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談及公民權(quán)與行政權(quán)相對峙,近年的國內(nèi)媒體常言及德國波茨坦無憂宮的那架磨坊,視為神明。2007年6月,由筆者聯(lián)合全國高等教育學研究會和德國高校教學研究會發(fā)起的“中德高等教育論壇”首次在德國召開。會后,筆者特意安排與會中國專家朝圣了被譽為現(xiàn)代大學制度之濫觴的柏林洪堡大學,并順道赴緊鄰柏林的波茨坦,“瞻仰”了這座國際版的“史上最牛釘子戶”。
在無憂宮的大門,13.41米高的石墩上安置著一座高12.37米的八角木質(zhì)磨坊,四瓣巨大的槳式葉片使整座磨坊顯得尤為偉岸。不知情的游客還以為這座磨坊是無憂宮管理方的良苦用心,角色猶如黃山的迎客松。的確,每片高達12米的槳式葉片恰似擁抱四方來客的熱情臂膀。
其實,這架風磨坊矗立已久,甚至先于無憂宮,只是原物已毀。洛可可經(jīng)典之作無憂宮乃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1712-1786)于1745年至1747年間建造的夏宮,以“普魯士的凡爾賽”著稱。而一座純木質(zhì)的風磨坊早在1738年便聳立在這個位置上,頒發(fā)許可的是腓特烈大帝的父親弗里德里?!ね皇溃?688-1740)。半個世紀后,木質(zhì)磨坊衰頹,腓特烈大帝的繼承人、侄子弗里德里?!ね溃?744-1797)于1787年至1791年斥資重建,荷蘭裔建筑家科內(nèi)利烏斯·威廉·凡·博世有幸承建,他不僅在外形上擴展了磨坊,還在藝術(shù)上更貼近景觀式的荷蘭風車,使磨坊更具觀賞性。
可惜磨坊焚于蘇聯(lián)紅軍攻占柏林的戰(zhàn)火之中。由于原始圖紙的缺位,只能憑借歷史照片以及對廢墟中殘存痕跡的想象,1991年的重建工程得以順利展開。從此,磨坊與無憂宮一起被納入一個叫做柏林與勃蘭登堡普魯士宮殿與園林基金會的名下。確實,無論是田園式的審美還是文物性的保存,磨坊與無憂宮的匹配堪稱巧奪天工。然而,公民權(quán)對行政權(quán)之間的天然排斥性,衍生出了時下經(jīng)久傳頌的那段類似《舊約全書》中以色列年幼王儲大衛(wèi)奮戰(zhàn)巨人勇士戈里亞的“美談”。
逸聞源自1787年的一本有關(guān)腓特烈大帝生平的法文書籍,由匿名作者撰寫,一年后傳入德國。其中敘述道,無憂宮主人腓特烈大帝受困于風磨坊葉片旋轉(zhuǎn)帶來的轟鳴聲,希望從磨坊工約翰·威廉·格雷凡尼茲手中收購磨坊。格氏斷然予以拒絕,大帝于是嚴聲厲色道:“難道他不知道,我只需憑借帝王的權(quán)力便可從他手中奪走這座磨坊,而無須支付一個銅板?”
“是的,陛下,陛下當然可以這么做,要是——請允許我這么說——在柏林不存在高等法院的話?!备袷咸谷粦稹?br> 于是,農(nóng)夫以先知先覺式的法制精神擊退了王權(quán)的淫威,而大帝出乎意料地屈服于法律,使逸聞成為雙贏游戲,只是農(nóng)夫略勝一籌。
但此則逸聞僅僅是一出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而已。
腓特烈大帝是史上公認的明主,而且是全才式的領袖。制定人類第一部具有憲法意義并為法制國家的開創(chuàng)作奠基的《普魯士通用國家法》是他,率先實施義務教育也是他;他對內(nèi)大刀闊斧推進改革,對外馳騁沙場擴充疆土;他一手創(chuàng)作《反馬基雅弗利》,一手書寫《德國文學論》;他熱衷于收藏名畫也沉湎于吹奏橫笛,甚至時而親自譜曲。在無憂宮,他與伏爾泰暢談,與歌德交心,與巴赫對話,堪稱佳話。而被他視為家園并最終成為他生命歸宿的無憂宮,其設計便出自他的理念,他甚至介入工程的每個關(guān)節(jié),事無巨細。在他眼中,磨坊的鄉(xiāng)村式質(zhì)樸與無憂宮的田園式雅趣如出一轍,“磨坊可謂宮殿的點綴”(腓特烈大帝語)。而各種史料對磨坊工格氏頗多微詞,視其為刁鉆小民,不僅騙取農(nóng)戶的面粉,還常常以請愿書來要挾大帝。至少有一次,其請愿書獲得大帝的積極反饋。格氏指出,無憂宮的建立使得磨坊不再獨享廣袤空間,宮殿甚而遮蔽了作為風磨坊運作動力的氣流。他要求大帝允許其在他處另建磨坊,并承擔建造成本。腓特烈大帝斷定,這個狡猾的格氏試圖騙取帝王的恩典從而獨占兩座磨坊。格氏悻悻然。1858年,最后一位磨坊工結(jié)束了租契,國王遂令停業(yè)。1861年起,風磨坊向公眾開放。
在普魯士的另一角落,克里斯蒂安·阿諾德在世代租賃的一塊地皮上建水磨坊一座,水磨坊的創(chuàng)收用以支付租金。1768年,水磨坊所在河流上游的地主開掘了一口鯉魚池塘。阿諾德認為,池塘用水導致下游水量不足,直接影響其水磨坊的產(chǎn)出,因而無法支付租金。于是,他與物權(quán)所有者、施梅桃地區(qū)行政長官發(fā)生法律糾紛。阿諾德兩次敗訴,一次是施梅桃地區(qū)行政長官使用領主裁判權(quán),另一次是在地方法院,阿諾德遂求助于腓特烈大帝。大帝在聽取阿諾德陳述后把此案轉(zhuǎn)到柏林最高法院,但阿諾德再度敗訴。1778年,水磨坊遭強制拍賣。大帝大怒,忿忿言:“推行不公正的司法官員比盜竊團伙更為危險更為可怕,人們可以防范盜賊,卻無法躲避披著司法外衣卻成全其險惡嗜好的無賴?!彼煲圆还呐袥Q及盜用國王名義為由把法官投入大牢。然而,柏林最高法院的其他法官拒絕審判那幾位遭遇不測的同事,腓特烈大帝只得代行裁決權(quán),還為阿諾德補償了經(jīng)濟損失。一國之君對司法的干涉竟然如此赤裸裸,司法界視此舉為王權(quán)壓制司法權(quán),腓特烈大帝違背了自己對法治精神的承諾,卻民意飆升,為其原本叱咤風云的46年攝政史平添幾份傳奇色彩。
腓特烈大帝為何不惜代價地為一介草民“申冤”,較具信服力的說法是,腓特烈大帝并非以王權(quán)的名義耀武揚威,而是殺雞儆猴般地對當時司法界普遍存在的身份優(yōu)越感以及官民不同罪的勢利眼予以壓制與棒打。此說倒是非常貼近政界與學界對腓特烈大帝的一貫歷史評價,即腓特烈大帝是18世紀歐洲“啟蒙(開明)式專制主義”的代表人物??墒?,腓特烈大帝如若切切實實有意肅清司法隊伍,也不必如此大動干戈而觸動司法獨立之底線。于是,大帝身后,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稱此案為“一場誤會的結(jié)果”,大帝“享有聲譽的法制熱情被殘缺不全的、與事實不相符的報道所誤導,并被有成見之徒所迷惑”。這顯然是慣用的政治辭令。不過,該事件倒是直接推動了普魯士法律的修訂與完善以及對國王與司法之間關(guān)系的反思,從而被視為司法獨立之端倪。
這便是兩則真實案例。要是說后者已進入法律史,前者僅為一場鬧劇。
把阿諾德案件嫁接到格氏官司,把水磨坊置換為風磨坊,把普魯士的一處鄉(xiāng)野移植到夏宮,把國王、法官與農(nóng)夫三者權(quán)力的不可調(diào)和性美化為一場法制盛世的皆大歡喜……為的就是把逸聞包裝得富有詩情畫意。逸聞一旦入詩入畫,便可任憑后人眷戀、追捧、憑吊乃至于漫無邊際地想象。
果然,為了紀念腓特烈大帝,弗里德里?!ね氖溃?795-1861)曾計劃在波茨坦高調(diào)打造一條凱旋大道,起始于無憂宮東面的凱旋門,沿街把波茨坦主要宮殿收羅殆盡,也包括無憂宮門前的那架風磨坊。盡管此項工程因1848年革命以及資金斷流未能得以實現(xiàn),1990年-1999年期間,波茨坦的文化遺跡幾乎整體被列入聯(lián)合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架浸潤在逸聞中的風磨坊也以文化遺產(chǎn)的態(tài)勢傲然于世人。
逸聞俗稱傳說,傳說不但游離于經(jīng)傳之外,還意味著與事實偏離甚而相悖,但并非空穴來風,往往是事實的時空切換甚至倒置??偟恼f來,傳說大都是美好的。
網(wǎng)上前曾流傳一句“不要迷戀某某,某某只是一個傳說”。之所以流行,只因人們寧可迷戀傳說而不愿接受事實,而事實或現(xiàn)實總要艱難得多?;蛟S現(xiàn)實才是“史上最牛釘子戶”,所以人們才會迷戀二百多年前的那則磨坊傳說,實則在迷戀著腓特烈大帝。在無憂宮內(nèi)腓特烈大帝墓碑上始終置放著若干只新鮮土豆,那是迷戀他的民眾所為,以感謝他1763年把土豆作為主要糧食引進并強行推廣。他生活儉樸得有些不近人情,以一句“人與屋俱老”拒絕翻修無憂宮。在德國,民間至今還保存著昵稱“老腓特烈”,情結(jié)依舊。而這位民眾心中的“老腓特烈”卻自謙為“國家的首席公仆”,盡管他時而會縱情追逐一個良好愿望而令人愕然,還確曾有過以王權(quán)介入司法的不良作為。這才是那個真實的“老腓特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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