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之時,不可喪志
——請看秦瓊當(dāng)锏賣馬的故事
按語: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在落魄之時,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這時,狗眼看人低的小人,落井下石;老天也似乎非讓這人走向絕路不可。但是,在這時,千萬不可喪志。其實,這是老天在磨練你的意志,意欲讓你成就一番大業(yè)。你看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毛主席、咱們改革開放的總設(shè)計師鄧小平,人家的本領(lǐng)那么大,還有走背字、落魄的時候。所以,我們作為蕓蕓眾生,吃點苦頭、受點挫折是難免的。但我們應(yīng)該是愈挫愈奮、愈挫愈堅,唯有如此,才不負(fù)老天成全我輩之意。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其言一點不假。今天,小天我之所以摘錄秦瓊當(dāng)锏賣馬的故事,就是拿來讓大家勵志的。如果,哪位落魄英雄,就是因為看了這篇博文從而振作終成一番大業(yè)的,那么則是這篇博文的大幸,那么也不負(fù)小天我的一番美意。下面請看秦瓊當(dāng)锏賣馬的故事。
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guān)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jié)局了?”叔寶一一回答,建威不勝驚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系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jǐn)慎的去處,替我關(guān)鎖好了?!钡曛鞔鸬溃骸盃斎粲芯o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寶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著人將馬上行李搬將來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xì)料,干凈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安頓?!钡曛鲾偫说溃骸袄蠣?,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干,才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凈,開上房與爺安息罷?!笔鍖毜溃骸昂?。” 主人掌燈搬行李進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笔鍖毜溃骸澳銌栁颐矗课倚涨?,山東濟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主人家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寶道:“我與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钡曛餍Φ溃骸巴鶃砝蠣攤儯盐沂咀诸嵉惯^了,叫我做王小二?!笔鍖毜溃骸斑@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lǐng)文投文有幾日耽擱?”小二道:“秦爺沒有耽擱。我們這里,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領(lǐng)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lián)w,與衙門沒有相干?!笔鍖殕柫诉@些細(xì)底,吃過了晚飯,便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洗面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書吏把文書拆于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戶領(lǐng)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領(lǐng)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fā)在監(jiān)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lǐng)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進州中領(lǐng)文。日上三竿,已牌時候,衙門還不曾開,出入并無一人,街坊靜悄。這許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卻都關(guān)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半開在那里。叔寶進店,見柜欄里面幾個少年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么這早晚不坐堂?”內(nèi)中有一少年問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干來的?!鄙倌甑溃骸靶诌@等不知太爺公干出去了?”叔寶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笔鍖毜溃骸盀槭裁词碌教??”少年道:“為唐國公李老爺,奉圣旨?xì)J賜馳驛還鄉(xiāng),做河北道行臺,節(jié)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lǐng)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笔鍖毿闹辛巳幻靼祝骸熬褪俏遗R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痹賳枺骸袄闲?,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勛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yuǎn),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笔鍖毜昧诉@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著太守回來。 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里一般,日間無事,只好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杰,頓餐斗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錢,都吃在秦瓊肚里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時常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些,他也擔(dān)待得了?!蓖跣《钠蘖希钍琴t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辞貭斠膊皇巧亠堝X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lǐng)了批文,少不得算還你店帳?!?nbsp; 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只得自家開口。正直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鐘暖茶到房內(nèi),走出內(nèi)外,傍著窗邊,對著叔寶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笔鍖毜溃骸拔遗c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么就怪起來?!毙《溃骸斑B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yù)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寶道:“這是正理,怎么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不然那里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房去,取銀子與你?!蓖跣《B聲答應(yīng),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房里。叔寶床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去拿銀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卻怎么處?”叔寶的銀子,為何被樊建威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杰;點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銀兩,出在本州庫吏人手的,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碼討些便宜,一處給發(fā)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耽擱了兩日;及至關(guān)外,忽忽的分路。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開,故此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飯銀,沒有得還的,好生局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nèi)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還是多在里頭,要揀成塊頭與我?不知還是少在里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qū)處。畢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金風(fēng)瑟瑟客衣單,秋蛋哪哪夜生寒。 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 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 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 東望關(guān)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 常言道:“家貧不是貧,路貧愁煞人。”叔寶一時忘懷,應(yīng)了小二;及至取銀,已為樊建威帶去。漢子家怎么復(fù)得個沒有?正在著急,且喜摸到箱角里頭,還有一包銀子。這銀子又是那里來的?卻是叔寶的母親,要買潞州綢做壽衣,臨行時付與叔寶的,所以不在朋友身邊。叔寶只得取將出來,交與王小二道:“這是四兩銀子在這里,且不要算帳,寫了收帳罷。”王小二道:“爺又不去,算帳怎的?寫收帳就是了?!蓖跣《昧诉@四兩銀子,笑容滿面,拿進房去,說與妻子知道;還照舊服侍。只是秦叔寶的懷抱,那得開暢?囊橐已盡,批文未領(lǐng),倘官府再有幾日不回,莫說家去欠缺盤纏,王小二又要銀子,卻把什么與他?口中不言,心里焦悶,也沒有情緒到各處頑耍,吃飽了飯,鎮(zhèn)日靠著炕睡睡兒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門向心來瞌睡多。 又等了兩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擺道,大堂傳鼓下,四街與本州應(yīng)役人員,都出郭迎接。叔寶是公門中當(dāng)差的人,也跟著眾人出去。到十里長亭,各官都相見,各項人都見過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暖轎進城門。叔寶跟進城門,事急無君子,當(dāng)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lǐng)回批?!贝淌逢懧愤h(yuǎn)來。轎內(nèi)半眠半坐,那里去答應(yīng)領(lǐng)批之人?轎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來!我們老爺沒有衙門的,你在這里領(lǐng)批?”叔寶只得起來了,轎夫一發(fā)走得快了。叔寶暗想道:“在此一日,連馬料盤費要用兩方銀子。官是辛苦了來的,倘有幾日不坐堂,怎么了得?”做一步趕上前去,意思要求轎上人慢走,跪過去稟官。自己不曉得力大,用左手在轎杠上一拖,轎子拖了一側(cè),四個抬轎的,四個扶轎的,都一閃支撐不?。贿€是刺史睡在轎里,若是坐著,就一交跌將出來。那時官就發(fā)怒道:“這等禮!難道我沒有衙門的?”叫皂隸扯下去打。叔寶理屈詞窮,府前當(dāng)街褪褲,重責(zé)十板。若是本地衙門里人,皂隸自然用情;叔寶是別處人,沒人照顧,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
正是: 文王也受羈國累,孫臏難逃刖足災(zāi)。 王小二首先看見了,對妻子道:“這姓秦的,也是個沒來歷的人,住我家有個把月了,身上還是那件衣服。在公門中走動的人,不曉得禮儀,今日惹了官,拿到州門前,打了十板來了?!惫龠M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里容得,喝道:“關(guān)你什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么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笔鍖毎欢瞧さ臍猓溃骸安怀燥?,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fù)痛到府中來領(lǐng)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wù)將完,方才跪?qū)⑾氯シA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lǐng)批?!笔鍖毥袢赵趺凑f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著,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shù)牟钊嗣??”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shù)牟钊恕!贝淌返溃骸澳阕蛉蒸斆У镁o,故此府前責(zé)你那十板,以儆將來。”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苯?jīng)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fā)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fā)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lǐng)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結(jié)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lǐng)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么好?”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毙《溃骸伴e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叔寶道:“拿帳過來算。”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guī)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fēng)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xì)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凈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準(zhǔn)少十七兩?!笔鍖毜溃骸斑@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毙《溃骸皟羟肥膬?,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笔鍖毜溃骸岸缜衣?,我還不去?!毙《溃骸扒貭旑I(lǐng)了批文,如今也沒有什么事了?!笔鍖毜溃骸拔矣幸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lǐng)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毙《溃骸靶∪耸莻€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笔鍖殞憥?,九月十八日結(jié)算,除收凈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里雖說秦客人住著好,肚里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著公門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鐘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絕穩(wěn)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里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nèi)看,還放在柜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nèi),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系。你收拾好放在箱箱里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dāng)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yīng)道:“這卻極好?!痹捯膊辉f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nèi),拿進房去了。
正是: 無情便摘神仙 ,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徑拿便飯來請爺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家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面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
正是: 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蓖较﹃枙r候,見金風(fēng)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里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閑氣。”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癡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里,怎么等得他來?暗里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jié)果的事罷?!钡鹊桨碛植灰姺ㄍ恚粸貘f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嘆,直待上燈后,方才進門。 叔寶房內(nèi)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殷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nèi)了?”駐步一看,只見有人在內(nèi)呼么喝六,擲包飲酒。王小二在內(nèi),跑將出來,叫一聲:“爺,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販?zhǔn)裁唇鹬閷毻娴?,古怪得緊,獨獨里只要爺這間房。早知有這樣事體,爺出去鎖了房門,到也不見得這事出來。我打帳要與他爭論,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錢,張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與多些房錢就是了?!覀冞@樣人,說了銀子兩字,只恐怕又沖斷了好主顧?!笨诮锹灶D了一頓,“這些人竟走進去坐,倒不肯出來。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爺?shù)男欣睿嵩诤筮呌撵o些的去處。因秦爺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這一班人,我要多賺他些銀子,只得從權(quán)了;爺不要見怪,才是海量寬洪。”叔寶好幾日不得見王小二這等和顏悅色,只因倒出他的房來,故此說這些好話兒。秦叔寶英雄氣概,那里忍得小人的氣過;只因少了飯錢,自揣一揣,只得隨機遷就道:“小二哥,屋隨主便,但是有房與我安身就罷,我也不論好歹。” 王小二點燈引路,叔寶跟隨。轉(zhuǎn)彎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個所在,指道就是這里。叔寶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卻是靠廚房一間破屋:半邊露了天,堆著一堆糯糯秸。叔寶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邊又把柴草打個地鋪,四面風(fēng)來,燈掛兒也沒處施設(shè),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擋著壁縫里風(fēng)。又對叔寶道:“秦爺只好權(quán)住住幾,等他們?nèi)チ?,仍舊到內(nèi)房里住?!笔鍖氁膊淮饝?yīng)他。小二帶上門竟走去了。叔寶坐在草鋪上,把金裝锏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彈锏,口內(nèi)作歌: “旅舍荒涼而又風(fēng),蒼天著意因英雄。 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嘆中?!?nbsp; 正吟之間,忽聞腳步響聲;漸到門口,將門上梟吊兒倒叩了。叔寶也是個寵辱無驚的豪杰,到此時也容納不住,問道:“是那一個叩門?你這小人,你卻不識得我秦叔寶的人哩!我來時明白,去時焉肯不明白?況有文書鞍馬行李,俱在你家中,難道我就走了不成?”外邊道:“秦爺不要高聲,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聞你素有賢名,夜晚黃昏,來此何干?”婦人道:“我那拙夫,是個小人的見識;見秦爺少幾兩銀子,出言不遜。秦爺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時勸他不要這等炎涼,他還有幾句穢污言語,把惡水潑在我身上來。我這幾日不好親近得秦爺,適才打發(fā)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飯送在此間?!?nbsp; 蕭蕭囊橐已成空,誰復(fù)留。心恤困窮? 一飯淮陰遣國士,卻輸婦女識英雄。 叔寶聞言,眼中落淚道:“賢人,你就是淮陰的漂母,哀王孫而進食,恨秦瓊他日不能封三齊而報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報?只是秦爺暫處落寞,我見你老人家,衣服還是夏夜,如今深秋時候,我這潞州風(fēng)高氣冷,脊背上吹了這兩條裂縫,露出尊體,卻不像模樣。飯盤邊有一索線,線頭上有一個針子,爺明日到避風(fēng)的去處,且縫一縫,遮了身體,等澤州樊爺?shù)絹恚秀y子換衣服,便不打緊了。明日早晨,若厭聽我拙夫瑣碎,不吃早飯出門,媳婦倒趲得有幾文皮錢,也在盤內(nèi),爺買得些粗糙點心充飯;晚間早些回來。”說完這些言語,把那梟吊兒放了,自去了。叔寶開門,將飯盤掇進。又見青布條捻成錢串,攏著三百文皮錢;一索線,線頭上一個釘子。都取來安在草鋪頭邊。熱湯湯一碗肉羹。叔寶初到他店中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這碗下飯。自算帳之后,菜飯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這樣湯吃?因今日下了這樣富客,做這肉湯,留得這一碗。叔寶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饑餒,只得將肉羹連氣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難得成夢,翻翻覆覆,睡得一覺。醒了天尚未明。且喜這間破屋,處處透進殘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這件夏衣,乘月色,將綻處胡亂揪來一縫,披在身上,趁早出來。 補袞奇才識者稀,鶉懸百結(jié)事多違。 縫時驚見慈親線,惹得征人淚滿衣。 帶了這三百錢,就覺膽壯;待要做盤纏,趕到澤州,又恐遇不著樊建威,那時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沒行止,私自去。不若且買些冷饃饃火燒,懷著在官道上坐等。走來走去,日已西斜。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穿青衣的人,頭帶范陽氈笠,腰跨短刀,肩上負(fù)著掛箱,好似樊建威模樣;及至近前,卻又不是。接踵就是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叔寶把身子一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不防地上一個火盆,幾乎踹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手執(zhí)著一串素珠,在那里向火;見這光景,即便把叔寶上下一看,便道:“漢子看仔細(xì),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笔鍖氁娬f,道聲:“有罪了。”即便坐下。 婦人道:“吾看你好一條漢子,為怎么身上這般光景?想不是這里人?!笔鍖毜溃骸拔沂巧綎|人。因等一個朋友不至,把盤纏用盡,回去不得?!眿D人道:“既如此,你隨口說一個時辰來,我替你占一個小課,看這朋友來不來?”叔寶便說個申時。婦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書上說得好:‘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瘉硎且欢▉淼?,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將終,方有消息?!笔鍖毜溃骸袄夏棠搪暱?,也像不是這里人,姓什么?”婦人道:“我姓高,是滄州人。因前年我們當(dāng)家的去世,便同兒子遷到這里來倚傍一個親戚?!笔鍖毜溃骸澳慵覂鹤咏猩跆??多少年紀(jì)?做什么生意?”婦人道:“只有一個兒子,號叫開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槍弄棍,所以不事生業(yè),常不在家?!闭f完,立起身對叔寶道:“想你還未午膳,我有現(xiàn)成面飯在此。”說完進去,托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請叔寶吃。叔寶等了這一日,又說了許多的話,此時肚子里也空虛,并不推卻,即便吃完了,說道:“蒙老奶奶一飯之德,未知我秦瓊可有相報的日子?”那婦人道:“看你這樣一條漢子,將來決不是落寞之人,怎么說恁話來?殺人救人方叫做報,這樣口食之事,說什么報?”其時街上已舉燈火。叔寶點頭唯唯,謝別出門,一路里想道:“慚愧我秦瓊出門,不曾撞著一個有意思的朋友,反遇著兩個賢明的婦人,消釋胸中抑郁。”一頭想,一頭走。
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擲水。 卻說王小二因叔寶不回店中,就動起疑來,對妻子道:“難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沒錢還我,難道有錢在別處吃不成?”妻子道:“人能變財,或者撞見了什么熟識的朋友,帶挈他吃兩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問他討飯錢?!?nbsp; 一日清早,叔寶剛欲出門,只見外邊兩個穿青的少年,迎著進來。不知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詞曰: 牝牡驪黃,區(qū)區(qū)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 鳴,氣吐青云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 調(diào)寄“點絳唇” 寶刀雖利,不動文士之心。駿馬雖良,不中農(nóng)夫之用。英雄雖有掀天揭地手段。那個識他、重他?還要奚落他。那兩個少年與王小二拱手,就問道:“這位就是秦爺么?”小二道:“正是?!倍说溃骸扒卮蟾缯埩??!笔鍖毑恢涔?,到堂前敘揖。二人上坐。叔寶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來。茶罷,叔寶開言道:“二兄有何見教?”二人答道:“小的們也在本州當(dāng)個小差使。聞秦兄是個方家,特來說分上?!笔鍖毜溃骸坝猩跻娊蹋俊倍说溃骸斑@王小二在敞衙門前開飯店多年,倒也負(fù)個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長,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說仍然怪他,小的們特來陪罪。”叔寶道:“并沒有這話,這卻從何而來?”二人道:“都說兄怪他,有些店帳不肯還他。若果然怪他,索性還了他銀子;擺布他一場,卻是不難的。若不還他銀子,使小人得以借口?!笔鍖毢蔚饶凶樱芩嶔?,早知是王小二央來,會說話的喬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盤費銀兩,在一個樊朋友身邊。他往澤州投文,只在早晚來,算還他店帳?!倍说溃骸靶稚綎|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見那個朋友,也要吃飽了飯,才好等得;叫他開飯店的也難服事。若要照舊管顧,本錢不敷;若簡慢了兄,就說開飯店的炎涼,厭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傳將出去,鬼也沒得上門,飯店都開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偃舴笥岩荒瓴粊?,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門,不見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驚天動地。凡事要自己活變。”叔寶如酒醉方醒,對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來了。有兩根金裝锏,將他賣了算還店帳;余下的做回鄉(xiāng)路費?!倍私型跣《溃骸靶《?,秦爺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裝锏賣了,還你飯錢。你須照舊伏侍?!币膊煌ㄐ彰?,舉手作別而去。好似: 在籠矍鴿(矍鳥)能調(diào)舌,去水蛟龍未得飛。 叔寶到后邊收拾金裝锏。王小二忽起奸心:“這個姓秦的奸詐,到有兩根什么金裝锏,不肯早賣,直等我央人說許多閑話,方才出手。不要叫他賣,恐別人討了便宜去。我哄他當(dāng)在潞州,算還我銀子,打發(fā)他起身;加些利錢兒,贖將出來。剝金子打首飾,與老婆帶將起來。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兌與人,夫妻發(fā)跡,都在這金裝锏上了?!毙θ轁M面,走到后邊來。 叔寶坐在草鋪上,將兩條锏橫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銅青了。他這锏原不是純金的,原是熟銅流金在上面。從祖秦旭傳父秦彝,傳到他已經(jīng)三世了。掛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氣。放在草鋪上,地濕發(fā)了銅青。叔寶自覺沒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將銅青擦去;耀目爭光。王小二只道上邊有多少金子,朦著眼道:“秦爺,這個锏不要賣?!笔鍖毜溃骸盀楹尾灰u?”小二道:“我這潞州有個隆茂號當(dāng)鋪,專當(dāng)人什么短腳貨。秦爺將這锏抵當(dāng)幾兩銀子,買些柴米,將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陽府樊爺來到,加些利錢,贖去就是了?!笔鍖氁采岵坏脙蓷l金锏賣與他人,情愿去當(dāng),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見,正合我意,同去當(dāng)了罷!” 同王小二走到三義坊一個大姓人家,門旁黑直欞內(nèi),門掛“隆茂號當(dāng)”字牌。徑走進去,將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把?!不要打壞了我的柜桌!”叔寶道:“要當(dāng)銀子?!敝魅说溃骸斑@樣?xùn)|西,只好算廢銅?!笔鍖毜溃骸笆俏矣玫谋鳎趺唇凶鰪U銅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動,叫做兵器。我們當(dāng)久了,沒用他處,只好熔做家伙賣,卻不是廢銅?”叔寶道:“就是廢銅罷了?!蹦么蠓Q來稱斤兩,那兩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還要除些折耗?!笔鍖毜溃骸吧厦娼鹱右膊凰?,有什么折耗?”主人道:“不過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帳!況且那兩個靶子,算不得銅價,化銅時就燒成灰了。如今是鐵櫪木的,沉重?!笔鍖殔s慷慨道:“把那八斤零頭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實數(shù)?!敝魅说溃骸斑@是潞州出產(chǎn)的去處,好銅當(dāng)價是四分一斤,該五兩短二錢,多一分也不當(dāng)?!笔鍖毸闼奈鍍摄y子,幾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鄉(xiāng),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悅之色。叔寶回店,坐在房中納悶。 舉世盡肉眼,誰能別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論。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將進來,向叔寶道:“你老人家再尋些什么值錢的東西當(dāng)罷!”叔寶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門中道路,除了隨身兵器,難道帶什么金寶玩物不成?”小二道:“顧不的你老人家?!笔鍖毜溃骸拔因T這匹黃驃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爺在我家住有好幾時,再不曾說這句;說什么金裝锏,我這潞州人,真金了還認(rèn)做假的,那曉得有用的兵器!若說起馬來,我們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腳力。我看秦爺這匹黃驃,倒有幾步好走,若是肯賣,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笔鍖毜溃骸斑@是就有銀子的?”小二道:“馬出門就有銀子進門?!笔鍖毜溃骸斑@里的馬市,在怎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門里大街上?!笔鍖毜溃骸笆裁磿r候去?”小二道:“五更時開市,天明就散市了?!毙《衅拮邮帐巴盹埮c秦爺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賣馬。 叔寶這一夜好難過,生怕錯過了馬市,又是一日,如坐針氈。盼到交五更時候起來,將些冷湯洗了臉,梳了頭。小二掌燈牽馬出槽。叔寶將馬一看,叫聲噯呀道:“馬都餓壞在這里了!”人被他炎涼到這等田地,那個馬一發(fā)可知了。自從算帳之后,不要說細(xì)料,連粗料也沒有得與他吃了,餓得那馬在槽頭嘶喊。婦人心慈,又不會鍘草,瞞了丈夫,偷兩束長頭草,丟在槽里,憑那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駒,弄得蹄穿鼻擺,肚大毛長。叔寶敢怒而不敢言。要說餓壞了我的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連人也沒有得吃,那在馬乎?只得接扯攏頭,牽馬外走。王小二開門,叔寶先出門外,馬卻不肯出門,徑曉得主人要賣他的意思。馬便如何曉得賣他呢?此龍駒神馬,乃是靈獸,曉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鞴鞍轡、捎行李了。牽棧馬出門,除非是飲水囗青,沒有五更天牽他飲水的理。馬把兩只前腿蹬定這門檻,兩只后腿倒坐將下去。若論叔寶氣力,不要說這病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見那馬囗瘦得緊,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調(diào)息綿綿的喚。王小二卻是狠心的人,見那馬不肯出門,拿起一根門閂來,照那瘦馬的后腿上,兩三門閂,打得那馬護疼撲地跳將出去。小二把門一關(guān)道:“賣不得,再不要回來!” 卻說叔寶牽馬到西營市來。馬市已開,買馬與賣馬的王孫公子,往來絡(luò)繹不絕??瘩R的馳驟雜囗,不記其數(shù)。有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一匹馬來,都叫:“列位讓開些,窮漢子牽了一匹病馬來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氣。叔寶牽著馬在市里,顛倒走了幾回,問也沒人問一聲,對馬嘆道:“馬,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精壯!怎么今日就垂頭喪氣到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為少了幾兩店帳,也弄得垂頭喪氣,何況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當(dāng)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 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先時還是人牽馬,后來到是馬帶著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來,空肚里出門,馬市里沒人瞅睬,走著路都是打盹睡著的。天色已明,走過了馬市,城門大開,鄉(xiāng)下農(nóng)夫挑柴進城來賣。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兒;若是別的糧食,收拾起來枯槁了,獨有這一種氣旺,秋收之后,還有青葉在上。馬是餓極的了,見了青葉,一口撲去,將賣柴的老莊家一交撲倒。叔寶如夢中驚覺,急去攙扶。那人老當(dāng)益壯,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著忙,不曾跌壞我那里?!蹦菚r馬嚼青柴,不得溜韁。老者道:“你這匹馬牽著不騎,慢慢的走,敢是要賣的么?”叔寶道:“便是要賣他,在這里撞個主顧?!崩险叩溃骸榜R膘雖是跌了,韁口倒還好哩!”叔寶正在懊悶之際,見老者之言,反歡喜起來了。 喜逢伯樂顧,冀北始空群。 問老者道:“你是鞭杖行,還是獸醫(yī)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獸醫(yī)。老漢今年六十歲了,離城十五里居住。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進城來,肩也不曾換一換,你這馬輕輕的撲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這馬韁口還好;只可惜你頭路不熟,走到這馬市里來。這馬市里買馬的,都是那等不得窮的人?!笔鍖毿Φ溃骸霸趺唇凶龅炔坏酶F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貴子弟,未曾買馬,先叫手下人拿著一副鞍轡跟著走??粗辛笋R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轡,放個轡頭,中意方才肯買。他怎肯買你的病馬培養(yǎng)?自古道:‘買金須向識金家?!趺丛谶@個所在出脫病馬來?你便走上幾日,也沒有人瞧著哩!”叔寶道:“你賣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賣了這匹馬,事成之后,送你一兩銀子牙錢?!崩险呗犝f,大喜道:“這里出西門去十五里地,有個主人姓單,雙名雄信,排行第二,我們都稱他做二員外。他結(jié)交豪杰,買好馬送朋友。” 叔寶如酒醉方醒,大夢初黨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檢點。在家時常聞朋友說:‘潞州二賢莊單雄信,是個延納的豪杰?!以趺吹酱?,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襤褸,鵠面鳩形一般,卻去拜他,豈不是遲了!正是臨渴掘井,悔之無及。若不往二賢莊去,過了此渡,又無船了,卻怎么處?也罷,只是賣馬,不要認(rèn)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賣了此馬,實送你一兩銀子?!崩险哓澚撕裰x,將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門口,叫賣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北鈸?dān)頭上,有一個青布口袋兒,袋了一升黃豆,進城來換茶葉的。見馬餓得狠,把豆兒倒在個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與那馬且吃了。老莊家拿扁擔(dān)兒引路,叔寶牽馬竟出西門。約十?dāng)?shù)里之地,果然一所大莊,怎見得?但見: 碧流縈繞,古木陰森。碧流鶯繞,往來魚騰縱橫;古木陰森,上 下鳥聲稠雜。小橋虹跨,景色清幽;高廈云連,規(guī)模齊整。若非舊 閥,定是名門。 老莊家持扁挑過橋人莊。叔寶在橋南樹下拴馬,見那馬瘦得不像模樣,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買?”因連日沒心緒,不曾牽去飲水啃青刷钅包,鬃尾都結(jié)在一處。叔寶只得將左手衣袖卷起,按著馬鞍,右手五指,將馬領(lǐng)鬃往下分理。那馬怕疼,就掉過頭來,望著主人將鼻息亂扭,眼中就滾下淚來。叔寶心酸,也不去理他領(lǐng)鬃,用手掌在他項上,拍了這兩掌道:“馬耶,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東六府馳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有戀戀不舍之意,我卻忍心賣你,我反不如你也!”馬見主人拍項吩咐,有欲言之狀:四蹄踢跳,嘶喊連聲。叔寶在樹下長嘆不絕。
正是: 威負(fù)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卻說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畢,閑坐廳前。見老人家豎扁擔(dān)于窗扇門外邊,進門垂手,對員外道:“老漢進城賣柴,見個山東人牽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跌落膘,韁口還硬。如今領(lǐng)著馬在莊外,請員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黃驃馬?”老漢道:“正是黃驃馬?!毙坌牌鹕?,從人跟隨出莊。 叔寶隔溪一望,見雄信身高一丈,貌若靈官,戴萬字頂皂莢包金,穿寒羅細(xì)褶,粉底皂鞋。叔寶自家看著身上,不像模樣得緊,躲在大樹背后解凈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淚痕。雄信過橋,只去看馬,不去問人。雄信善識良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馬雖筋骨峻(山曾),卻也分毫不動。托一托頭至尾,準(zhǔn)長丈余,蹄至鬃,準(zhǔn)高八尺;遍體黃毛,如金絲細(xì)卷,并無半點雜色。此馬妙處,
正是: 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 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罷了馬,才與叔寶相見道:“馬是你賣的么?”單員外只道是販馬的漢子,不以禮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稱。叔寶卻認(rèn)賣馬,不認(rèn)販馬,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人;自己的腳力,窮途貨于寶莊。”雄信道:“也不管你買來的自騎的,竟說價罷了?!笔鍖毜溃骸叭素毼镔v,不敢言價;只賜五十兩,充前途盤費足矣?!毙坌诺溃骸斑@馬討五十兩銀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細(xì)料,用些工本,還養(yǎng)得起來。若不吃細(xì)料,這馬就是廢物了。今見你說得可憐,我與你三十兩銀子,只當(dāng)送兄路費罷了?!毙坌胚€了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身過橋,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買。叔寶只得跟過橋來道:“憑員外賜多少罷了?!?nbsp; 雄信進莊來,立在大廳滴水檐前。叔寶見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臺旁邊。雄信叫手下人,牽馬到槽頭去,上引些細(xì)料來回話。不多時,手下向主人耳邊低聲回覆道:“這馬狠得緊,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綠豆,還在槽里面搶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喬做人情道:“朋友,我們手下人說,馬不吃細(xì)料的了。只是我說出與你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叔寶也不知馬吃料不吃料,隨口應(yīng)道:“但憑尊賜?!毙坌胚M去取馬價銀。叔寶卻不是階下伺候的人,進廳坐下。雄信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著馬價銀出來,喜容可掬。叔寶久不見銀,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比他得馬的歡喜,卻也半斤八兩。叔寶難道這等局量褊淺?他卻是個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晝夜熬煎。今見此銀,得以回家,就如見母的一般,不覺: 歡從眉角至,笑向頰邊生。 叔寶雙手來接銀子。雄信料已買成,銀子不過手,用好言問叔寶道:“兄是山東,貴府是那一府?”叔寶道:“就是齊州。”雄信把銀子向衣袖里一籠,叔寶大驚,想是不買了,心中好生捉摸不著。正是: 隔面難知心腹事,黃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銀的意思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乞食吹竿骨相癯,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jié)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干蠅營狗茍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云薄態(tài)。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jié)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jié)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泵氯丝床柽^。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dāng)差?!笔鍖氁蛞律酪h褸,丑得緊,不好答應(yīng)“是我”,卻隨口應(yīng)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毙坌诺溃骸笆д傲耍瓉硎鞘鍖毜耐?。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彼蛐纳现粸橥跣《堝X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xué)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笔鍖毜溃骸帮埵遣活I(lǐng)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fù)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shù)內(nèi);舍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里?”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去?!毖粤T徑步入內(nèi)。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睆竭M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rèn)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里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拔屹I酒吃,你們?nèi)绾螖r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nèi)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柜上稱銀子,怎么亂往里走?”叔寶道:“怎么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后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guī):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后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后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敝坏玫焦裆蟻戆崖壕I放下,袖內(nèi)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里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guī),果然如此,再不消題起?!惫窭镏魅藚s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后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后難于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里面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題了?!毙淞算y子,拿了潞綢,往里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lián)對句,名人標(biāo)題,贊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镕肺腑萬種風(fēng)情 叔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倍ňσ豢?,兩帶琵琶欄桿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nèi)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弊呦驏|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fēng)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里,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fēng)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边@也是肚里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diào)重耳,蕪?fù)だh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杰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后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rèn)得,后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dāng)。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污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肴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毖粤T自己去了。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dāng)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桿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桿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dāng)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zhuǎn)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zhuǎn)身回頭道:“到像歷城秦爺?shù)哪??!闭牵?nbsp;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dāng)?shù)溃骸爸倌?、陽貨面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么得一寒至此?”叔寶見伯?dāng)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zhuǎn)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北愕溃骸拔铱磥肀阆竦镁o,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笔鍖氁姀娜艘邅?,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己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辈?dāng)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dāng)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凄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guān)系。叔室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偸牵?nbsp;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dāng)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么大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本蛦栠@位朋友是誰。伯當(dāng)?shù)溃骸斑@位是我舊相結(jié)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yīng)圖讖,為圣上所忌,棄官同游。小弟因楊素擅權(quán),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笔鍖氂种匦屡c李玄邃揖了。伯當(dāng)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么?怎么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dāng)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辈?dāng)?shù)溃骸靶肿狞S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伯當(dāng)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杰,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歷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后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毙涞溃骸拔覀冊诖伺c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于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辈?dāng)、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里?!辈?dāng)?shù)溃骸澳峭跣《谝谎讻觯嫌忻耐趵匣?,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边@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后,伯當(dāng)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shè)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笔鍖毼ㄎ?,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徑出西門,往二賢莊。 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徑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舍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后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徑把門扇關(guān)鎖了。叔寶到店來扣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jǐn)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面那木柜上,是我揩抹干凈的,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fā)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來多睡一回就是了?!笔鍖氀狸P(guān)一咬,眼內(nèi)火星直爆,拳頭一舉,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jīng)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怎么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來朝不等紅日東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jié)打見官,可是豪杰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面。適來又在王伯當(dāng)面前,說他做人好,怎么朝更夕改,又說他不好?我轉(zhuǎn)是不妥當(dāng)?shù)娜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必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只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了。在門縫里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里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nbsp; 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柜上放下。王小二道:“這是馬價里搭來的么?不要他的貨便好?!笔鍖毜溃骸斑@卻不是馬價里來的。有銀子在此?!背橹腥〕鲢y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xì),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笔鍖毜溃骸帮埐灰粤耍鼓脦硭懔T?!毙《f過帳簿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笔鍖毧春筮吶兆拥棺〉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shù),一總平兌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绷系溃骸扒貭斣诖?,款待不周,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與我?!绷系溃骸扒貭敶藭r往那里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guān),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qū)處。”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與叔寶。叔寶取雙锏行李,作別出店,徑奔東門長行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困厄識天心,題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鍛煉出良金。 骨為窮愁老,謀因艱苦沉。莫緣頻失意,黯黯淚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這人,偏似困苦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說窮愁,便病也與他一場,直到絕處逢生,還像不肯放舍他的。王伯當(dāng)、李玄邃為叔寶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賢莊,已是深黃昏時候。此時雄信莊門早已閉上了。聞門外犬吠甚急,雄信命開了莊門,看有何人在我莊前走動。做兩步走出莊來,定睛一看,卻是王、李二友。三人攜手進莊,馬卸了鞍,在槽頭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手下取拜氈過來,與二友頂禮相拜坐下。雄信命點茶擺酒。 敘罷了契闊,伯當(dāng)開言:“聞知兄長今日恭喜得一良馬。”雄信道:“不瞞賢弟說,今日三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千里龍駒?!辈?dāng)?shù)溃骸榜R是我們預(yù)先曉得是一匹良馬,只是為人再不要討了小便宜,討了小便宜,就要吃大虧?!毙坌诺溃骸斑@馬敢是偷來的么?”伯當(dāng)?shù)溃骸榜R倒不是偷來的,且問賣馬的你道是何人?”雄信道:“山東人姓王,我因歡喜得緊,不會與他細(xì)盤桓。二兄怎知此事?敢是與那姓王的相熟?!辈?dāng)?shù)溃骸拔覀兊共慌c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與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賣馬的就是秦叔寶,適在西門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贈?!毙坌劈c頭咨嗟:“我說這個人,怎么有個欲言又止之意?原來就是叔寶,如今往那里去了?”伯當(dāng)?shù)溃骸跋绿幵诟魍跣《陜?nèi),不久就還濟南去矣。”雄信道:“我們也不必睡了,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蓖?、李齊道:“便是。”這等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 vv把馬都備停當(dāng),又牽著一匹空馬,要與叔寶騎。三人趕進西門,到王小二店前,尋問叔寶。叔寶卻已去了。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趕上,說出他的是非來,不說叔寶步行,說:“秦爺要緊回去,偶有回頭差馬連夜回山東去了。”就是有馬,那雄信放開千里龍駒也趕上了。忽然家中有個兇信到:雄信的親兄出長安,被欽賜馳驛唐公發(fā)箭射死,手下護送喪車回來。雄信欲奔兄喪,不得追趕朋友。王、李二友因見雄信有事,把這追趕叔寶的念頭,亦就中止,各散去訖。 vv單題叔寶自昨晚黃昏深后,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里路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如叔寶要走,一百里也走到了。他賣了馬,又受著王小二的暗氣,背著包兒,相著平日用馬慣的人,今日黑暗里徒步,越發(fā)著惱,闖入山坳里去,迷了路頭。及至行到天明,上了官路,回頭一看,潞州城墻還在背后,卻只好五里之遙。 富貴貧窮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內(nèi)懷才莫論才。 庸劣乘時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災(zāi)。 饒君縱有沖天氣,難致平生運未來。 卻說叔寶,窮不打緊,又窮出一場病來。只因市店里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見王、李二友,心中又著實不自在,又是連夜趕路,天寒霜露太重,內(nèi)傷飲食,外邊感了寒氣。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紅面熱,渾身似火,頭重眼昏,寸步難行,還是稟氣旺,又捱下五里路來。離城十里,地名十里店,有二三百戶人家,入街頭就是一座大廟,乃東岳行宮。叔寶見廟宇軒昂,臣到里面曬曬日頭再走。進三天門,上東岳殿前一層階級,就像上一個山頭,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陰空庇護。不想四肢無力,抬不起腳來,一個頭眩,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那一聲響跌,好像共工奮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擊破始皇輦。論叔寶跌倒,也不該這等大響,因有這兩條金裝锏,背在背后,跌倒摜去,將磨磚打碎七八塊。守廟的香火,攙扶不動,急往鶴軒中,報與觀主知道。 這觀主卻不是等閑之人,他姓魏,名征,字玄成,乃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貧,卻又不肯事生業(yè),一味好的是讀書。以此無書不讀,莫說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韜略諸書,無不精熟,就是詩詞、歌賦、小技,卻也曲盡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著英雄豪杰,傾心結(jié)納。因是隋時重門蔭,薄孤寒,一時當(dāng)國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嘆生不遇時,隱居華山,做了道士。后過一個道友,姓徐名洪客,與他意氣相投,道:“隋主猜忌,諸子擅兵,自今一統(tǒng),也只是為真人掃除,卻不能享用。我觀天像,真人已生。大亂將起,子相帶貴氣,有公卿之骨,無神仙之分??深A(yù)先打點一個王佐,應(yīng)時而起,朝夕只與他講些天文,說些地理、帷幄奇謀,疆場神策?!焙鲆蝗諏ξ赫鞯溃骸白蛴^王氣,起于參井之分,應(yīng)是真人已生。罡星復(fù)人趙魏分野,應(yīng)時佐命已出,王氣猶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應(yīng)罹困厄。不若你我分投求訪,交結(jié)于未遇之先,異日再與子相會?!焙榭退烊胩赫鲄s在潞州。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是一個做得開國功臣的,因此借離東岳廟中,圖與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尋幾個豪杰出來,以為后日幫手。這日正在鶴軒內(nèi)看誦黃庭。正是: 無心求羽化,有意學(xué)鷹揚。 香火進報道:“有個酒醉漢,跌倒在東岳殿上。隨身兵器,將磨細(xì)方磚,打碎了好幾塊,攙又?jǐn)v他不動,來報老爺知道?!蔽盒上耄骸白蛞寡鲇^天像,有罡臨于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家出去。”離了鶴軒,徑到殿上來,見叔寶那狼狽的景像: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頭,一手瘸著,把破衣袖蓋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才那只腳還絆在門檻上,如今又縮下來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開衣袖,定睛一看,見滿面通紅。他得的陽癥,類于酒醉,不能開言,但睜著兩個大眼。魏征點頭嘆道:“兄在窮途,也不該這等過飲?!笔鍖毿睦锩靼?,喉中咽塞,講不出話來,掙了半日,把右手伸將出來,在方磚上寫“有病”兩字。那方磚雖凈,未免有些灰塵,這兩字倒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來是有恙?!笔鍖毎杨^點一點。玄成道:“不打緊。”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團過來。”放在叔寶面前,盤膝坐下,取叔寶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關(guān)尺三肪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陽經(jīng)受癥,內(nèi)傷飲食,外感風(fēng)寒,還是表癥,不打緊。 卻只是大殿上風(fēng)頭里睡不得,后面又沒有空閑的房屋,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家伙的一間耳房里去。雖非精室,卻無風(fēng)雨來侵。地上鋪些稻草,把粽團蓋上,放叔寶睡下,雙锏因眾人拿不起;仍留在殿角。玄成把叔寶被囊打開,內(nèi)有兩匹潞綢,紫衣一件,一張公文批回,又有十?dāng)?shù)兩銀子,就對叔寶道:“這幾件東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顧,待貧道收在房中,待兄病體痊可,交付還兄何如?那雙锏,我叫道人搓兩條粗壯草繩,捆束在一處,就放在殿角耳門首,量人也偷不動,好借他來辟去些陰氣虛邪?!笔鍖毬犝f伏地叩首。玄成把紫衣潞綢等件,收拾進房,在鶴軒中撮一帖疏風(fēng)表汗的藥兒,煎與叔寶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就神思清爽,便能開言,玄成不住的煎藥與叔寶吃,常來草鋪頭邊坐倒,與叔寶盤桓,漸將米湯調(diào)理,病亦逐漸安妥。 不覺二七一十四日,是日是十月十五日,卻是三元壽誕。近邊居民,在東岳廟里做會。五更天就開大門,殿上撞鐘擂鼓。叔寶身子虛弱,怎么當(dāng)?shù)??雖有玄成盤桓,卻無親人看管,垢面逢頭,身上未免有些齷齪,氣息難當(dāng)。這些做會的人,個個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殼誰知鳳,躋混鯨鯢孰辨龍?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作護法,又常把些酒食饜足這些地方無賴破落戶,方得住身安穩(wěn)。魏玄成雖做黃冠,高岸氣骨還在,如何肯俯仰大戶,結(jié)識無賴?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容留無籍之人,穢污圣殿。叔寶聽見,又惱又愧。正無存身之地,恰湊著單員外來了。 雄信帶領(lǐng)手下人到東岳廟來,要與故兄打亡醮。眾會首迎出三天門來道:“單員外來得正好?!毙坌诺溃骸坝猩跽f話么?”眾人道:“東岳廟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主妄自擅奪,容留無賴異鄉(xiāng)之人,穢污圣殿,不堪瞻仰。單員外須要著實處他?!毙坌攀莻€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為禍先,緩言笑道:“列位且住,待我對他講,自有道理。”說了自主殿來,叫手下去請魏法師出來,自己走到兩旁游玩。只見鐘架后盡頭黑暗里锏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細(xì)一看,卻是一對雙锏,草繩捆倒在地。雄信定睛看了,默然半晌,便問眾人道:“這兵器是那里來的?”眾道人齊聲答道:“這就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nbsp; 雄信忙欲再問,只見魏玄成笑容滿面,踱將出來,向雄信作了揖。雄信便問道:“魏先生,舍親們都在這里,談?wù)撨@座東岳廟,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須要莊嚴(yán)潔凈,以便瞻仰。今聞先生容留什么人住在廟中,作踐穢污,眾心甚是不喜,故此特問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樣人?”玄成從容道:“小道出家人,豈敢擅奪。只因見這個病夫,不是個尋常之人,故此小道也未便打發(fā)他去。又況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只得把藥石調(diào)治,才得痊安。出于一念惻隱,望員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毙坌琶柕溃骸暗罱堑碾p锏,就是那人的兵器么?是那里人氏?”玄成道:“山東齊州人?!毙坌艦槭鍖毩粜?,聽見“山東齊州”四字,嚇了一跳,急問道:“姓什么?”玄成道:“那月初二日,跌倒在殿,病中不能開言,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寫單名叫秦瓊。及至次日清楚,與他盤桓問及,表字叫做叔寶,乃北齊功勛苗裔。”雄信忙止住接口問道:“如今在那里?”玄成把手一指道:“就在這間耳房里住下?!毙坌艛v著玄成的手,推進側(cè)門里來,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爺起來相見?!笔窒氯巳膫€在鋪上抓尋,影兒也沒有一個,雄信焦躁道:“難道曉得我來,躲在別處去了不成?”一個香火道:“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如今想在后邊軒子里?!毙坌乓娬f,疾忙同玄成走出殿來。 原來叔寶虧了魏玄成的藥石,調(diào)理了十四五日,身中病勢已退,神氣漸覺疏爽。是日因天氣和暖,又見殿上熱鬧,故走出來。小解過,就坐在后軒里,避一避眾人憎惡。只見一個火工,衣兜里盛著幾升米,手里托著幾扎乾菜走出。叔寶問道:“你拿到那里去?”火工道:“干你甚事?我因老娘身子不好,剛才向管庫的討幾升小米,幾把干菜,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兒將息將息。”叔寶見說,猛省道:“小人尚思考母,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不與孝養(yǎng),反拋母親在家,累他倚閻而望?!毕氲狡溟g,止不住雙淚流落。見桌上有記帳的禿筆一枝在案,忙取在手。他雖在公門中當(dāng)差,還粗知文墨,向粉壁上題著幾句道: 囗虎驅(qū)馳,甚來由,天涯循轍?白云里,凝眸盼望,征衣滴血。 溝洫豈容魚泳躍,鼠狐安識鵬程翼?問天心何事阻歸期,情嗚咽。 七尺軀,空生杰,三尺劍,光生筐。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霜毫點染老青山,滿腔熱血何時瀉?恐等閑白了少年頭,誰知得?(右調(diào)寄“滿江紅”)
叔寶正寫完,只聽見同烘烘的一行人走進來。叔寶仔細(xì)一看,見有雄信在內(nèi),吃了一驚,避又無處避得,只得低著頭,伏在欄桿上。只聽見魏玄成喊道:“原來在這里!”此時單雄信緊上一步,忙搶上來,雙手捧住叔寶,將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凄惶,單雄信不能為地主,羞見天下豪杰朋友!”叔寶到此,難道還不好認(rèn)?只得連忙跪下,以頭觸地叩拜道:“兄長請起,恐賤軀污穢,觸了仁兄貴體?!毙坌帕鳒I道:“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相代,何穢污之有?”正是: 已成蘭臭合,何問跡云泥。
回頭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且暫停幾日,叔寶兄零丁如此,學(xué)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儀禮物先生都收下了,我與叔寶兄回家。待此兄身體康健,即到寶觀來還顧,就與先兄打亡醮,卻不是一舉而兩得?”吩咐手下:“秦爺騎不得馬,看一乘暖轎來?!?nbsp; 其時外邊眾施主,聽見說是單員外的朋友,盡皆無言散去了。魏玄成轉(zhuǎn)到鶴軒中去,將叔寶衣服取出,兩匹潞綢,一件紫衣,一張批回,十?dāng)?shù)兩銀子,當(dāng)了雄信面前,交與叔寶,雄信心中暗道:“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哩?!笔鍖毰e手相謝,別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賢莊。自此魏玄成、秦叔寶、單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書房,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設(shè)重衤因疊褥,雄信與叔寶同榻而睡,將言語開闊他的胸襟,病體十分痊妥。日日有養(yǎng)胃的東西供給叔寶,還邀魏玄成來與他盤桓,正賽過父子家人。正是: 莫戀異鄉(xiāng)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只是山東叔寶的老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朝夕懸望,眼都望花了。又常聞得官府要拿他家屬,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簽問卜,越望越不回來,憂出一場大病,臥在床上,起身不動。正是: 心隨千里遠(yuǎn),病逐一愁來。 還虧得叔寶平日善于交幾個通家的厚友,曉得叔寶在外日久,老母有病,眾人約會齊了,饋送些甘供之費,又兼省問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來相看,這也難得,都請進內(nèi)房中來?!弊介角?,共是四人:西門外異姓同居,今開鞭仗行的賈潤甫;齊州城里與叔寶同當(dāng)差的三人,唐萬仞、連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于床上,叔寶的娘子張氏,立在臥榻之后,以幔帳遮體。秦母見兒子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觀景傷情,不覺滾下淚來道:“列位賢侄,不棄老朽,特來看我,足見厚情。但不知我兒秦瓊?cè)绾蜗侣洌恳蝗ゲ换?,好教我肝腸都斷?!辟Z潤甫等對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無十分大慮,不爭早晚多應(yīng)到家?!鼻啬嘎裨狗ㄍ溃骸拔覂毫吕锱c你同差出門,燒腳步紙起身,你便九月里回來了。如今隆冬天氣,吾見音信全無,多應(yīng)不在人世了?!毕眿D聽得婆婆一句話兒,幼婦不敢高聲,在帷帳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來。眾人異口同聲,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干的甚私事?常言道:‘同行無疏伴?!积R出門,難道不知秦大哥路上為何耽擱,端的幾時就該回來,如今為何還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舉目無親,叫他怎不牽掛?”樊建威道:“諸兄在上,老伯母與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辯。諸兄是做豪杰的人,豈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六月里山東趕到長安,兵部衙門掛號守批回,就耽誤了兩個月。到八月十五,才領(lǐng)了批。秦大哥到臨潼山,適遇唐國公遇了強盜,正在廝殺之際,大哥抱不平起來,救了唐公,出得關(guān)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澤州。不想盤纏銀子,總放在我的箱內(nèi),及至分路之后,方才曉得,途中也用盡了。如今等不得他回來,也補送在此。”把一包銀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四兩銀子,叫他買潞綢的,想必他也拿來盤纏了?!狈ㄍ溃骸拔业浇蛑莸臅r節(jié),馬刺史又往太原恭賀唐公李爺去了。兩個犯人養(yǎng)在下處,卻又柴荒米貴。及至官回投文領(lǐng)批,盤費俱無了?!鼻啬傅溃骸斑@都是你的事,你此后可曉得吾兒的消息呢?”樊建威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爺?shù)教瓡r,秦大哥已該到潞州了。那時蔡刺史還不會出門,是斷乎先投過文了。我曉得秦大哥是個躁性的人,難道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盤費,也枉道到潞州尋他,討個的信。因沒了盤費,徑自回來,那里曉得秦大哥還不到家?”眾友道:“這個也難怪你,只是如今你卻辭不得勞苦,還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才是道理?!狈ㄍ溃骸袄喜覆槐?zé)?,寫一封書起來,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找尋大哥回來便了?!?nbsp; 秦母命丫環(huán)取文房四寶,呵開凍筆,寫幾個字封將起來,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一同付與樊建威道:“這銀子你原拿去盤費,尋他回來卻不是好!”樊建威道:“小侄自盤纏去,見了大哥,也就盤纏他回來了,何必要動他前日的銀子?”秦母道:“你還是拿去,只覺兩便?!北娙说溃骸叭缃裰灰睂ご蟾缁貋?,你便多帶些盤纏去也好,不如從了老伯母之命?!狈ㄍ溃骸叭绱耍≈毒痛烁鎰e,去尋大哥了?!鼻啬傅溃骸斑€勞你卻是不當(dāng)?!北娙藢⑺蛠淼你y錢,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訖。樊建威回家,收拾包里行囊,離了齊州,竟奔河?xùn)|潞州一路,來尋叔寶。不知可尋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雪壓關(guān)山慘不收,朔風(fēng)吹送白蒙頭。 身忙不作洛陽臥,誼密時移剡水舟。 怪殺顛狂如落絮,生增輕薄似浮漚。 誰知一夕藍關(guān)路,得與知心少逗留。 這一道雪詩,單說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籌,行旅的愁媒,卻又在無意中使人會合。樊建威自離山東,一日到了河?xùn)|,進潞州府前,挨查了幾個公文下處,尋到王小二店,問道:“借問一聲,有個山東濟南府人,姓秦號叫做叔寶,會在你家作寓么?”小二道:“是有個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賣了馬做路費,星夜回去了。”樊建威聞言,長嘆流淚。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陣大呼小叫,轉(zhuǎn)身走進去了。 柳氏聽見關(guān)心,走近前問道:“尊客高姓?”樊建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么?”樊建威道:“你怎么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許久,日日在這里望樊爺來。我們又伏侍他不周,十月初一黃昏時候起身的,難道還不曾到家么?”樊建威道:“正為沒有回家,我特來尋他。”心中想道:“如今是臘月初旬,難道路上就行兩個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無益。”吃了一餐午飯,還了飯錢,悶悶的出東門,趕回山東。 天寒風(fēng)大,刮下一場大雪來。樊建威冒雪沖風(fēng),耳朵里頸窩里,都鉆了雪進去,冷氣又來得利害,口也開不得。只見: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孤城外,卻飛還梁苑去,又回轉(zhuǎn)灞橋來。攘攘挨挨顛倒把乾坤壓,分明將造化填。蕩摩得紅日無光,威逼得青山失色。 長江上凍得魚沈雁杳,空林中餓得虎嘯猿哀。不成祥瑞反成害,侵傷了壟麥,壓損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綻梅腮,填蔽了錦重重禁闕官階,遮掩了綠沉沉舞榭歌臺。哀哉苦哉,河?xùn)|貧士愁無奈。猛驚猜,忒奇怪,這的是天上飛來冷禍胎,教人遍地下生災(zāi)。幾時守得個赫威威太陽真人當(dāng)頭曬,暖溶溶和氣春風(fēng)滾地來。掃彤云四開,現(xiàn)青天一塊,依舊祥光瑞煙靄。 樊建威寒顫顫熬過了十里村鎮(zhèn),天色又晚,沒有下處,只得投東岳廟來宿。那座廟就是秦叔寶得病的所在,若不是這場大雪,怎么得樊建威剛剛在此歇宿?這叫做: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東岳香火正在關(guān)門,只見一人捱將進來投宿。道人到鶴軒中報與魏觀主。觀主乃是極有人情的,即便延納樊建威到后軒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與觀主施體。觀主道:“貴處那里?”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東齊州人,往潞州找尋朋友,遇此大雪,暫停寶宮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觀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可是樊建威么?”樊建威嚇了一跳,答道:“仙長何以知我賤字,”觀主道:“叔寶兄曾道及尊字?!狈ㄍ笙驳溃骸澳莻€叔寶?”觀主道:“先生又多問了,秦叔寶能有得幾個?”樊建威忙問:“在那里?”觀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微觀中來?!狈ㄍD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說如今怎么樣了?!庇^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賢莊單員外邀回家去,與他養(yǎng)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體全愈,在敞宮還愿。因天寒留住在家,不曾打發(fā)他回去,見在二賢莊上?!狈ㄍ宦劥搜?,卻像什么光景?就像是: 窮士獲金千兩,寒儒連中高魁。洞房花燭喜難挨,久別親人重會。困虎肋添雙翅,蟄龍角奮春雷。農(nóng)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駭驥。 (調(diào)寄“西江月”)觀主收拾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里受些寒氣,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飲幾杯熱酒。暫且睡過一宵,才見天明,即例起身,封一封謝儀,送與觀主。這觀主知是秦叔寶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飯,送出東岳廟來,指示二賢莊路徑。樊建威竟投雄信莊上來。 此時雄信與叔寶,書房中擁爐飲酒賞雪,倒也有興。正是: 對梅發(fā)清興,飲酒敵寒威。 手下莊客來報,山東秦太太央一個樊老爺寄家書在外。叔寶喜道:“單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倍顺銮f迎接。叔寶笑道:“果然是你?!苯ㄍ溃骸扒叭辗中欣顣r,銀子卻在弟處,不會分得?;厝ニ团c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盤纏,尋覓吾兄回去。”叔寶道:“為盤纏不會帶得,擔(dān)擱出無數(shù)事來?!毙坌诺溃骸扒霸捖},且請進去。”雄信叫手下人,接了樊老爺?shù)男欣睿恢币綍颗?。雄信先與建威施賓主之禮,叔寶又拜謝建威風(fēng)雪寒苦之勞。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叔寶問道:“家母好么?”建威道:‘有書在此請看?!笔鍖氶_緘和淚讀罷,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書寄思兒淚,千里能牽游子心。 雄信看見,微微暗笑,酒席完備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問:“叔寶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寶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見兄急急裝束,似有歸意。”叔寶眼中垂淚道:“不是小弟無情,飽則揚去。奈家母病重,暫別仁兄,來年登堂拜樹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歸去,小弟也不敢攔阻。但朋友有責(zé)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無之,要做便做個實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釣譽的人?!笔鍖毜溃骸罢埿忠娊蹋趺词钦嫘??怎么是假孝?”雄信道:“大孝為真,小孝為假。詢情遂意,故名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像是孝,實非真孝。”叔寶眼淚都住了,不覺笑將起來道:“小弟貧病流落,久隔慈顏,實非得已。今聞母病,星夜還家,乃人子至情,怎么呼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聞母病,二奉母命,作急還家,還是大孝?!毙坌诺溃骸澳銈冎恢湟唬恢涠?。令先君北齊為將,北齊國破身亡,全其大節(jié),乃亡國之臣,不得與圖存。天不忍忠臣絕后,存下兄長這一籌英雄。正當(dāng)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貴恙新愈,倘途中復(fù)病,元氣不能接濟,萬一三長兩短,絕了秦氏之后,失了令堂老伯母終身之望,雖出至情,不合孝道。豈不聞君子道而不徑,舟而不游,趺步之間,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聞命?!笔鍖毜溃骸叭粍t小弟不去,反為孝么?”雄信笑道:“難道教兄終于不去么?只是遲早之間,自有道理,況令堂老伯母是個賢母,又不是不達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來打?qū)?,只為愛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寫一封回書,說領(lǐng)文耽擱日久,正待還家,忽染大病,今雖全愈,不能任勞。聞命急欲歸家定省,徑說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勞碌得起,新年頭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尤病自然痊可,曉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與兄長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股,收拾些微禮,作甘旨之費,寄與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軍的批回,往齊州府稟明了劉老爺,說兄臥病在潞州,尚未回來,注消完了衙門的公事,公私兩全。待來春日暖風(fēng)和,小弟還要替兄設(shè)處些微本錢,觀兄此番回去,不要在齊州當(dāng)差。求榮不在朱門下,倘奉公差遣,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門懸望,非人子事親之道。遲去些時,難道就是不孝了?”叔寶見雄信講得理長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遠(yuǎn)涉,對樊建威道:“我卻怎么處?還是同兄回去,還是先寫書回去?”樊建威道:“單二哥極講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曉得你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笔鍖毾蛐坌诺溃骸斑@等說,小弟且寫書安家母之心?!笔鍖毦蛯懲炅藭?,取批回出來,付與樊建威,囑托他完納衙門中之事。雄信回后房取潞綢四匹,碎銀三十兩,寄秦母為甘旨之費。又取潞綢二匹,銀十兩,送樊建威為賜敬。建威當(dāng)日別去,回到山東,把書信銀兩交與秦母,又往衙門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依舊留叔寶在家。 一日叔寶閑著,正在書房中看花遣興。雄信進來說了幾句閑話,雙眉微蹙,默然無語,斜立蒼苔,叔寶見他這個模樣,只道他有厭客之意,耐不住問道:“二哥平日胸襟灑落,笑做生風(fēng),今日何故似有尤疑之色?”雄信道:“兄長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氣悶了三四日,因這椿事,急切難以擺布,且把丟開。如今只因弟婦有恙,無法可以調(diào)治,故此憂形于色?!笔鍖毜溃骸罢俏彝藛栃?,尊嫂是誰氏之女?完姻幾年了?”雄信道:“弟婦就是前都督崔長仁的孫女,當(dāng)年岳父與弟父有交。不道不多幾時,父母雙亡,家業(yè)漂零,故此其女即歸于弟處。且喜賢而有智,只是結(jié)衤離以來,六七年了,尚未生產(chǎn)。喜得今春懷孕,迄今十一月尚未產(chǎn)下,故此弟憂疑在心?!笔鍖毜溃骸暗苈勛怨呕⒆喻雰?,必不容易出胎;況吉人天相,自然瓜熟蒂落,何須過慮?” 正閑話間,只聽見手下人,嘈嘈的進來報道:“外邊有個番國僧人在門首,強要化齋,再回他不去?!毙坌怕犝f,便同叔寶出來。只見一個番僧,身披著花色絨繡禪衣,肩挑拐杖,那面貌生得: 一雙怪眼,兩道拳眉。鼻尖高聳,恍如鷹爪鉤鐮,須鬢逢松,卻似獅張??凇W炖锬钪?jīng)羅喃,手里搖著銅磬瑯當(dāng)。只道達摩乘葦渡,還疑鐵拐降山莊。 雄信問道:“你化的是素齋葷齋?”那番僧道:“我不吃素。”雄信見說,叫手下的切一盤牛肉,一盤饃饃,放在他面前。雄信與叔寶坐著看他。那番僧雙手扯來,不多幾時,兩盤東西吃得罄盡。雄信見他吃完,就問他道:“師父如今往那里去?”那番僧道:“如今要往太原,一路轉(zhuǎn)到西京去走走?!毙坌诺溃骸拔骶┠溯傒炛拢愠黾胰巳プ鍪裁??”番僧道:“聞當(dāng)今主上倦于政事,一切庶務(wù),俱著太子掌管。那太子是個好頑不耐靜的人,所以咱這里修合幾顆要藥,要去進奉他受用?!笔鍖毜溃骸澳愕纳磉呏挥幸?,沒有別的藥么?”番僧道:“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產(chǎn)調(diào)經(jīng)的丸藥,乞賜些?!狈溃骸坝?。”向袖中摸出一個葫蘆,傾出豌豆大一粒藥來,把黃紙包好,遞與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時,用沉香湯送下。如吃下去就產(chǎn)是女胎;如隔一日產(chǎn),便是個男胎了?!闭f完立起身來,也不謝聲,竟自揚長去了。雄信攜著叔寶的手,向書房中來。叔寶嘆息道:“主上怠政卸權(quán),四海又盜賊蜂起,致使外國番隅,多已知道。將來吾輩不知作何結(jié)果?”雄信道:“愁他則甚?若有變動,吾與兄正好揚眉吐氣,干一番事業(yè)。難道還要庸庸碌碌的過活?”說罷進去。 其夜,雄信將番僧的藥,與崔夫人服下。交夜半子時,但聞滿室蓮花香,即養(yǎng)下一個女孩兒來,取名愛蓮。夫妻二人喜之不勝。正是: 明珠方吐艷,蘭茁尚無芽。 叔寶聞知,不勝欣喜。倏忽間不多幾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寶飲到天明,擁爐談笑,卻忘了身在客鄉(xiāng)。叔寶又想著功名未遂,蹤跡飄零,離母拋妻,卻又揪然不樂。天明又是仁壽二年正月,年酒熱鬧。叔寶席席有分,吃得一個不耐煩起來。一個新年里,弄得昏頭搭腦,沒些清楚。 將酒滴愁腸,愁重酒無力。又接了賞燈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間,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寶自己牽掛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燈底下走來走去。那些手下人見他不睡,問道:“秦爺,這早晚如何還不睡?”叔寶道:“我要回山東之心久矣,奈你員外情厚,我要辭他,卻開不得口,列位可好讓我去,我留書一封,謝你員外罷?!币蛑魅撕每?,手下人個個是殷勤的人,眾人道:“秦爺在此,正好多住住兒去,小的們怎么敢放秦爺回去?”叔寶道:“若如此我更有處。”又在那廂點頭指手,似有別思。眾人恐怕一時照顧不迭,被他走去,主人畢竟見怪。一邊與叔寶講話,一邊就有人往后邊報與主人道:“秦大爺要去了?!毙坌怕勓?,披衣趿履而出道:“秦大哥為何陡發(fā)歸興?莫不是小弟簡慢不周,有些見罪么?”叔寶道:“小弟歸心,無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開言。如今歸念一動,時刻難留,夢魂顛倒,怕著枕席?!毖粤T流下淚來。有集唐詩道: 愁里看春不當(dāng)春,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誰堪登眺煙云里,水遠(yuǎn)山長愁殺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傷感。即如此,天明就打發(fā)吾兄長行便了。今晚倒穩(wěn)睡一覺,以便早趕。”叔寶道:“已是許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換口,難道欺兄不成?”轉(zhuǎn)身走進去了。叔寶積下一向熬煎,頓覺寬慰。手下人道:“秦爺聽得員外許了明日還家,笑顏便增了許多。”叔寶上床伸腳暢睡不題。你道雄信為何直要留到此時,才放他回去?自從那十月初一日,買了叔寶的黃驃馬下來,伯當(dāng)與李玄邃說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馬身軀,做一副熔金鞍轡,正月十五日方完。異常細(xì)巧,耀眼爭光。欲以厚贈叔寶,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鋪蓋起來。將白銀打匾,縫在鋪蓋里,把鋪蓋打卷,馬鞴了鞍轡,捎在馬鞍鞒后,只說是鋪蓋,不講里面有銀子。方才把那黃驃馬牽將出來,又自有當(dāng)面的贐禮。叔寶要向東岳廟去謝魏玄成,雄信又著人去請了來。賓主是一桌酒奉餞。旁邊桌子上,擺五色潞綢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盤費銀五十兩。 雄信與叔寶把盞飲酒,指桌上禮物向叔寶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納。往日叮嚀求榮不在朱門下,這句話說,兄當(dāng)牢記,不可忘了?!蔽盒傻溃骸笆鍖毿值皖^人下,易短英雄之氣;況弟曾遇異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長。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時住命功臣?就是小弟托過黃冠,亦是待時而動。兄可依員外之言,天生我材,斷不淪落?!笔鍖毿闹邪档溃骸靶纱搜裕馑朴欣?。但雄信把我看小了。這叫做久處令人賤,贐送了幾十兩銀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門。他把我當(dāng)在家常是少了飯錢賣馬的人。不知我雖在公門,上下往來朋友,贐禮路費,費幾百金不能過一年,他就說許多閑話。”只得口里答謝道:“兄長金石之言,小弟當(dāng)銘刻肺腑。歸心如箭,酒不能多?!毙坌湃〈蟊瓕︼嬋梢才泔嬃巳?。叔寶告辭,把許多物件,都捎在馬鞍鞒后,舉手作別。正是: 揮手別知己,有酒不盡傾。只因鄉(xiāng)思急,頓使別離輕。出莊上馬,緊縱一轡,那黃驃馬見了故主,馬健人強,一口氣跑了三十里路,才收得住。捎的那鋪蓋拖下半邊來。這馬若叔寶自己鞴的,便有筋節(jié),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將下來;卻是單家莊上手下人的捎的,一頓頓松了皮條,馬走一步踢一腳。叔寶回頭看道:“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辜負(fù)他的好意。耽遲不耽錯,前邊有一村鎮(zhèn),且暫停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鞴馬,行李就不得差錯了?!睆酵兜陙?。此處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寶時運不利,又遭出一場大禍來,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詩曰: 英雄作事頗囗囗,讒夫何故輕淄涅。 積猜惑信不易明,黑白妍姓難解辨。 雉網(wǎng)鴻罹未足悲,從來財貨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遺恨,奴守利財能爾為。 堪悲自是運途蹇,干戈匝地?zé)o由免。 昂首嗟噓只問天,紛紛肉眼何須譴。 凡人無錢氣不揚,到得多財,卻也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資財,先得了一個守財虜?shù)拿^,又免不得個有司著想,親友妒嫉。若在外囊囊沉重了些,便有動掠之虞。跡涉可疑,又有意外之變,怕不福中有禍,弄到殺身地位? 說話秦叔寶未到皂角林時,那皂角林夜間有響馬,割了客人的包去。這店主張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個人,在潞州遞失狀去,還不曾回來,婦人在柜里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進客房,牽馬槽頭上料,點燈擺酒飯,已是黃昏深夜。張奇被蔡太守責(zé)了十板,發(fā)下廣捕,批著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響馬,著眾捕盜人押張奇往皂角林捉拿。曉得響馬與客店都是合伙的多,故此蔡太守著在他身上。叔寶在客房中,聞外面喧嚷,又認(rèn)是投宿的人,也不在話下。 且說張奇進門,對妻子道:“響馬得財漏網(wǎng),瘟太守面糊盆,不知苦辣,倒著落在我身上,要捕風(fēng)弄月,教我那里去追尋?”婦人點頭,引丈夫進房去。眾捕盜亦跟在后邊,聽他夫妻有甚說話。張奇的妻子對丈夫道:“有個來歷不明的長大漢子,剛才來家里下著?!北姴侗I聞言,都進房來道:“娘子你不要回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眿D人道:“列位不要高聲,是有個人在我家里。”眾人道:“怎么就曉得他是來歷不明?”婦人道:“這個人渾身都是新衣服,鋪蓋齊整,隨身有兵器,騎的是高頭大馬。說是做武官的,畢竟有手下儀從;說是做客商的,有附搭的伙計。這樣齊整人,獨自個投宿,就是個來歷不明的了?!北娙说溃骸斑@話講得有理,我們先去看他的馬。”手下掌燈,往后槽來看。卻不是潞州的馬,像是外路的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來失落了,單問:“如今在那個房里?”婦人指道:“就是這里?!北娙税烟们盁?,都吹滅了,房里卻還有燈。眾人在避縫外,往里窺看。叔寶此時晚飯吃過,家伙都收拾,出去把房門拴上,打開鋪蓋要睡。只見褥子重很緊,捏去有硬東西在內(nèi),又睡不得,只得拆開了線,把手伸進去摸將出來。原來是馬蹄銀,用鐵錘打匾,研方的好像磚頭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寶又驚又喜,心中暗道:“單雄信,單雄信,怪道你教我回山東,不要當(dāng)差。原來有這等厚贈,就是掘藏,也還要費些力氣,怎有這現(xiàn)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辭,暗藏在鋪蓋里邊。單二哥真正有心人也?!敝徊恢繅K有多少重,把銀子逐塊拿在手里掂一掂,試一試。那曉得: 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眾捕盜看他暗喜的光景,對眾人道:“是真正響馬。若是買貨的客人,自己家里帶來的本錢,多少輕重,自然曉得。若是賣貨的客人,主人家自有發(fā)帳法碼,交花明白,從沒有不知數(shù)目的。怎么拿在飯店里,掂斤播兩。這個銀子難道不是打劫來的么?決是響馬無疑。”常言道:“縛虎休寬?!毕热ズ筮叞阉鸟R牽來藏過了,眾捕盜腰間解下十來條索子,在他房門外邊,柜欄柱磉門房格子,做起軟絆地繃來,絆他的腳步。檢一個有膽量的,先進去引他出來。 店主張奇,先瞧見他這一桌子的銀子,就留了心,想:“這東西是沒處查考的,待我先進房去,擄他幾塊,怕他怎的?”對眾人道:“列位老兄,你們不知我家門戶出入,待我先進去引他出來何如?”眾捕人曉得利害的,隨口應(yīng)道:“便等你進去?!睆埰嬉豢跉獬粤藘扇霟峋疲媚_將門一蹬,那門閂是日夜開閉,年深月久,滑溜異常,一腳激動,便跳將出來。張奇趕進房去,竟搶銀子。叔寶為這幾兩銀子,手腳都亂了。若空身坐在房里,人打進來招架住了,問個明白,就問出理來了。因有滿桌子的銀子,不道人來拿他,只道歹人進來搶劫,怒火直沖,動手就打。一掌去,遏的一聲響,把張奇打來撞在墻上,腦漿噴出,噯呀一聲,氣絕身亡。正是: 妄想黃金入袖,先教一命歸泉。 外面齊聲吶喊:“響馬拒捕傷人?!睆埰嫫拮优e家號陶痛哭。叔寶在房里著忙起來:“就是誤傷人命,進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幾時。我又不曾通名,棄了行囊走脫了罷?!毙归_腳步,往外就走。不想腳下密布軟絆,輕輕跌倒。眾捕盜把撓鉤將秦瓊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寶伏在地繃上,用膀臂護了自己頭腦,任憑他攢打,把拳頭一囗,短棍俱折。眾人又添換短的兵器,鐵鞭拐子、流星鐵尺、金剛箍、鐵如意,乒乓劈拍亂打。正是: 虎陷深坑難展爪,龍道鐵網(wǎng)怎騰空。 四腳都打傷了。眾人將叔寶跣剝衣裳,繩穿索綁,取筆硯來寫響馬的口詞。叔寶道:“列位,我不是響馬,是山東齊州府劉爺差人。去年八月間,在你本府投文,曾解軍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贈金還鄉(xiāng),不知列位將我錯認(rèn)為盜,誤傷人命,見官自有明白?!北娙四抢锫犓难哉Z,把地下銀子都拾將起來,贓物開了數(shù)目,馬牽到門首抬這秦瓊。張奇妻子叫村中人寫了狀子,一同離了皂角林,往潞州城來。這卻是秦瓊二進潞州。 到城門首時,三更時候,對城上叫喊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拒捕又傷了人命,可到州中報太爺知道?!北娙艘杂瀭饔灒瑩艄膱笈c太爺。蔡刺史即時吩咐巡邏官員開城門,將這一干人押進府來,發(fā)法曹參軍勘問。那巡邏官員開了城門,放進這一干人到參軍廳。這參軍姓斛斯名寬,遼西人氏,夢中喚起,腹中酒尚未醒。燈下先叫捕人錄了口詞,聽得說道:“獲得賊銀四百余兩,有馬有器械,響馬無疑?!北憬校骸绊戱R你喚甚名字?那里人?”叔寶忙叫道:“老爺,小的不是響馬,是齊州解軍公差秦瓊。八月間到此,蒙本府劉爺給過批回。”那斛參軍道:“你八月給批,緣何如今還在此處,這一定近處還有窩家?!笔鍖毜溃骸靶〉囊虿≡诖说⒀?。”斛參軍道:“這銀子是那里來的?”叔寶道:“是友人贈的。”斛參軍道:“胡說,如今人一個錢也舍不得,怎有許多銀子贈你?明日拿出窩家黨羽,就知強盜地方與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張奇?”叔寶道:“小的十九日黃昏時候,在張奇家投歇,忽然張奇帶領(lǐng)多人,搶入小的房來。小的疑是強盜,失手打去,他自撞墻身死?!滨鷧④姷溃骸斑@拒捕殺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何處?”叔寶道:“已托友人寄回?!滨鷧④姷溃骸斑@一發(fā)胡說。你且將投文時,在那家歇宿,病時在誰家將養(yǎng),一一說來,我好喚齊對證。還可出豁你?!笔鍖氈坏脠蟪鐾跣〉?、魏玄成、單雄信等人。斛參軍聽了一本的帳,叫且將賊物點明,響馬收監(jiān),明日拘齊窩主再審??蓱z將叔寶推下監(jiān)來。正是: 平空身陷造羅網(wǎng),百口難明飛禍殃。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