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最想吃的是奶奶、娘做的菜---
過年永遠是記憶里的東西，忘不掉的是一絲氣息、一種味道、一個片段、一盤菜、一杯酒或一個人---
奶奶是我村上氏族里輩份最高、最有威望的“族長婆”，許多事情能講出個道道來，在破四舊的年代受管制的“佛頭”，小時候常常聽到她低聲哼唱戲文段子，說些古語典故，可從來不跟我講周扒皮黃世仁的地主故事，因為我們家雖然也是“貧下中農(nóng)”成份，但祖上也置了點山地和旱地，幾輩都是開豆腐坊有“剝削階級”嫌疑的一類。奶奶說地主并不是那樣的，都是土生土長的怎可能迫害長工，都是省吃儉用的幾個錢省下來慢慢積攢置辦田地產(chǎn)業(yè)，農(nóng)忙季節(jié)給長工都是好供好待，“地主婆”的話成為當?shù)貛状丝趥鞯慕?jīng)典：“肉如藏在櫥里，力氣藏在皮里”。外地做官經(jīng)商的都知道衣錦還鄉(xiāng)，更加別說鄉(xiāng)紳了，那些胡說八道的故事，都是居心叵測的一幫人，想搶奪別人土地房屋和財產(chǎn)，而編造出來的，，，我深以為然，因為小鎮(zhèn)上的官路、橋埠，學堂、油坊，都是當?shù)氐膸讉€地主家捐了錢出了力的，，，
祖父、父親懸壺濟不了世，只能靠豆腐磨坊為鄉(xiāng)親過年提供些便利，以免費付出體力和柴火的方式周濟鄉(xiāng)親，臨近春節(jié)，朱家老宅里五開間的堂屋熱鬧非凡，街坊鄉(xiāng)鄰都拿著黃豆過來磨豆腐做百葉和加工榨油豆腐，奶奶就會端出新燒開的豆?jié){給上門來的鄉(xiāng)鄰喝，拿出剛出油鍋的油豆腐蘸上醬油“趁熱趕快嘗嘗---”。
忙磨過年豆腐期間，加工的豆制品到鎮(zhèn)上去賣，漕橋小姑家的大表兄、本鎮(zhèn)大姑家的表姐也都會來幫忙，還有漕橋小姑家的理發(fā)手藝的小表兄白天轉村頭做生意，晚上宿在我家也正好幫忙。鄰居的爺爺婆婆和嬸嬸也會主動湊上來，揭揭榨好的百葉，一層白布一層百葉都要手工揭，揭好后再將白布卷起收好，用作下一陣用。那么多親戚家鄰哪里需要就忙哪里，要兩人推磨、一個當磨添豆，濾豆?jié){、灶臺添柴燒漿、燒油鍋炸油豆腐，還有揭百葉、卷百葉布的，每個程序操作的有人幫忙聚在一起的地方，都在邊做邊扯老空講三海經(jīng)---我們小孩子們串東串西，玩得疲了也會靜靜的呆在一邊聽一會。漕橋小姑家的理發(fā)手藝的小表兄走村串巷見識也廣，加上口才伶俐會說幾段書，只要他開講，我們也總是很感興趣。
每年臨近年關時候，雪堰橋的老姨公會來我家住幾天，他的扎米囤的手藝特別好，不管大的小的，每一節(jié)每一結都結實均勻細膩，形狀非常美觀，幫我家的幾個扎好后，再幫鄉(xiāng)鄰免費扎幾個。扎久了，就歇下來，拿出旱煙桿，捻著黃煙絲裝進煙斗，用表信紙卷的出火霉頭點上，叭嗒叭嗒幾口，再繼續(xù)扎。夜里和來叔丈家串門的堂姐夫，一起喝幾碗土釀的米酒，老姨公就天天重復說著我們幾個曾外甥，誰誰誰什么什么好的，哪里哪里不對的，我們小兄弟和來家里玩的年齡比我大個兩三歲的堂外甥，趴在點著美孚燈的桌上聽得耳朵都長老繭，昏昏欲睡---半夜，堂姐夫喝得面紅耳赤背著已睡著的他的兒子、我的堂外甥出門回家去了---
每年到那個時候，在上?；春Ｂ返哪棠桃矔氐洁l(xiāng)下家里來，給我們幾個孫兒帶回來的大白兔糖和橡皮頭鋼筆是我們的最愛，往往都舍不得吃用，開學帶到學堂上在小伙伴面前“顯寶”，弄得大家好生羨慕。上海奶奶的上海俚語難懂，因為從小聽她說得多了也就熟知，但許多字詞對應普通話不知如何解讀，如上海奶奶總用一個約等于“我”的自稱，后來長大后看書才知道是“奴”，是自謙的自稱，后來聽鄧麗君的歌《嘆十聲》里就有這詞。
鄰居仙風道骨的徐姓爺爺在我印象里是最最英俊薄酒的，飽滿詩書，經(jīng)常穿著一件長衫，走路特別是跨門檻時長衫提撩，穿著青布長衫讀線裝書，口中“之乎者也”頓挫節(jié)奏感的誦讀，十分好聽，那情景和書生姿態(tài)，張國榮演藝再好也演不出那個味道。鄰家爺爺一手毛筆字也是方圓幾十里頂尖的，過年時寫許多春聯(lián)，送給街坊鄉(xiāng)鄰。鎮(zhèn)上紅白喜事都是他到場，現(xiàn)場成句成對書寫，常常根據(jù)時令和主家情況，裁好對聯(lián)紙張鋪開，邊磨墨邊半閉雙目靜思良久，驀地提筆揮毫，一揮而就，一氣呵成---我們上學后，指導我們的字體字形、字句文章特別苛刻，又特別耐心---我們后來都注重字寫好文章字句的優(yōu)美，可能也就是從小受他影響和指點吧。
鄰居婆婆到過年總會拿出當時平時非常稀有罕見的“長生果”（花生）和芝麻糖分給我們，那上面還帶有點樟腦味，因為是在宜興二鋼姑姑和在外面供銷社上班的叔叔平時孝敬她，舍不得吃在櫥柜里放久了的味道，呵呵，分給我們吃，還讓我們猜著“黃房子、紅房子、大胖子”（花生）的謎語。
我奶奶很能操持家，釀酒燒菜是她的拿手戲，過年時能變戲法似的燒出一桌美味，馬山的名菜“海參肉”，其實就是肉皮肉圓筍干百葉結茨菇之類的大雜燴，腌篤鮮、雪菜扣肉、咸菜豆腐等等---那年我們孩子們都上學，爹娘都在地里干活，一向身體硬朗的奶奶突然載倒在灶臺水缸邊，鄰居爺爺聽到輕微的喊救命，把她扶起送公社衛(wèi)生院搶救，之后神志就開始模糊，其實是腦中鳳，再后來過年前奶奶炒的青菜里，我們挾到占了大半碗的一塊抹布，娘說奶奶可能活不長了，果然一開春就走了，那年我上四年級。奶奶去世后，給我印象最最深刻的是父親捶胸頓足，后悔得腦袋撞地撞出血來的景象，哭得死去活來，后來才得知，父親將奶奶的任何話當圣旨，我們都很大了，奶奶發(fā)火教訓時，父親乖乖的耷拉著腦袋得聽完，奶奶允許走才敢起身，奶奶動手打他不敢用手擋和逃避，父親一輩子尊重孝敬奶奶，家里喂養(yǎng)了兩只可愛的大白鵝，下的蛋那么大又好看，奶奶很想吃，可父親想變賣幾個錢貼補家用，沒舍得給奶奶嘗個鮮，想等以后再給奶奶吃，直到奶奶突然去世，把父親悔得腸子都青了，責怪自己一輩子沒有孝敬好奶奶---，從這事讓我明白，世界上真的任何事都可以等，也許真的孝敬父母真的不能等，做子女的對父母做得再好，也永遠是不夠的----到奶奶過世后娘做菜也完全傳承認了奶奶的手藝，是我永遠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每到春節(jié)我總會想起這些味道，又會有許多黯然和遺憾，帶著對他們的深深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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