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不少特意在此惡劣季節(jié)跑來這荒僻的海島。他們獨自趕來，租一間別墅，不受任何人打擾地靜靜看書，把氣味好聞的泥炭（peat）放進火爐，用低音量聽維瓦爾第的磁帶，在茶幾上放一瓶高檔威士忌和一個玻璃杯，拔掉電話線。眼睛追逐文字追得累了，便合起書放在膝頭，揚起臉，側耳傾聽濤聲雨聲風聲。也就是說，他們是無條件地接受壞季節(jié)并加以把玩。這確乎像英國人的人生享受方式，或許?！?/span>
雖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和接受，單一麥芽威士忌始終維持在較小受眾群體間。它是酒中的優(yōu)雅紳士，慢條斯理，淡淡香氣。
懂得品嘗單一麥芽威士忌的人，多半是懂得品味生活的人，他們一如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個性昭然，自擁有一番境界。
復雜，簡單，極致。
強烈，迷人，又能夠回歸平和。
位于蘇格蘭西南方的艾萊島(ISLAY),是以盛產單一麥芽威士忌而聞名于世的傳奇酒鄉(xiāng)。這里的威士忌釀熟時帶有嗆辣的煙熏味、濃濃的泥炭味以及獨特的海水味，極容易辨識。因此,也被全世界美酒愛好者公認為威士忌最佳產區(qū)。
曾著有《威士忌百科》《全球威士忌》的業(yè)界傳奇人物Charles MacLean就將艾萊島首推為自己心目中的“麥加”。而對威士忌情有獨鐘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也將艾萊視為純麥芽威士忌圣地，“對于嗜好艾萊威士忌的狂熱酒迷來說，提起艾萊的純麥芽威士忌，就像遇上教祖難得的神諭一樣?！?/span>在他04年出版的游記小札《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中，第一篇章便洋洋灑灑數(shù)萬字細說起這座海島與威士忌的故事。
我們跟隨村上春樹的視角，品味這座海島的味道。
（以下文字摘錄于《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島嶼
特意來艾萊島的游客為數(shù)不多，一來這里沒有一處堪稱“名勝”的景點，二來除掉幾個夏季的幸福月份，氣候即使出于恭維也很難說富有吸引力。冬季總之就是雨多，由于從墨西哥原路而來的海流的關系，雪雖然不常下，但風相當厲害，陰冷陰冷的，海發(fā)瘋似的狂躁不安，從格拉斯哥飛來的雙引擎螺旋槳飛機像麥克白悒郁的心一般搖擺不定。
島不很大，或者不如說相當小，貼在愛爾蘭北側，寫為ISLAY，讀作艾萊。即使爬上全島最高的山頂，目力所及也只能是茫茫的大海、水平線、天空和目不斜視地急匆匆飛往某處的冷漠的灰云。
艾萊島是個美麗的島。民居整潔，墻壁涂的顏色全那么鮮艷。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悠然漫步之間，足以感覺出自己的心情一點點趨于平靜。雪白雪白的海鷗落在房脊和煙囪頂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方，凝視著在省察與無意識之間曳出的那一條線，不時突然想起似的升上天空，乘著強風飄然飛去。
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偶爾遇到，人們都笑吟吟地寒暄，無論是小孩還是老人。鎮(zhèn)子的確小，走在街上，可以嗅到從酒廠方向隨風飄來的煮發(fā)酵麥芽時的獨特氣味。我是在大阪神戶一帶長大的，不由想起灘酒制造廠飄出的那股香味。
出于好奇心，我逮住島上居民這個那個問了不少：你天天都喝純麥芽威士忌么？Yes（理所當然嘛）。不怎么喝啤酒？Yes（那還用說）。普通的混合型威士忌-即蘇格蘭威士忌，也不喝么？每當我這么問時，對方就現(xiàn)出不無驚訝的神色。那個表情打個比方說，就像快結婚的妹妹被人拐彎抹角地挑剔容貌和品行?！爱斎徊缓龋 彼卮?。
“好喝的艾萊島純麥芽威士忌就在旁邊，何苦特意喝哪家混合型威士忌？那豈不等于天使正要下凡來演奏美妙音樂，你卻打開了電視的重播節(jié)目？”這個不叫神諭又能叫什么呢？
“葬禮上我們也喝威士忌?！碑?shù)厝苏f，“墓地的埋葬完畢后，就有就被發(fā)到大家手里，滿滿地斟上本地威士忌。人們一飲而盡，從墓地回家的路上很冷，需要用酒溫暖身體。喝罷，大家把酒杯用力摔在石頭上，威士忌酒瓶也打碎了，什么也不留下。這是規(guī)矩?！?/span>
嬰兒降生時，人們斟滿威士忌舉杯慶祝；人死時，大家默默地把威士忌杯和空：這就是艾萊島。
酒廠
島上一共7家威士忌酒廠，為了船運方便，大多都緊鄰海岸。艾萊島的海風強悍和暴烈，一整年不停吹襲拍打酒廠墻壁，為威士忌帶來島嶼特有的海潮氣味。
個性鮮明，可以根據(jù)香味判斷產地，這也是單一麥芽威士忌的一個絕妙特征。艾萊島的單一麥芽威士忌擁有許多鐵桿擁護者，怪味固然有，但那怪味的確是怪玩意兒，一旦喜歡上了就甭想離開。
從理論上講，由于木桶的選法、所用河水的品質、泥炭的用法用量以及倉庫貯放傾斜度的不同，酒味特征都會有很大程度的變化，但我覺得，每一種酒實際上都已超越了這些具體因素，而具有各自的生態(tài)、各自的哲學。
吉姆是我去參觀鮑摩爾酒廠的經理，生在艾萊島，從曾祖父那代起就在這家酒廠做，酒廠即是他的人生、他的宇宙。他的相貌頗像阿爾巴特·菲尼，蓬蓬松松的硬發(fā)，藍眼睛，總是笑瞇瞇的，十分和藹可親，但一談起威士忌，他的眼神頓時認真起來。
吉姆進這酒廠之初是當木桶工人，就是天天做木桶。鮑摩爾酒廠至今仍在用俄勒岡松木制作發(fā)酵槽，一看就知是龐然大物，“這東西做起來畢竟不易”，他說。發(fā)酵槽已經平安無事地連續(xù)用了幾十年，不用說，吉姆像對待家庭成員一樣愛惜這發(fā)酵槽。
“對我們來說，木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在艾萊，木桶是有呼吸的。倉庫位于海邊，雨季時，木桶一個勁兒吸入海風；到了旱季，威士忌又從里里面一下接一下把海風推還出去。艾萊特有的自然芳香就在這種反復當中形成了。這樣的芳香使人心情平和，得到安慰。”
吉姆在鮑摩爾酒廠作為木桶見習工干滿六年后，當上了正式木桶匠人。之后去格拉斯哥做兌酒工，能將三十多種純麥芽和谷?；靸对谝黄?。這項技藝是最高機密，不能告訴任何人。兌酒師不能過多喝酒，以免弄壞了鼻子。后來他又返回了鮑摩爾?！拔抑韵矚g造威士忌，是因為這活很浪漫。等我現(xiàn)在釀造的威士忌拿到世上的時候，有可能我已不在這個人世了，但那東西是我釀造的，你不認為這很妙？”
呼吸
也許您會問我“艾萊怪味”是怎么個味道，而那是很難用語言表述的，還是要實際喝一喝才行。喝之前先把鼻子湊到杯口聞它的氣味。那是一種獨特的氣味，多少有點怪，感覺上大約接近海灘味、潮水味，和一般威士忌味很有差別。而這“怪味”恰恰是艾萊威士忌的基調，即巴洛克音樂所說的通奏低音，在此基礎上才能加入各種樂器的音色和旋律。
其次要細細品味，這點至為關鍵。
喝第一口時，你可能覺得很奇怪：這到底是什么呀？但第二口時你大概就會這樣想：唔，有點怪，但不壞么！果真如此，我可以以相當大的概率斷言——第三口時你肯定會成為艾萊單一麥芽威士忌迷。我所經過的正是這一程序。
“海灘味”絕非無稽之談。艾萊島風大，宿命般地刮個不止，濃濃的、夾帶著海藻味的強烈海風差不多給島上所有的東西都帶來了深刻的烙印，人們稱之為“海藻香”。去艾萊島住的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那種氣味是怎么一個東西，而知道了那種氣味，你就能作為實際感受，理解艾萊威士忌何以有那么一種味道。
海風深深沁人泥炭，鉆入地下的水（這里經常下雨，水量充沛）染上了泥炭特有的氣息。綠色的牧草也日夜吸入海風，而牛羊吃這枚草長大，肉也因而帶有了大自然豐富的咸味——當?shù)厝诉@樣強調。
最后一點是鮑摩爾酒廠吉姆·馬丘恩先生道出來的艾萊哲學（神諭）：
“人們從各個角度詳細分析了艾萊威士忌的特殊味道：大麥品質如何，水味如何，泥炭味如何…是的，這座島上是出產優(yōu)質大麥，水也極好，泥炭厚潤清香。全然不錯。但這些不足以說明島上威士忌的味道，解釋不了它的魅力。最關鍵的是，村上先生，最后來的是人。是居住在這里生活在這里的我們釀造了這種威士忌，是人們的個性和生活樣式造就了它的味道，這是再重要不過的。所以，回日本你一定要這樣介紹——是我們在這座小島上釀造了香醇可口的威士忌！”
于是，我照寫下來，一如忠實的女巫。
—— 后記 ——
當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承載和記錄了一座島嶼的味道，經由雨水、花香、海風、泥煤、蒸餾技術、木桶、和漫長的等待與呼吸，直至成為純釀，滑落于杯中，它的味道就擁有了更多詩意。
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味道，無法人工復制，無法強奪，它獨一的“個性”（personality）來自對自然、時間、心力的全一記錄和敬重，這么說來它更像一份贈予和旅程。從氣味到生長，從吸收到發(fā)酵，奔跑著，變化著，成熟著，直至進入你的口腔，與你的身體一同呼吸，又在次日午后陽光里揮發(fā)，味再度變?yōu)闅猓貧w至無形。
在飲的過程中，每個人對于味道的解讀也會因閱歷、經驗甚至口腔條件而有不同。比如Laphroaig，初嘗是濃厚的海鹽味和厚重的泥炭熏香，隨后是綿長的喉頭回甘。
而另一款則是強烈的土腥味，澀嘴刺舌，吞入時強勁有力，隨后慢慢變得圓潤柔和飄入鼻腔，像是海浪洶涌席卷過后騰空的浪花。
多數(shù)人以為威士忌年頭越多越好喝，但并非那樣。既有歲月使之得到的，也有歲月使之失卻的。蒸發(fā)有其增加的東西，也有減少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個性差異而已。
在這里，我們也推薦幾款小院藏有的艾萊威士忌，希望在初夏的夜晚為你帶來撫慰。
限量生產的精品,每年只有少數(shù)的幸運人士得以品嘗。開瓶即可嗅聞到柔和的甜香,雜糅著艾雷島煙熏泥煤的辛香氣息。入口可察覺來自陳放橡木桶中18年的香甜，以及隱含的海水咸味。使用非冷凝過濾裝瓶法，讓口感更具深度。酒精濃度48度。
LAGAVULIN 16 YEAR OLD ISLAY SINGLE MALT SCOTCH WHISKY
維持一貫強烈的特色，濃厚的泥煤味襲擊而來，雪莉桶風味也十分厚重，在味蕾上顯得辛辣干口，帶有海鹽和新收割的牧草清香。
ARDBEG CORRYVRECKAN SINGLE MALT WHISKY
連續(xù)三年獲得威士忌圣經“年度最佳蘇格蘭威士忌”志高殊榮，Corryvreckan是歐洲最大，也是全球第二大的漩渦，在Celtic神話中以原始、富有吸引力的力量而著名，對應阿貝漩渦強大而桀驁不遜的氣質，是艾萊島威士忌中最富有泥煤煙、熏味為，最繁復的典范。
村上春樹曾經幻想過一種神秘、浪漫的交流方式：“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當然就不必這么辛苦了。我們的語言終究還是語言，我們住在只有語言的世界里，把一切事物轉換成某種情形的東西來述說，只能活在那限定性中。不過也有例外，在僅有的幸福瞬間，我們的語言真的可以變成威士忌。而且我們，至少我說是我，總是夢想著那樣的瞬間而活著。夢想者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該多好?！?/span>
我們活在物的溢出來的部分之中，我們活在詞語奔向它的對應物的途中。那些綴飲的過程仿佛在釋放還原那些被酒桶壓縮的時間，它將我們帶入思考和回憶，在回憶中體會厭倦與滿足，痛苦與歡欣。
最后，還有三個撰寫這篇文章時偶遇的小片段與卿分享。
二戰(zhàn)期間，一艘德國前廳敢死隊偷襲艾萊島，企圖掠奪威士忌供”軍需“。但侵略軍搜遍全島，也沒得到一滴威士忌，只抓到了兩只羊。
每年，盛放在木桶中的威士忌，都將有2%的部分會被蒸發(fā)走，一去不歸，這也是被帶走的靈魂一部分，我們將這稱之為“Angel’s Share”（天使稅）。
《笨拙》雜志的主編艾馮·諾克斯曾經在二戰(zhàn)時倫敦遭德軍轟炸期間帶著一瓶威士忌沿街行走，尋找需要安慰的人們。
自由與威士忌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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