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之夜，七人餐桌，不咸不淡的聊天，有些無趣的氣氛。直到聊到一條八卦，“一個家庭因為一條短信破碎了”，女主人艾娃提出，不如大家玩一個游戲，公開每個人這一夜收到的所有信息和電話，“反正我們又沒有秘密”，她激將，可是每個人都有不愿分享的秘密，但同時又想窺探其他人的秘密，半推半就中默契達成。
隨著月亮一點一點消失，環(huán)境越來越暗，各人的秘密浮出水面：新婚妻子比安卡發(fā)現(xiàn)丈夫科西莫原來在搞婚外情，還搞大了別人的肚子；育有一對兒女的萊勒和卡洛塔原來每晚都背著對方和陌生人調(diào)情；從小玩到大的好友佩普原來是同性戀，為了保護男友，他一直不肯帶神秘的盧西拉給老友們見一見；而相互之間最沒有秘密的一對夫妻，就是影片的男女主角了，男主人羅科知道妻子與好友上床，卻選擇隱忍，女主人艾娃發(fā)現(xiàn)丈夫在教育青春期的女兒方面違逆了自己的意愿……
當(dāng)秘密被揭開，每個人都仿佛撕下一層皮，露出或深或淺的難看創(chuàng)口，但好在大家都一樣，也就不那么難看了。
女主角艾娃是全片中最大的“賤人”，連女兒都背地里形容她“婊”，揭露真相的游戲就是她提出要玩的。她玩這個游戲的目的似乎是為了一石二鳥，探究丈夫羅科有沒有和她一樣出軌，也看看情人科西莫對她是不是忠誠。但是她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
情人科西莫的秘密曝光以后，艾娃趁其他人不注意，將科西莫拖到不開燈的房間，除掉耳環(huán)扔還給他，又朝他臉上狠吐了一口唾沫。那時的艾娃懷著震驚后的憤怒，鄙夷地對對方說出“你真惡心”，可鏡頭的焦點卻設(shè)定在科西莫身后鏡中的那個她自己的臉上——其實她的憤怒和鄙夷并不僅僅是指向情人的，隱藏更深的她對自己和對丈夫的憤怒。
不難理解艾娃想要揭露餐桌下的真相，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向自己證明所有人都是不堪的，這樣她的不堪就可以被原諒。
對于出軌這件事，她是懷有內(nèi)疚的，她背叛了婚姻的誓言和最初的愛情。而且她出軌的對象竟然是丈夫從小玩到大的老友，她甚至想要為科西莫去隆胸，這無疑是對羅科整形醫(yī)生身份的又一重攻擊，不禁想，羅科究竟跟她什么仇什么怨，她要這樣不遺余力不惜代價地攻擊他？
答案也可以從她發(fā)起游戲的目的中找到，艾娃發(fā)起這個游戲，真正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是，她的做法是合理的，而羅科也會犯錯。也許艾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丈夫有時會離線一段時間，也許她猜測，羅科是不是和她一樣有了情人，這不單是她的以己度人，也是她矛盾而隱秘的愿望，如果羅科不是圣人，那她和他之間的差距也就不會那么大了。
男主角羅科，承包了全片所有人性光輝的男人，當(dāng)艾娃提出玩揭秘游戲，他是唯一一個試圖反對的人，并不是因為他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相反，散場后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最不算秘密，反而是全片中的最溫情的一段：
女兒索非亞打電話向父親尋求指引，是個有些難以啟齒的話題，男友邀她去家里滾床單，她該怎么辦？那是她的第一次，父親羅科給她的回答是這樣的：
“不要因為怕他不高興而去他家過夜，那不該是唯一的理由。別指望我會多支持你去。但我想說的是，這是你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時刻，是你會銘記一生的事情，不僅是你明天和朋友聊天的談資，如果你以后想起，無論何時回想起來，這件事都會讓你嘴角帶笑的話，你就去做吧，但如果你并不這么認為，或者不太確定，那就忘掉它，因為你還有大把的時間。”
看到這里，就像哆嗦的身體被從脖子到腳緩緩澆下一勺柔滑的溫泉水，很舒服，同時也忍不住贊嘆，這簡直是青春期性教育的范本級回答。與此相比，在電影開頭，母親艾娃偷翻女兒的包包，發(fā)現(xiàn)包里有安全套之后對女兒的那段質(zhì)問，就顯得缺乏智慧得多，甚至?xí)層^眾對她的控制產(chǎn)生一些厭惡，可想，那被她控制的女兒肯定更是煩到要崩潰了。
女兒在母親面前滿口謊言，與父親卻可以坦誠相待，甚至交流性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這對于母親艾娃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還有什么比證明自己是個失敗的母親更讓一個女人難過的呢？有，別忘了艾娃是一名心理醫(yī)生，這種失敗是對她母親身份和職業(yè)身份的雙重否定。
而且還有一件事，是比面對自己的錯誤更難讓人接受的事，就是承認“對手”的正確——艾娃靠在椅背上勉強一笑，對羅科說，你做得可真好。在親密關(guān)系中，如果一個人做到趨近完美，另一個人就會自動走向墮落，這是個大概率事件，用動力學(xué)的視角來看，可能是一種投射性認同在起作用，先分裂出好與壞，再在互動中讓好的更好，壞的更壞，糾纏甚深，兩個人合并起來就是一個雙子座。
換句人話說，生活在羅科的完美之中，艾娃是很有壓力的，而且這個壓力無處釋放，比如她問羅科，為什么看心理醫(yī)生？羅科說，我什么都想試一下，就算以后分手，也可以說我們盡力了。艾娃無顏以對。她是那個犯錯的人，羅科不僅默默承受了她造成的傷害，還在為他們的婚姻尋求辦法。這里有一團很深的未經(jīng)分化且無法排遣的哀傷。艾娃或許很多次接觸過這種哀傷，但因為太炙痛，她可能會為自己的行為找更多合理的理由，所以與其說是欺騙羅科，不如說是欺騙自己。
再來看做客的五個人，電影的末尾，科西莫追上了比安卡，兩人在月下膩歪；萊勒隨后下樓，卡洛塔在車邊向他招手；佩普還是用“她”而不是“他”來稱呼神秘的盧西亞；告別時大家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約球，一切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在暗示剛才的游戲只是發(fā)生在另一個平行世界，末尾的這幫人是并不了解真相的一幫人?？?/span>游戲的動議還是給了他們一個警醒，科西莫刪掉了艾娃的約炮短信，卡洛塔進到家中就趕緊穿上內(nèi)褲，同時萊勒也躲進衛(wèi)生間接受年輕網(wǎng)友的照片……
而在男女主角的臥室，艾娃慢慢摘下科西莫送給她的耳環(huán)，對著鏡子問羅科，你為什么不喜歡玩這個游戲？羅科回答，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是脆弱的，每個人都是。這里看來，羅科的反對游戲起了作用，大家也選擇了保護所有的關(guān)系。我看到彈幕中大家比較傾向這個結(jié)局。
但一個好導(dǎo)演一定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而會講故事的標(biāo)準之一就是善于把握敘事的順序。這部電影的開放式結(jié)局可以是游戲發(fā)生了，可以是游戲沒發(fā)生，再從敘事順序看，其實還可以有第三個結(jié)局，就是游戲發(fā)生了，但大家裝作沒有發(fā)生。
如果這么看，《完美陌生人》就真的是一部恐怖片了，在問完要不要揭開真相之后，它拋出一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揭開真相后還要不要假裝，或者說還要不要否認現(xiàn)實。
否認是一種原始的防御機制，當(dāng)真相太猙獰，否認可以保護個體不至于碎裂。旁觀者看來這或許是一個沒有勇氣甚至孬種的辦法，親近者看來這是個代價太大令人悲憤的活法，但對于當(dāng)事人，否認，至少可以讓他活下去。
勇敢的人無法苛求所有人像他一樣勇敢，因為勇氣這一可貴的品質(zhì)是在有愛滋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才有賴以存在土壤的。我也曾悲憤所有的粉飾太平，可現(xiàn)在我想用鄧布利多教授的一句話來結(jié)束這篇文，“不要憐憫死者，憐憫活著的人，最重要的是，憐憫那些生活中沒有愛的人”。
作者 黃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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