病情，她那時也很危險。你媽感覺你快要出生了，她愣是自己走到醫(yī)院來，羊水早破了，結(jié)果還沒進(jìn)產(chǎn)房，在走廊就把你生出來了。當(dāng)時剛好我在場，你媽抓住我的手問，你會祝福這個孩子嗎？我說會的，即使是我自己的那個腦癱兒，我仍然相信會有很多人祝福他。然后你媽突然就笑了，她說，我們交換孩子吧。我以為她瘋了，可是她卻固執(zhí)地抓住我的手，讓這個健康的孩子跟隨你們在健康的環(huán)境里接受祝福吧，把你們的孩子交給我來照顧，無論什么樣的環(huán)境他都不會在乎，這樣兩個孩子都得到了更多的祝福。
我無法思考，只是瞪大了眼睛盯著父親的嘴，生怕漏掉一個字。
她說，不想讓你背上私生子的名聲，怕毀了你的前程，怕你以后得不到幸福。我知道這么做是很自私的，把一個腦子有毛病的孩子交給一個弱女子?？墒撬?dāng)時那樣懇求我，甚至于要跪在地上給我磕頭，口口聲聲喊我是恩人。我的私心終于占了上風(fēng)。我們決定交換孩子，我來撫養(yǎng)你，她照顧吳桐。這件事只有我和你媽知道，連吳桐的生母都不知道。
唉，沒想到她這么要強(qiáng)的人，卻得了絕癥。她知道自己活不過去了，才把吳桐送回來。但是她堅決不讓我說出你的身世。她說要你一輩子都活得清清白白，快快樂樂。過去磕個頭吧，她才是你親媽。
小米不哭，小米真香。吳桐看看我，看看父親，依然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接過愛人遞過來的長香，我木偶一般地在愛人的引導(dǎo)下磕頭、上香?！按饶竻钦湎阒`位”透過渺渺的香煙，在我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吳——珍香，真香，小米，珍香。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靶∶渍嫦恪痹瓉硎菋寢尩暮魡景?，是媽媽一遍遍地對女兒說，媽媽一直和小米在一起。
小米真香，是吳桐的口頭禪，也是媽媽想念女兒的心聲吧。當(dāng)年媽媽教吳桐學(xué)說“小米，真香”時，媽媽的心是不是在滴血呢？當(dāng)吳桐終于能夠流利地說出“小米，真香”時，媽媽的臉上會笑嗎？媽媽的心會不會疼呢？可是小米錯了呀，小米沒有給媽媽遞過一個笑容，沒有給媽媽倒過一杯水，甚至于沒有和顏悅色地對媽媽說過一句話。媽媽呀，為什么你不給我這個機(jī)會呢?
爸，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早已淚流滿面。媽媽呀，我要怎樣做，才能彌補(bǔ)今生欠你的愛？你那么愛我，卻怎么忍心讓我背負(fù)這樣一種無法改變的遺憾？媽媽呀，我求求你醒過來，哪怕只是聽我叫你一聲媽媽。媽媽呀，媽媽。
一年中失去了兩個母親。一個給了我生命，沒有養(yǎng)我，卻是因為愛我。一個把我撫養(yǎng)成人，不是我的生母，卻同樣愛我。我會定期帶著父親和吳桐去看她們。我會對養(yǎng)母說，媽媽，我終于找到了你遺失的寶貝，我會一直照顧他，看護(hù)他。我也會對生母說，媽媽，小米很好，很快樂，只是經(jīng)常夢見您，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女吧。
小米真香，吳桐始終拉著我的手，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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