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去世時,奶奶已七十二歲了。爺爺在巴登的一個小城里開一家小小印刷廠,奶奶操勞家務(wù),不雇女傭,照管著荒涼破落的老屋,為大人和孩子們煮飯燒菜。她是一個瘦小的婦人,蜥蜴般的眼睛炯炯有神,但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她含辛茹苦把五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為了孩子們,她年復(fù)一年地瘦下去。孩子中有兩個姑娘到美國去了,兩個兒子也離了家。只有最小的一個因為體弱多病,在小城里。他是印刷工人,已成了家,家里人口很多。因此爺爺去世時,老家只有她一個人。
印刷工人給我爹的信才使我對這兩年內(nèi)發(fā)生的事有一個粗略的印象??磥?,奶奶拒絕印刷工人搬到她那寬敞而現(xiàn)在卻是空蕩蕩的屋子里去住,一開始就使他十分失望。奶奶跟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怎么密切,印刷工人沉不住氣,在信里大發(fā)牢騷。有一次,我爹寫信問他,奶奶現(xiàn)在干些什么,他的回答只是寥寥數(shù)語,說她常去看電影。到那邊去的只是少年,或者是一對對貪圖那邊光線黑暗的情侶。她從來不赴小城的咖啡茶會,卻常常到一個補鞋匠的工場里去,工場坐落在一條聲名狼藉的小巷里,特別在下午,總有各式各樣不大正派的人閑坐著。
在爺爺死后半年左右,印刷工人寫信給我爹說,他母親現(xiàn)在隔天就要在飯店里吃飯。這消息多么令人震驚!奶奶一生本來為一家十余口煮飯燒菜,吃的一直只是一些殘羹,如今卻上飯店吃喝起來了!她究竟怎么啦?不久我爹出差到家鄉(xiāng)附近一帶,于是去探望他的母親。他去看奶奶時,奶奶正想出去。她重新把帽子放下,她看上去鎮(zhèn)定自若,既沒有特別興奮,也并非默不作聲。她還跟過去一模一樣。房間自然一塵不染,她看上去也挺健康。她的新生活方面,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她不想跟我爹一起到墓地去掃丈夫的墓。
“你一個人去吧,”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的墓在第十一排左面第三座。我還得去別的地方呢?!?/p>
印刷工人事后又說,她想必是到補鞋匠那里去了。他大發(fā)牢騷。
“我和家里人蹲在這幾間小房里,只能干五小時的活,掙的錢又少,我的氣喘病又發(fā)作了??纱蠼掷锬情g屋子卻空著不住人?!蔽业诼灭^里租一間房間,等著邀奶奶去住,但她置之不理??磥硭图彝ド钜坏秲蓴?,現(xiàn)在想走一條適合自己脾胃的新路??伤烤瓜敫墒裁茨?!根據(jù)下一步報導(dǎo),她已訂了一輛“布雷克”,想在某一個星期四到什么地方去遠足。
我奶奶不是獨個兒去 K 城的,有一個姑娘伴她同行,印刷工人現(xiàn)在簡直驚慌失措了。
“現(xiàn)在她替那個'怪姑娘’買了一頂帽子,上面還有攻瑰花?!庇∷⒐と嘶倚慕^望地說。
“而咱們的安娜連圣餐時穿的衣服都沒有!”叔父的信寫得歇斯底里氣十足,信里一個勁兒數(shù)落著我們親愛的奶奶,而且絲毫不肯讓步。別的情況,我是從爹那兒獲悉的。旅館老板向他眨巴著眼睛,悄悄說老太太像大伙兒說開的那樣,現(xiàn)在正在尋歡作樂呢。
實際上,我奶奶在最后幾年,生活上一點也不寬裕。不上飯店時,她一般吃少許蛋制品,喝些咖啡,主要吃的是她喜愛的干面包片。為此,她破費買些便宜的紅葡萄酒,每餐總要喝上一小杯。她屋子收拾得很干凈——不僅僅收拾她所住的臥室和所用的廚房。但她瞞著兒孫偷偷在抵押。大家始終不知道她的錢究竟花到哪兒去了,看來她都給那個補鞋匠了。
嚴格地說,她一生前后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的生活。第一階段的生活前后長達六十年,第二階段卻不到兩年。夏天,她清晨三點鐘就起床,在小城空蕩蕩的街上漫步,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在補鞋匠那兒顯然有一群興高采烈的人們,他們在高談闊論。她在那兒經(jīng)常帶著自己一瓶紅葡萄酒站著,只顧喝自己杯里的酒。
某一個秋日早晨,她突然在臥室里去世了。她活到七十四歲。我看到過她的一張照片,這照片是專為她兒孫們攝的。我們看到的,是一張滿是皺紋的小小的臉,嘴唇狹而嘴巴闊。她的臉很小,但并不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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