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潔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fù)沒階趨?！?開成四年（公元839年），李商隱調(diào)任弘農(nóng)尉，因為活獄而觸怒了上司。受到上級批評后，李商隱覺得非常屈辱難以忍受，回到縣署，他幾乎立即就開始動手寫辭呈，也就是這首《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還京》。當然，寫詩的時候，他已經(jīng)稍稍冷靜了些，“辭職信”變成了“請假條”。
封印與清點囚徒是縣尉每天散衙前的例行公事，“封印”即封存官印。顯然，這是首“牢騷”極重的詩：每天黃昏的時候到衙門里清點犯罪的囚徒，太無聊，我覺得對不起這份工作，也對不起自己的才情。我還不如當年那個因獻玉被刖雙足的卞和，一輩子也不用到階前逢迎奔走。言下之意，我寧肯被刖了雙足，也不想干這份工作了。
李商隱寫作曾被人譏為“獺祭魚”，因為他很喜歡用典。其實李商隱詩的許多典故都是用得很成功的，比如這首詩。詩人是從眼前的荊山聯(lián)想到卞和得玉石的荊山，又由這一荊山聯(lián)想到卞和獻玉的不幸遭遇，又由卞和之不幸聯(lián)想到自己之不幸，所以就非用這一典不可。 “典”只是輔，只是賓，是詩人此時那種強烈憤懣之情的映襯，一個“羨”字，真是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讀。
弘農(nóng)縣在現(xiàn)在的河南靈寶，是河南道虢州屬下的一個縣?？h尉這個職務(wù)，位卑職繁，幾乎所有的基層工作都要做，又要奉迎長官，又要鞭笞百姓，實在不是一個有良心的詩人能接受的工作。當年杜甫在長安活動求官將近十年，最初就是獲得了河西縣尉的職務(wù)。那是老杜謀得的第一個職位，老杜卻直接選擇了拒絕。李商隱跟老杜不同，他有點逆來順受，收拾了行裝，去弘農(nóng)縣報到了。
但因他的“民本思想”和詩人天生悲天憫人的情懷 ，他對待因賦稅未完而被拘入獄的囚犯，或者觸犯官府而實際并無大罪的刑徒，常常是能寬就寬一點，能放掉的就放掉。這種“書生意氣”的做法，跟其他地方的縣尉顯然不一樣。很快，他就被陜虢觀察使孫簡叫去問話，罪名是“活獄”。
李商隱做不好縣尉幾乎是在他赴任之前就已成定局，歸根結(jié)底，李商隱是詩人。他雖是官宣“乞假”，但他心里想的，顯然是辭職，總之不上班了。因為他回家之后，又寫了一首詩，詩名《自貺》，“貺”是贈送，也就是李商隱寫給自己的。全詩如下：”陶令棄官后，仰眠書屋中。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
你看陶淵明辭官之后，就在家中書房逍遙仰臥。誰愿意將這自由自在的讀書生活，委屈地去換“五斗米”呢？何等狂傲，何等瀟灑！
但李商隱畢竟不是陶淵明，他還有一大家子要養(yǎng)活。當孫簡的觀察使被姚合替換之后，姚合（也算是詩人）寫來了催他復(fù)任的文書。李商隱此時的憤懣情緒已緩解，在姚合的勸慰下，他勉強留了下來。但他顯然已經(jīng)沒有熱忱繼續(xù)工作，開成五年（840年），他再次辭職并得到獲準。這一年，他三十歲，正值而立。
辭去了弘農(nóng)縣尉后，會昌二年(842年)，李商隱入秘書省為正字。但是不久母親去世，李商隱必須離職回家守孝三年。這次變故對李商隱政治生涯的打擊是致命的。李商隱閑居在家的三年（會昌二年末至會昌四年末），是李德裕執(zhí)政最輝煌的時期。錯過了這個時期，隨著不久之后武宗的去世，李德裕政治集團驟然失勢，李商隱已經(jīng)難以找到政治上的知音。
從現(xiàn)存的部分詩文中可以看出，李商隱后期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淡化對政治生涯的興趣和期待。他有時從事農(nóng)耕，聲稱自己“渴然有農(nóng)夫望歲之志”，模仿陶淵明的風格寫過田園詩歌。不過，紛亂的時局始終吸引著李商隱的注意力，他有非常鮮明的政治傾向，幾乎無法隱藏。
李商隱為后世傳誦的作品大多以幽微深遠、沉博絕麗、隱晦迷離著稱，成為傷感唯美文學(xué)的典型，比如《錦瑟》《無題》?？梢哉f他的詩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其心靈的象征，是一種純屬主觀的生命體驗的表現(xiàn)。葉嘉瑩先生坦言李商隱的詩影響了她的一生，她所遭逢的苦難和不幸都是用李商隱的詩來化解。如果對文學(xué)和人生沒有一定的積累，可能很難體會這種幽微窈眇的心靈之光。
這首“乞假”歸京的辭職信，并不是他最有名的詩，也不似其他作品深沉繁復(fù)、情致婉曲。但寫辭職信時應(yīng)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不想說廢話、最想透露內(nèi)心的時刻吧，我們從這首詩中，可更深入地體會他那“才命兩相妨”壯志未酬的一生和詩人至純至真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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