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冬天，劉來寶所在的五師15團收到了任務，他們將從酒泉出發(fā)，開赴新疆。此時的新疆雖已通電起義，但仍暗流涌動。

11月28日，剛剛抵達阿克蘇的部隊收到情報，有國民黨殘部在和田燒殺搶掠，指揮部即令15團，迅速進軍和田，保衛(wèi)人民群眾。

從阿克蘇到和田隔著沙漠，只有喀什、巴楚兩條路可走，都需要50多天。

從阿克蘇到和田的路徑

劉來寶所在的15團，全稱第一野戰(zhàn)軍第二軍五師15團，組建于井岡山時期，曾參與五次反圍剿和長征，是赫赫有名的鐵軍。

劉來寶

現(xiàn)在，這支鐵軍決定走第三條路，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只有這樣才能最快抵達和田。12月5日，15團共1803人出發(fā)，進入這片世界第二、中國第一大，號稱“死亡之?！钡纳衬?。

17天的行軍后，12月22日，15團抵達和田。當國民黨殘部看到死亡之海中，走出一支軍隊時，頃刻土崩瓦解，宣布投降。17天時間，人均負重30公斤，急行軍790公里，強穿世界上第二大流動性沙漠，并保持戰(zhàn)斗力，在歷史上，只有15團做到過。

和田成功解放，15團立下了前無古人的成績，但那時候的劉來寶還不知道，這不是中國最后一次穿越死亡之海，很多年后，將有另一幫人，重走他們走過的路，一次又一次，向這片死亡之海，發(fā)起挑戰(zhàn)！

塔克拉瑪干沙漠

六進塔里木——中國石油的未竟之役

1895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帶著10多峰裝滿補給的駱駝，從喀什出發(fā)，進入塔克拉瑪干沙漠，開始他的新疆探險之旅。

斯文·赫定

塔克拉瑪干沒有善待這位探險家，多日的探險之后，他們陷入了缺水的絕境。最后，斯文·赫定扔掉除圣經(jīng)之外的所有物品，逃出沙漠，用自己的靴子裝了水，才回去救出他的助手。多年以后，這位傳奇探險家對塔克拉瑪干仍心有余悸，并在傳記中將這片沙漠稱為“死亡之海”。

對斯文·赫定來說，塔克拉瑪干只是一次東方的神秘探險，而對新疆人民來說，這是千百年來的痛苦所在。沙漠分為非流動性與流動性兩種，非流動性沙漠是固定在原地的，流動性沙漠則會順著風不斷遷移擴張，吞噬一切。塔克拉馬干就是后者。

1950年，中國和蘇聯(lián)達成協(xié)議，共同成立中蘇石油公司，進行石油勘探。蘇聯(lián)專家對塔里木盆地情有獨鐘，因為與塔里木相連的蘇聯(lián)塔吉克盆地和費爾干納盆地，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油氣田。

塔里木盆地、塔吉克盆地、費爾干納盆地示意圖

但事實并不如人意，兩年的勘探時間，中蘇隊伍沿著塔里木繞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油氣，甚至南天山腳下有很大希望的庫車坳陷，也被蘇聯(lián)專家定為“勘探禁區(qū)”。1954年，蘇聯(lián)把中蘇石油公司移交中國，勘探停止。

蘇聯(lián)專家走后，中國技術人員挑起了大梁，他們決定，到沙漠腹地看看。

1958年，中國石油部組建505重磁力聯(lián)隊，進入塔克拉瑪干腹地勘探，這個隊共120人、320峰駱駝。九個月時間里，他們9次橫穿沙漠，進行地質(zhì)重磁力勘測。這是中國首次獲得塔克拉瑪干的勘探資料，當然行動也付出了代價，505隊人員雖無傷亡，但在穿越中有70多峰駱駝犧牲。

1958年12月31日，505隊完成第九條測線，升旗慶祝1959年元旦的到來

505穿越的第二年，東北大慶油田發(fā)現(xiàn)，塔里木的勘探隊伍全員撤出，支援大慶，塔里木就此從人們的視野中隱去，成了中國石油的未竟之地。

此后的很多年中，石油部有過多次重返塔里木的意圖。

1964年石油部組織進入塔里木，沒有結(jié)果，1970年再進塔里木，仍無功而返。1978年石油部組織塔里木會戰(zhàn)，從全國各地抽百支隊伍14800多人，圍繞整個盆地進行“馬蹄形”會戰(zhàn)，持續(xù)了三年，除柯克亞有兩口探井獲得油氣流之外，仍無突破?？紤]到萬人隊伍長期在盆地工作，補給巨大資金捉襟見肘，石油部最終決定，放棄塔里木，全部隊伍調(diào)往北疆克拉瑪依油田。

克拉瑪依油田

從1950年中蘇聯(lián)手，到1978年塔里木會戰(zhàn)，中國已經(jīng)五進塔里木，五次都無功而返 。1979年的秋天，最后一支隊伍離開塔里木，有人感嘆，“塔里木有豐富的油氣資源，只是我們的裝備和技術太原始、太落后”。但沒有人想到，石油部沒干成的事，地礦部干成了。

石油部撤離塔里木五年后，1984年，地礦部進入塔里木北部勘探，雖然都是在找油，但分屬于不同部門。

9月22日，地礦部在庫車縣東部鉆探沙參2井，進入地下5391米時，突然發(fā)生強烈井噴，油氣混合著涌出，初步估計原油日噴約1000立方米，天然氣200萬立方米。

1984年突破的沙參2井

沙參2井突破后，曾在塔里木奮戰(zhàn)多年的石油人坐不住了，請求再上塔里木。恰巧這時，剛是中國地震勘探隊首次完成塔里木勘探的時間。

地震勘探，這是當今世界最有效的石油勘探方法，就是在勘探區(qū)域人為制造爆炸，再用精密儀器記錄下震動的反射波，來勘探是否有油氣藏存在。簡單來說，就是給地球做CT。相比起二十年前505隊的磁力勘探，地震勘探更精細更準確。

1982年，石油部掏出家底，花費4280萬美元，向美國GSI公司購買了三套數(shù)字地震勘探裝備，并聘請GSI公司42名技術人員進入中國工作三年，與中國組建聯(lián)合地震隊。

中美物探專家合影

1983年，中美聯(lián)合地震隊進入塔克拉瑪干，三年時間內(nèi)，他們在沙漠中步行15000多公里，19次徒步貫穿沙漠，完全摸清了塔里木的構造。恰好這時，地礦部在沙參2找到了油氣田，萬事俱備。

1988年，中國決定再進塔里木，石油部地礦部聯(lián)合調(diào)集人手，十大石油單位悉數(shù)到齊，會戰(zhàn)人員達到32251人，第六次塔里木會戰(zhàn)，正式拉響。

1988年，塔里木指揮部成立大會

多年的期待沒有辜負大家，會戰(zhàn)第二年，沙漠腹地的塔中1井就獲得工業(yè)油氣流，成為塔克拉馬沙漠第一口油井，塔中4井也隨后出油。

塔中1井建設場景

找到了油，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產(chǎn)油？塔中井在沙漠腹地，前期鉆探運輸全靠空運和沙漠履帶車，成本高昂。要出油 ，必須先修路！而在沙漠修路，這是世界級的工程難題。

塔中1井成功的第二年，1990年3月，國家科研院組成31人隊伍從庫爾勒出發(fā)，再次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為公路建設勘探地形。

將路面修筑在起伏幾十米的流動性沙漠上，還要保證近50噸的載重高強度運行，全世界都沒有可以借鑒的辦法。此時恰逢中國科技體制改革的首個成果期，推動研究、教育、生產(chǎn)三方面聯(lián)合。當時，新疆交通科學院提出，他們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進行過復合織物的基層實驗，可以作為路基的技術。長慶筑路公司提出，他們在毛烏素沙漠時有過軟地基鋪設礫石避免下陷的經(jīng)驗。最后，天津大學土工試驗，給出了塔克拉瑪干沙子的耐壓強度和密實度數(shù)據(jù)。指揮部綜合三方意見，在塔里木進行了鋪設試驗，結(jié)果全優(yōu) 理論可行 ，塔中公路計劃正式啟動。

長慶筑路公司的施工隊伍

這套工藝被正式命名為“強基薄面”，就是先將沙子壓實，在沙面上鋪一層編織材料，然后在上面鋪蓋礫石層，再在礫石層上澆筑瀝青混凝土，形成一個三明治。

強基薄面工藝示意圖

其中最重要的一層，就是編織層，編織材料的拉伸性可以在公路受力時，限制沙基路面的剪切滑動，同時防止上面兩層下陷斷裂。這個編織材料，就是我們常用的土工布。

最高超的工藝，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材料。

1990年，輪臺-民豐沙漠公路啟動，1995年全線貫通 ，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科研成果更是填補了世界空白，許多國際專家驅(qū)車中國考察，并留下評價。

多名國際專家對中國沙漠公路的評價

沙漠公路成功后，塔中井開始源源不斷產(chǎn)油，不久，塔北的牙哈油田也被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異常興奮。

這樣聽起來，第六次塔里木會戰(zhàn)好像取得了成功，其實不然。

塔中、牙哈雖然發(fā)現(xiàn)了油氣，但因為開采和勘探難度，產(chǎn)量并不大，直到1997年 ，原油產(chǎn)量也只有20萬噸，而北部的克拉瑪依為870萬噸，相差40倍。并且塔中、牙哈油田伴生的天然氣也較少，無法回收。如果放到一個宏觀的視角上來看，塔中是戰(zhàn)役性的成功，但我們還需要戰(zhàn)略性的突破。1996年，會戰(zhàn)的第八個年頭，所有人心里都開始打鼓，沒有大油氣田，會戰(zhàn)就無法為繼，第六次進入塔里木，難道又要離開？

第六次塔里木會戰(zhàn)指揮者是邱中建，大慶油田的發(fā)現(xiàn)者之一，參加塔里木會戰(zhàn)時他已56歲，臨近退休。

邱中建

也是會戰(zhàn)啟動的同年，石油部改制撤銷，職能移交能源部。這意味著，這次塔里木會戰(zhàn)，不僅是邱中建職業(yè)生涯最后一次石油會戰(zhàn)，也是中國五十年來石油會戰(zhàn)的最終章。中國石油事業(yè)不該留下如此的遺憾。

最后，不甘失敗的塔里木人決定，進入那個自1950年后，就未再踏足的勘探禁地。久有凌云志，重上天山南 !

天山攻堅——庫車一役定成敗

1996年，塔里木指揮部啟動庫車攻堅戰(zhàn)。庫車坳陷位于天山南麓，東起庫爾勒，西至阿克蘇，面積2.9萬平方公里。

庫車坳陷

從地質(zhì)學上看，這塊區(qū)域?qū)儆诟缓蜌獾那瓣懪璧?，但勘探、開采難度極高。坳陷的地面為雅丹地貌山地，地表高差600-2800米，幾乎沒有人行走的道路，勘探界的13項難度指標中，庫車坳陷有7項都是世界第一。1950年中蘇石油公司勘探至此時，甚至動用了蘇聯(lián)第十三航測團進行航空磁測，都沒能完成勘探。

沒有資料，我們的地質(zhì)學家只能望而興嘆，這也成了庫車攻堅戰(zhàn)的第一道坎。

前面我們說了，地震勘探就是通過震動波進行勘探，但具體實施中更為復雜。要接收地震波，就需要在整個區(qū)域設置地震測線，然后人員沿測線放置檢波器接收震波，才能將信號數(shù)據(jù)轉(zhuǎn)換成圖表。地震測線又分為直測線和彎測線，以往對庫車的勘探，因為山丘溝壑無數(shù)，只能沿著山溝走，布置彎測線，對數(shù)據(jù)精度有很大影響。地震隊是鉆井隊的眼睛，如果眼睛看不清，那打再多井也找不到油。

庫車攻堅啟動后，指揮部決定，將2201地震隊調(diào)入塔里木，進行直測線勘探。這支地震隊曾在廣西十萬大山的勘探中，榮獲“鐵軍”的稱號。

1993年3月，2201地震隊進入庫車，進行直測線施工。簡單來說就是，他們必須沿著一條直線走，遇山翻山 ，哪怕遇到懸崖，也要順著直線一路將檢波器打入懸崖底部。有時候登上一座山需要半天時間，打眼結(jié)束時已近黃昏，下山很危險，地震人員就會獨自在這座百萬年來無人抵達的山頭，度過一夜。

三年時間里，2201地震隊用壞了2.7萬雙軍用膠鞋，3000把鎬頭，3萬多根鋼釬，將地震測線從彎線變成直線，庫車坳陷的面貌，終于呈現(xiàn) 。

依靠2201的資料，1996年，指揮部入場，打下了庫車攻堅第一口井 ，東秋5井。

東秋5井

如果塔里木會戰(zhàn)是一個長達五十年的故事，那么庫車攻堅就應該是這個故事，取得成功的段落。但現(xiàn)實不是故事，現(xiàn)實要比故事殘忍得多。

1995年4月，庫車攻堅戰(zhàn)的第一口井東秋5井完鉆，井深5300多米，打了700多天，耗資上億人民幣。但人們發(fā)現(xiàn)，下面什么都沒有。東秋5井失利后，指揮部又先后打了克參1井 、克拉1井，仍一無所獲。

四年打了三口探井，全部失敗，整個塔里木指揮部都陷入低潮，不僅是內(nèi)部的壓力，庫車攻堅失敗后，石油界對庫車坳陷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有專家寫信給中央說，“塔里木會戰(zhàn)以來，七年時間一共打了140多口空井，每口井都是上億，該收場啦”。

在內(nèi)外的壓力下，塔里木指揮部展開了論辯會 ，大部分人都堅持，中國石油不能留下庫車這個遺憾，他們決定再上一口井 ，克拉2。

克拉2

第二年春天，克拉2開鉆，設計井深4100米。承擔鉆探任務的二勘6088隊立下軍令狀，打不好這口井，全隊集體返回四川。

對所有人來說，這口井都可能是庫車攻堅最后一戰(zhàn)了，而且還是最難的一戰(zhàn)，克拉2位于庫車坳陷北部中端，指揮部通過地震資料推斷有油氣存在，但這口井有一個致命難點，超高壓。

石油和天然氣在地下時，是儲存在巖石孔隙中，就像水充滿在海綿里，這個充滿油氣的海綿，叫“儲集層”。但這塊海綿位于地下深處，承受著巨大的地層壓力，油氣很容易在擠壓中逃逸。決定一個油氣藏能否活下來的，是位于儲集層上方，起封閉作用 防止油氣逸散的蓋層。

油氣藏構造示意圖

蓋層有承載極限，如果壓力過高，就會破裂導致油氣逃逸。評估一個油氣藏的壓力狀況的主要參數(shù)，是地層壓力系數(shù)，即地層壓力與靜液壓力之比。

地層壓力系數(shù)

0.8-1.2是正常地層壓力，低于0.8為低壓，高于1.2為高壓，高于1.6則為超高壓異常壓力。以往的勘探經(jīng)驗表明，高壓對油氣藏弊大于利，?？松驹?jīng)提出，壓力系數(shù)超過1.96時，蓋層將會破裂，這個1.96在勘探中也被稱為“壓力死亡線”。

而克拉2的地層壓力，是2.0。

克拉2的地層壓力

后來邱中建在回憶中說，克拉2是他職業(yè)生涯最難的一個抉擇。

經(jīng)過十個月的艱苦鏖戰(zhàn)，1998年1月20日，6088隊抵達地下3000米，此時正值冬季 ，地面的氣溫已經(jīng)下降到零下30度，工人們穿著棉衣堅持施工，當?shù)竭_3499.87米時，鉆管突然噴涌出了天然氣。第二天，指揮部抵達克拉2，啟動完井工程，數(shù)個測試隊也動身前往。9月17日在完井測試中，所有人圍在井口，強勁的天然氣流從噴嘴中涌出，沖破了天山的靜謐。工人將它稱為“沖天一嘯”，第六次塔里木會戰(zhàn)十年來苦苦尋覓的夢想，終于出現(xiàn)。

克拉2慶功會及邱中建提詞

克拉2面世后，經(jīng)過兩年的勘探，探明含氣面積47平方公里，天然氣儲量2840億立方米，儲量之大 、豐度之高 、舉國罕見，是中國至今為止最大優(yōu)質(zhì)整裝氣田?？死?問世的第二年，邱中建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留下完美句號。

但關于克拉2還有一個未解之謎，2.0的壓力系數(shù)下，它是怎樣出現(xiàn)的？

答案還是蓋層。

前面我們說了，決定油氣藏存活與否的是蓋層，但蓋層本身也分為多種。按巖性分類，蓋層分為膏鹽類、泥質(zhì)巖類、碳酸鹽巖類等。其中泥質(zhì)巖最常見，膏鹽類最好；按分布范圍分類，蓋層分為局部性和區(qū)域性，局部性是常見蓋層，只對某一地區(qū)起控制作用，區(qū)域性則是對整個坳陷起作用。而克拉2的蓋層，正是膏鹽類的區(qū)域性蓋層。

庫車坳陷第三系膏鹽層厚度分布圖

這塊完美蓋層，在天山腳下捂住了一個大氣田。讓那個自1987年就提出，一直停留在紙面上的工程，具備實施條件。同時，也為我們打破那個東亞鎖鏈，提供了機會。

東亞之縛——中日韓地緣迷途

俄羅斯和歐洲的天然氣博弈，一直以來都是世界能源焦點，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實際上全世界進口天然氣最貴的地區(qū)，是東亞。

天然氣運輸分為兩種，管道天然氣（PNG）和液化天然氣（LNG），譬如俄羅斯和歐洲就是管道天然氣，但有時候國家與國家之間并不接壤，就需要將天然氣加壓液化，再通過海運運輸，就是液化天然氣。

受資源稟賦的影響，東亞一直是全球LNG貿(mào)易的最大買家。

2021年，世界LNG出口量國前三名為澳大利亞、卡塔爾、美國。而進口量前三名的國家，是中國、韓國、日本。比進口量高居世界第一更危險的是，東亞三國購買天然氣比其他國家更貴，2019年，北美LNG為2.53美元，歐洲4.45美元，亞洲則為9.43美元，是北美的三倍歐洲的兩倍。原因只有一個，定價機制。

天然氣進口價格對比

北美和歐洲的天然氣定價機制雖有區(qū)別，但都是PNG和LNG完全市場化競爭，并以一個國家制定的數(shù)值為基準點，而亞洲普遍采用與原油掛鉤的方式進口。也就是說，北美和歐洲的液化天然氣價格，是通過和管道天然氣價格競爭形成的，誰低就用誰的。而東亞的液化天然氣價格，則是和石油價格掛鉤，不管市場資源如何，只能高價買。

這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

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中東國家為了支持埃及，集體抱團，停止向支持以色列的美國和日本出口石油。

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

這次斷油風波極大影響了日本，為了防止再受影響，日本開始引入天然氣來部分取代石油需求。但日本在國際市場沒有競爭力，為了讓天然氣出口國愿意與自己簽訂長期合約，日本主動將天然氣進口與原油清關價格（JCC）掛鉤，抬高價格 ，吸引出口國簽訂合約。

這種做法沒有問題，但日本政府的這種低姿態(tài)，卻在后來成了出口國向其他亞洲國家出口LNG的慣例。

日本韓國本身沒有天然氣資源，只能依靠進口，沒有話語權。同時日韓兩個國家也各懷齊心，無法形成聯(lián)盟和出口國談判。最終導致這個高價進口機制延續(xù)至今，中國也深受其害。在國際貿(mào)易中甚至有一個專有名詞，“天然氣亞洲溢價”。

現(xiàn)在你能明白西氣東輸?shù)闹匾粤?，它不僅僅是輸送，而是為在全國管道打下基礎。如果我們能建設一張管網(wǎng)，無論LNG還是PNG，都能暢通無阻抵達每一個城市，那么就能實現(xiàn)LNG和PNG市場化競爭，誰便宜我們就用誰的，打破“亞洲溢價”。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西氣東輸。邱中建、2201地震隊 、6088鉆井隊、以及所有塔里木石油人，他們的仗打完了。如果說塔里木會戰(zhàn)是與天斗 與地斗，最終取得勝利，那么接下來，這場仗將進入另一個維度，與人斗。

世紀談判——WTO的隱秘往事

前面我們說了，克拉2的存在是源于一塊理想的蓋層，但克拉2的特別不止于此。石油和天然氣在地下往往是伴生形式出現(xiàn)，但比例不同，以往中國油氣勘探中，塔里木西南坳陷的比例為1:2.3、吐哈盆地1:0.23、準噶爾1:0.21、柴達木1:0.45、除了塔里木西南坳陷外，基本都是油多氣少，也就決定了天然氣無法很好利用。

但克拉2不同，它的油氣比例為1:5，幾乎是一個為西氣東輸專門定制的氣田。

庫車坳陷油氣資源分層系分布圖

克拉2面世當年，1998年10月，國家計委啟動輸氣計劃，建設年輸送量為120億立方米的管道，將塔里木盆地天然氣輸送到上海。2000年2月14日，國務院召開論證會，成立西氣東輸工作小組，討論方案。

西氣東輸整個工程可以分為三部分，上游的氣田開發(fā)、中游的管道運輸、下游的市場運營。按照慣例，這類涉及民生發(fā)展的重大工程，都是由國家牽頭，國有企業(yè)來施工。但每件事都有其時代背景。

一是西氣東輸長度4000公里，要穿越山脈江河，是世界級的管道工程，當時中國沒有這種級別的經(jīng)驗；二是西氣東輸立項時，中國正在進行WTO談判，以積極的姿態(tài)加入世界產(chǎn)業(yè)鏈。

綜合種種，中國決定。

第一，西氣東輸工程完全市場化運作，中石油中石化自己開拓市場 建設管道；

第二，只要上游的氣源和下游的市場是在我們手里，中游的管道工程，可以完全放開對國際招商，找有管道經(jīng)驗的企業(yè)來共同投資，他們掙錢我們學習 。

這兩個決定是符合當時環(huán)境的，再加上西氣東輸又是西部大開發(fā)的起步之棋，足以表達出中國對外開放的決心。

2000年12月，西氣東輸工作組在《中國日報》和《人民日報》的英文版上，登載招商公告，這是中國最大對外合資工程，吸引了超過90家國際企業(yè)。

2001年5月，經(jīng)過專家組的評審，美國?？松梨?/strong>、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公司、荷蘭殼牌、英國BP集團、四家公司入選伙伴列表，并由德意志銀行擔任財務顧問。

但合作還未開始，俄氣就主動退出了。

俄羅斯天然氣公司

退出原因是，西氣東輸?shù)墓こ屉y度，超出了他們的能力和經(jīng)驗。

俄氣前身為蘇聯(lián)天然氣工業(yè)部，也是當初中蘇石油公司的主要組成。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沒有走過的路。

俄氣退出后，合作項目進入正式交流階段。交流初期，工作組的方案是三家外資公司組成集團，占30%股份，中石油和中石化各35%。

合資方案1.0

三家公司不同意，多輪談判后 ，最終方案為外資集團三家公司各占15%股份，共計45%，中石化5%，中石油50%，項目合作期限45年，所有人達成一致。

合資方案2.0

但談判并未結(jié)束。

就像前面說的，西氣東輸整個工程分為上中下游，如果以經(jīng)濟回報的角度看，這個項目回報率最高的是上游，其次是下游，而對外招商僅限于中游管道部分。外資集團希望能夠進入上下游，但當時中國的天然氣市場還未開發(fā)，無法預估成本利潤，只能靠國企來扛。

如果外資企業(yè)進入，必然通過對下游用戶提價來彌補風險，中方的態(tài)度很堅決，下游不能放開，只能在中游合作。

介入上下游遭拒后，雙方爭辯不下，合資談判一度陷入停頓。期間甚至發(fā)生，外資集團私下放出合作失敗，中方?jīng)]有決心的消息，然后又發(fā)布辟謠公告否認合作失敗，以此來向中國施壓。

這些事對談判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最后，外資企業(yè)相繼退出，只剩下殼牌一家。此時的中國仍對合資抱有很大期望，繼續(xù)與殼牌談判，中石化還主動退出了項目，讓談判更方便利索。

后來殼牌提出，要求項目的回報率從預計12%，提高到保證15%。3%的差距并不大，問題在于保證兩字，西氣東輸是完全市場化運作，國家不會兜底，而市場是有風險的，即使12%的回報率也只是評估公司的預計。如果保證，無異于直接借債。談判久懸不下，中石油的總經(jīng)理馬富才也在采訪中透露，“壓力很大，外方的要價太高”。

馬富才

這場談判持續(xù)了兩年，大小會議上千次。期間中國已經(jīng)自己完成了大部分修建，僅剩下加壓站等技術空白領域，需要外資的經(jīng)驗，但我們還是沒等來這最后一點。2004年8月，談判破裂，外資全部退出，中國最大對外開放合資工程就此夭折。中石油將要獨自承擔1400億的投資，以及無法預測的風險。

錢財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們將獨自面對技術鴻溝。

大變局————談判破裂，準備攻堅

建設一條從城南到城北的管線，只需要幾支施工隊，但要建設一條長達4000公里，運輸天然氣的高壓管道，則需要上百種工業(yè)門類，和數(shù)萬名工人的集合。

在技術上最關鍵的有兩個點，管道和加壓。

西氣東輸?shù)墓艿拦軓?016mm，輸送壓力在10兆帕以上，相當于大氣壓的一百倍，并且要面對沙漠 戈壁 地下 等環(huán)境，對鋼管材質(zhì)要求苛刻，只能使用X70高強鋼制造，而中國當時最高也只能制造X60鋼材。西氣東輸?shù)念A算中，鋼管占了整個工程近50%，如果全部進口，又是一筆巨款。

2001年，X70鋼管研究列入國家“十五”規(guī)劃，由西氣東輸工作組協(xié)調(diào)，集結(jié)數(shù)家企業(yè)，進行攻堅。鋼管研制需要先原料后管道，在工作組指揮下，舞鋼、鞍鋼 、華鋼 、中石油管材研究所，進行原料鋼材的研制，寶鋼 、華鋼 、管鋼，進行鋼管技術的研制。

六大單位攻堅下，相繼攻克技術難關，開發(fā)出X70螺旋埋弧焊管和直縫埋弧焊管，生產(chǎn)合格率達到97%以上，配套焊絲和焊劑也完成國產(chǎn)化。2002年6月21日，首批國產(chǎn)X70級鋼管運達現(xiàn)場，通過工作組驗收，投入使用。

西氣東輸管道

管道完成了，接下來的加壓，則是真正的重頭戲。

西氣東輸管道起自新疆輪南站，止于上海白鶴鎮(zhèn)，主干線全長3843公里，由一根高強度管道貫通，輪南首站會使用加壓的方式，將天然氣送往上海。

西氣東輸一線示意圖

但管道內(nèi)部并不是真空，天然氣在管道內(nèi)部運輸時，由于摩擦阻力，壓力會不斷下降。壓力下降又會導致氣體體積變大，阻力進一步增大，惡性循環(huán)。所以，我們需要每隔一段距離設置加壓站，不斷對氣體進行加壓，而加壓站的核心設備，是壓縮機。

西氣東輸?shù)膲嚎s機

壓縮機的原理很簡單，比如電風扇就是一種最簡單的加壓機，將風扇后方的空氣壓縮到前方。你也可以理解成西氣東輸管道中，每隔一段，管道里就有一個巨型風扇吹風，讓天然氣更快流動。

原理簡單，但實現(xiàn)并不簡單。

西氣東輸年輸送量120億立方米，輸送壓力都在10MPa以上，這代表壓縮機必須有相當大的功率。還是電風扇舉例，一臺普通電風扇的功率為0.05kw，西氣東輸加壓站的壓縮機功率為30000kw，相當于60萬臺電風扇。

西氣東輸壓縮機功率配置

如此巨大的功率，再加上壓氣站都在荒郊野嶺，就意味著這臺壓縮機不可能靠電力驅(qū)動，只能靠燃料驅(qū)動，所以也叫燃驅(qū)壓縮機。而有燃料 ，就代表有渦輪。

想象一下，一臺使用燃料，通過渦輪產(chǎn)生動力，帶動風扇旋轉(zhuǎn)，將氣體噴出的機器。還有另一種工業(yè)機械，和它有一樣的原理——航空發(fā)動機。

航空發(fā)動機

是的，西氣東輸加壓站的每臺燃驅(qū)壓縮機，都是一臺貨真價實的航空發(fā)動機，只不過在地面叫燃氣輪機，而燃氣輪機和發(fā)動機直到今天也是我們的工業(yè)痛點。

唯有這一項難點，是不可能短時間攻破的，只能進口。

西氣東輸全線有十座壓氣站，共15臺燃氣輪機。國際上能夠提供這種大功率燃氣輪機的供應商有四家，羅爾斯（英國）、通用電氣（美國）、索拉透平（美國）、普拉特·惠特尼（美國）。

羅爾斯（英國）

通用電氣

索拉透平

普拉特惠特尼

但在招標中，普惠公司因為涉及美軍發(fā)動機技術，被美國叫停，索拉透平不符合需求沒有入選，只剩下羅爾斯和通用電氣兩家。最終，中國選擇了前者。

羅爾斯公司全稱羅爾斯羅伊斯，是歐洲最大航空發(fā)動機企業(yè)，成立于1906年，主要生產(chǎn)航空發(fā)動機和汽車，1973年，這家公司被一拆為二，分離出去的汽車公司，有一個我們熟知的名字，勞斯萊斯。兩家公司的logo，到今天都還是同一個。

羅爾斯提供給中國的燃氣輪機，型號為RFBB36，由RB211航空發(fā)動機改進而來，這款發(fā)動機曾用在L-1011客機上，是羅爾斯的看家法寶。

L--1011三星客機

2004年，西氣東輸管道貫通前夜，中國購買的15臺RFBB336燃氣輪機到貨。

西氣東輸壓氣站配置表

在進口羅爾斯壓縮機的同時，中國順勢啟動了燃氣輪機打捆招標項目，將工業(yè)領域 、船業(yè)領域的燃氣輪機訂單打包給外商，用市場換技術，引進了GE 、三菱重工 、西門子制造商和哈汽 、東汽 、上汽 、南汽四家公司合資，實行國產(chǎn)化制造。

但國產(chǎn)化的過程并不順利，打捆招標從2001年啟動到2007年的六年間，外商拿走了利潤，但始終只允許中方接觸非核心部件。這是一個巨大的隱患，西氣東輸?shù)墓艿酪坏﹩泳筒荒芡?，為了防止意外，每臺壓縮機都需要配備大量的備件，而這些備件只能高價進口。不止西氣東輸 ，工業(yè)領域、船業(yè)領域的燃氣輪機也是如此。

但好在，市場上并不只有一家供貨商，我們可以充分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誰誠意大，就用誰的。

2004年，羅爾斯成為西氣東輸供貨商

2006年，GE擊敗羅爾斯成為供貨商

2008年，羅爾斯奪回供應商

三個月后，GE重返供貨商之位

2009年，羅爾斯再奪回

2011年，羅爾斯衛(wèi)冕成功

2013年，羅爾斯再次衛(wèi)冕

在市場資源配置的輪轉(zhuǎn)中，最終，2015年，中國船舶集團研制的燃氣輪機通過驗收，在西氣東輸三線點火成功，成為我國首臺國產(chǎn)30兆瓦燃驅(qū)壓縮機。雖未到達世界前列，但已完成從0到1的追趕。

中國船舶集團研制的燃氣輪機在西氣東輸三線點火成功

在燃氣輪機攻堅時，西氣東輸?shù)哪_步?jīng)]有停下來等待，進口燃氣輪機固然昂貴，但一昧追求完全國產(chǎn)和省錢，只會拖延進度。

2000年，西氣東輸工程啟動，2004年全線投產(chǎn)，這條管線全長4200公里，先后穿越黃河、淮河、長江，跨過戈壁、荒漠、高原，將新疆地下4000米，6500萬年前沉積的天然氣，送入東部無數(shù)家庭，造就廚房的氤氳。

西氣東輸沿線地貌示意（圖片來源：星球研究所—西氣如何東輸）

我們未曾踏足新疆，但新疆已向我們奔來。

不過這不是我們的終點，當西部的天然氣東送之后，我們還要建立天然管網(wǎng)，將它送往全國各地，當天然管網(wǎng)成型后，我們還要，回到新疆 。

新疆！新疆！

西氣東輸完工五年后，2009年，西氣東輸二線工程啟動，抵達香港，刷新中國天然氣管道記錄。2012年，西氣東輸三線開工，抵達廣東、福建，為通往臺灣打下基礎。

西氣東輸三條線路

截至2021年，西氣東輸累計供氣6800億立方米，直接供應200個城市，近5億人口，節(jié)省的能源相當于種植闊葉林30億公頃。

建設三條管道的二十年間，中國相繼突破X70、X80鋼管技術，完成X100鋼管研制，先后聯(lián)合多家企業(yè)，對燃氣輪機 、大口徑球閥等關鍵設備，進行國產(chǎn)化攻關，使我國管道建設技術達到世界前列，并最終實現(xiàn)，技術出口國際合作 。

從西氣東輸開始，中國成為世界天然氣市場最活躍的國家，中亞、中俄、中緬管線先后建成，沿海LNG接收站星羅棋布。

2022年 ，李雅蘭接任國際燃氣聯(lián)盟主席之位，成為IGU首位女性主席和中國籍主席。

李雅蘭接任國際燃氣聯(lián)盟主席之位

同時中國拿到2025年世界天然氣大會舉辦權，亞洲溢價，即將破縛。

西氣東輸完成了，我們真的在地圖上畫了一條線，鋪下了一張網(wǎng)。

西氣東輸三線中段啟動的同年，2019年，劉來寶在新疆逝世 ，享年99歲。

劉來寶

1949年解放和田后，劉來寶所在的15團，原地改編為新疆建設生產(chǎn)47團，鑄劍為犁屯耕戍邊，再沒有離開和田。

至此，穿越死亡之海的15團1803人，僅楊世福在世。

楊世福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時，15團申請入朝參戰(zhàn)，沒有得到批準，他們便在沙漠邊緣開墾了一塊農(nóng)田，命名為“三八線”，以作紀念。和田脫貧后，這塊農(nóng)田被改造為老兵公墓，離世的老兵均在此長眠。現(xiàn)在，15團在三八線重新集結(jié)。

劉來寶去世的同年，2019年，塔里木油田博孜9井試井成功，成為第二個塔里木萬億氣田。

塔里木油田博孜9井

2021年，和若鐵路貫通，包圍塔克拉瑪干沙漠，實現(xiàn)千里同軌。

和若鐵路

2022年，第三條穿越塔克拉瑪干的沙漠公路通車，死亡之海，已成歷史。

第三條穿越塔克拉瑪干的沙漠公路通車

從1949年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起，中國六進塔里木 、天山攻堅、西氣東輸 、脫貧攻堅、七十年篳路藍縷、五代人矢志篤行，終為中國能源鑄下豐碑。

我們?nèi)绾巫C明中國真的存在？我們?nèi)绾巫C明上海弄堂的囡囡，與天山腳下的古麗，共處一個國家？

唯有相信。

穿越死亡之海的15團相信，只要他們再快一點，就能穿過沙漠，讓和田人民不再受苦；徒步庫車坳陷的2201地震隊相信，只要他們再翻一座山 ，就能找到油田，讓西部人民不再貧窮；縱橫南北的西氣東輸施工隊相信，只要再進一步，就能建成全國管網(wǎng)，讓中國人民不再受能源之苦。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