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近旁，并排栽著三棵大樟樹。
聽父親說，這幾棵樟樹是上輩們栽下的，有年份了。及至我能夠留存記憶時，它們都已經(jīng)長成了枝葉繁茂的參天大樹，我和弟妹們童年的樂趣大多寄托在它們的身上。
陽歷八月中旬，天氣異常炎熱。小籽花生連莖帶果，一捆捆堆聚在大樟樹下，依照父親的吩咐，我和弟妹們就連日躲在大樟樹底下摘花生。
在竹匾上鋪曬開來的，是正宗的江南小籽花生，個頭細圓，也有只包一個籽的，撐足飽實。大妹妹眼力最尖，每株上總有幾棵還未飽熟尚泛著乳白的籽粒，她就把它們扯下來，甩一甩，竟全塞到嘴巴里，還一個勁咂巴：甜！甜！二妹妹最有趣，感覺到累了，她就把周圍干枯的樟樹枝條尋攏來，引燃，再將數(shù)枝已風干的花生莖兜架在上面烘烤，很快，枝條和花生籽粒燃爆的噼里啪啦聲響起，當明火漸漸消去時，我們兄妹幾人便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用木條將灰燼中的烏黑粒子挑出，再用嘴咬開把籽粒吃下去，那真是一段永遠都不會忘卻的時光：清醇香甜的小籽花生味，混搭上少許樟木的氣息，奇特而又美妙。
天黑時分，雙腿裹挾著污泥的父母回家來，見小弟和小妹滿臉烏黑地斜靠在樟樹兜上，在嗡嗡的蚊蟲聲中睡得正香，父親于是抱起小弟，母親于是抱起小妹，靜悄悄把他們放到房中的木板床上，父母的臉上，我能觀測到的是無盡的愛憐與辛酸。
黃豆收曬好后，父親常把豆秸稈堆放在大樟樹兜旁。幾場大雨過后，就能發(fā)現(xiàn)有橙黃的芽頭從秸稈中冒出來，那是豆芽，可以炒來吃的。我總是號令著弟妹們，將藏匿在秸稈中的嫩芽挑揀一空，學著母親炒菜的樣子，洗凈瀝干，刷鍋生火，瞬間的工夫，一盆熱氣騰騰的豆芽菜就被我們分食一空。那時炒菜是非常簡單的，油不多，也沒有味精和別的配料，我和弟妹們卻都吃得津津有味。偶爾，小妹的嘴中會傳出“嘎嘣”的響聲，原來是咬到小石子了，我和大妹妹偏頭看她，表露著驚訝和歉意。
舍棄煤油燈，裝上電燈泡后的第二年，父親打算翻新房頂，齊亮的新瓦片已經(jīng)買來，一摞摞平疊在大樟樹底下?？少I椽皮條梁的錢就沒有了，思慮再三，父親便決定砍倒中間的那棵大樟樹，取用中截的料財。不曾想，小弟竟跳起來阻攔，理由是：他的蕩秋千（其實就是幾根舊布條）沒地方掛了。
小弟的叫喊阻攔終未能止住父親的決意砍伐，中間的那棵大樟樹很快消失了。房頂翻修后效果明顯：頂部潔凈亮麗，房內(nèi)樟香濃郁。
小弟的蕩秋千不得不更換地方，更換到了兩棵矮小的柿子樹下，聽大妹妹說，那樹不牢靠，小弟總是被脫甩到地上，還哭鼻子呢。
落實單干時，因人口多，我們也就分到了為數(shù)甚多的田地，父母盡管每日起早摸黑，終不能周轉(zhuǎn)，于是，正在讀小學的兩個妹妹被父親阻勸而輟學，開始幫助他們料理農(nóng)事。
我的模糊而又清晰的憶記中，那種炎熱且忙碌的情景時隱時現(xiàn)。
暑假里，收割好的早稻如小山似地堆積在東邊一棵大樟樹底下，母親便招呼著兩個妹妹整日躲在樹下打稻。那時還沒有打稻機，全靠手工操作，我也曾興致沖沖地學做了一通：雙手握緊捆扎好的稻兜，舉高，將稻穗用力打向橫在眼前的硬木板上，谷粒便稀稀梭梭地掉落，也有濺射開來的，但大部分均落在木板下的尼龍布上。兩個妹妹總要阻攔我，總是示意我到樹下陰涼處去看書。于是，在炎熱的包裹中，我專心啃咬著之乎者也，用心計算著X+Y。當母親把一碗碗透著清新氣息的早米飯端上樟木圓桌時，我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也被送來了，全家人都興奮異常，母親最是開心，直對著門邊的兩棵大樟樹磕頭。
我那時犯傻，竟不能明白母親當時那番舉動的用意，現(xiàn)在想想，大概是她以為大樟樹已成精，成精的樟樹有了靈氣，是那靈氣護佑著我學有所成。
看來，母親拜的，不單單只是大樟樹。
大二那年，我回家來過暑假，看見兩個妹妹站在最右側(cè)的一棵樟樹底下打稻，她們正忙著把稻穗壓進齒輪里，原來家里買進打稻機了?；祀s著稻灰的層層熱浪在妹妹們身邊翻滾，翻滾，她們身后堆積的稻山慢慢消失，而機子齒輪下的谷山卻漸漸升高，我的腦海里，頓然有了一種感應(yīng)，一種汗水中的此消彼長的感應(yīng)，一種大豐收的感應(yīng)。
“這棵樟樹，怎么就只剩個樹兜了？”趁妹妹們停機歇息，我問道。
“二叔教人砍掉了。”二妹搶著回答，“這棵也馬上要被砍掉了，二叔要蓋房子，他說這位子，風水好。”
我泛起了迷糊，二叔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過：門前莫栽樟，栽樟一片荒。早些年，四圍著實是一片荒，但自打分田到戶后，這里就糧谷豐盛了。父親伐倒樟樹，是想取用木材，沒有別的理由；二叔伐倒樟樹，是相中了這塊地基，理由是這里風水好。
但他和我說的那句話，又該作何解釋呢？
很快，這點炎暑中的陰涼，消失了；陰涼里有定規(guī)的活動場景，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去年暑假，我只身回家探視母親，在村口，看見一條新修的大馬路兩邊，造滿了各式款型的小樓房。妹妹們出嫁后，弟弟也把五層樓蓋在了馬路一側(cè)，他告知說，老住處閉塞，交通很不方便。
我非常認同弟弟的想法。沿著公路，右拐轉(zhuǎn)入一個岔口，再穿過兩條小胡同，就是老房地基了。二叔那簡易的兩層小樓突兀在當中，窗戶上的玻璃已經(jīng)掉落干凈，風兒可以在四面穿梭。
母親告訴我，二叔和他兒子的先后離去，村上議論頗多。
“是砍樹┅┅是他們父子侵害了靈氣┅┅”我似問非問地喃喃。見母親低頭走到一邊，我趕緊合上了嘴唇。
父親用樟木椽皮搭的那三間平房，已有些破損，弟弟把種田用的各式農(nóng)具都塞在里面，也算是盡到了它的功用。弟弟還養(yǎng)了數(shù)頭黃牛，平日里，他把它們?nèi)┰趪鷫叺恼聊径瞪稀?/span>
應(yīng)是最后一棵大樟樹的樹兜吧？漸欲干枯的菱形凹兜里，還裹結(jié)著早已硬化的黃土，遠遠看過來，極像一個老婦人傴僂著腰，在掩面哭泣。
2022年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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