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佩榮
莊子在第一篇《逍遙游》里就特別強調空間的超越。他借一只大鵬鳥作比喻,這個比喻不能由字面去看,若從字面去看的話:“北海有一條魚叫鯤,這條鯤很大,有幾千里那么長。”這當然是跟我們開玩笑,哪有這么長的魚?哪有這么大的海容得下呢?更奇怪的是,這條魚一變變成大鵬鳥。事實上這完全是他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所謂的“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莊子·天下》)你如果認真去問:真的有這回事嗎?就難免要失望了。大鵬鳥的背也是幾千里,往上一飛就是九萬里。換句話說,數(shù)字在莊子手中像魔術一樣,可以運用自如,他就以這種大鵬鳥一飛就是九萬里的廣闊概念,來俯視人間。
人生處處都是限制,為了活得自在,就須一一加以突破。莊子特別指出四種:空間、時間、生死、義利。
首先,在空間方面,他舉一個例子,就是《莊子·秋水》所描述的:秋天到了,下很多雨,山上的水就流入小溪,小溪又匯流到大河里,河水暴漲,河神非常得意,認為“天下之美,盡在于己”。天下最美、最了不起的就是我了。河水繼續(xù)向東而流,到了大海,河神發(fā)現(xiàn)大海居然沒有邊,就很崇拜地向海神說:你才真了不起!我以前像井底之蛙,以為自己是最大的,現(xiàn)在才發(fā)覺海最大。海神說:你不要羨慕我,海在天地中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洞而已,整個中國在四海中,也只不過是倉庫里的一粒米而已。海神的這段話讓人嚇一跳,不免心想:莊子怎么會有這么特別的思想,居然把中國看成一粒米一樣,難道他是從太空看到的嗎?我們知道,坐飛機從天上往下看,飛得愈高看地面愈小,等你飛到月球再看地球時,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拳頭。而莊子在二千多年前,居然可以“提其神于太虛而俯之”,把自己的精神提到最高層次,然后往下看。這說明了莊子真是有一種太空人的本事。所以,方東美先生就用spaceman(太空人)來形容道家;既然提到太空人,另外一邊的儒家可以稱為timeman(時間人);太空人跟時間人是不一樣的,太空人是能超越空間的限制,時間人則是配合時間的發(fā)展往未來開創(chuàng)。
說大或說小,只是人們相對的、主觀的認定,我們也有類似的經(jīng)驗,假如你很在乎一件事時,這件事就是天下最重要的;另外一個人如果不在乎這件事,會說這件事根本沒有什么關系。所以莊子第一步就是要我們突破空間的限制:他用《秋水》里的河神來比喻,再配合大鵬鳥作為說明,使整個空間突然開闊起來。這樣的空間,絕對不是真實的空間,而是想象的空間。兩者相較之下,當然是想象的空間比較重要。因為真實的空間一定是有限制的,而想象的空間可以無窮大,突破了空間的限制之后,你就可以從事像他所說的“逍遙游”了。
第二,要突破時間的限制。時間的限制要怎么突破呢?首先要問:這個宇宙有開始嗎?還是會有結束?都沒有!開始以前還有開始,可以往前延伸到無窮;這個宇宙會有結束嗎?它既然已經(jīng)存在,你向未來去找的話,也無法找到一個終點。這一來就把時間從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定點,往兩邊延伸,讓時間變成永恒。人活在時間過程里,往往會擔心明天還有什么事沒做完。其實,未來的事你可以不用擔心,因為從永恒來看,所謂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根本沒有什么好區(qū)分的。莊子很輕易地便化解了我們在時間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焦慮,進入一種無始無終的情況。
我們有時候會羨慕“長壽、富貴、多男子”,莊子認為這三樣東西,不但不令人羨慕,反而是令人警惕的東西。莊子說,從永恒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再怎樣長壽,怎么老得過烏龜呢?一只烏龜隨便一活就是幾百年;怎么老得過一棵樹木呢?一棵樹木隨便一活就是幾千年。于是你所斤斤計較的高壽與短命,都變得毫無意義,這種時間上的區(qū)分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這樣就能突破時間的限制。
第三,突破生死是更難的,因為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他最在乎的往往是死亡的問題。莊子怎樣去突破死亡的限制呢?首先他設法強調整個宇宙是大氣的流行,氣分陰氣與陽氣兩種,陰陽二氣對人來說,就等于父母一樣。氣一聚,人就出生了,氣一散,人就死亡了。所以人的生與死沒有什么特別,只是氣的聚和散而已。氣的聚散有沒有什么善惡的報應呢?完全沒有!所以你說好人可以活得很久,壞人就會受到報應,這種思想在《莊子》里,完全沒有立足的余地。這么一來,生死就可以慢慢突破了。莊子以他個人的經(jīng)驗為例。莊子的妻子過世了,他的朋友惠施去吊喪的時候,發(fā)現(xiàn)莊子居然鼓盆而歌,令惠施大惑不解。莊子說:“不錯!開始時我跟一般人一樣地哭,哭到一半覺得不對,因為我太太原本并不存在,只是草堆里的一股氣,后來我岳父母生下了她,嫁給了我,活了一輩子,現(xiàn)在又化成了氣回到草堆里去,等于是回家一樣,回家是件很快樂的事,我卻在這里哭,這不是有點莫名其妙嗎?想通了之后,我就替她感到高興了。”他說明死亡并不是件可怕的事,只不過是宇宙里必然的現(xiàn)象;既是必然的,人有生必有死,那么何必對生死帶有喜怒哀樂呢?當你把死亡的觀念跟生命的對立化解了之后,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你就可以完全超越了。
莊子自己將死之時,他的幾個學生很難過,計劃要好好地替他辦個喪事。莊子說:何必把我埋葬了呢?天地就是我的棺材,日月星辰就是我棺材上的裝飾,我死之后把我往荒野一丟就好了。學生說:這樣不行,天上的老鷹會把你吃掉,怎么辦?莊子說:把我埋在地下,螞蟻也會把我吃掉,你們把我從老鷹口中搶過來,送給螞蟻吃,這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差別。由此可見,莊子確已將生死看作是大氣運行的一種過程而已,能看透這一點非常不容易。
第四,是義與利的突破。義就是應該做的事,受教育之后,了解了各種道德要求與人生義務。利就是一般所謂的利益。一個社會的形成,一定是許多人聚在一起,然后去分辨某些價值,譬如說誰應該有權力、誰應該有名聲、誰應該有地位,這些都是社會需要所造成的結果。莊子在這方面,強調從三代以下,幾乎所有人都為了某些東西而放棄了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人應該活得自在不受約束??墒乾F(xiàn)在一般人為了利而犧牲自己;讀書人為了名而犧牲自己;做官的為了家而犧牲自己;圣人為了天下老百姓而犧牲自己。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有所犧牲,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圣人跟一個老百姓是沒有差別的。這種觀念對我們肯定的社會價值來說,有很強的批判力。譬如,一個老師認真教,他的價值是否比一個做生意的人高?未必。每一個人都是為了某些身外之物,而犧牲自己的時間、自己的健康。莊子指出這一點,就是在說明義與利也應該設法超越。
老子的思想有“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態(tài)度;莊子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不可能保持距離,一定會受社會的影響,那么不如采取一種主動積極的態(tài)度,投身在這個變化中,與它一起變。大家怎么流行、怎么走,我就跟著一起發(fā)展,講難聽點,就是跟著一起混。換言之,他比老子更進一步。老于說要保持距離,莊子說既然不能保持距離,我就跟它一起發(fā)展。所以莊子思想的三步驟是:第一步化解各種外在有形的限制,第二步回到內心弄清楚各種災難從何而來,第三步往上提升看能不能像大鵬鳥一樣。大鵬鳥所比喻的是一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都可以從一條魚轉變成一只鳥,然后再往上飛,飛到無窮高的地方,這是莊子思想的一個基本立場。
第一步是“外天下”。“外”就是超越,“外天下”就是要把天下的名利權位都設法超越。
第二步是“外物”。物就是物質、有形可見的一切。要超越有形可見的世界。
第三步是“外生”。超越生命,就是不受生命、欲望所限制。能夠做到前三步“外天下”、“外物”、“外生”的話,就到了
第四步,叫做“朝徹”,意思是說早晨的陽光照亮大地。
第五步是“見獨”。“獨”代表獨一無二,“見獨”即是看到宇宙整體了,原來宇宙是一個整體,我跟萬物沒有區(qū)別。“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兩句話是莊子里面很重要的論斷。這兩句話說起來很夠氣魄,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多么好?。〉降谖宀降臅r候,能夠看到“一”。我們平??吹降氖?/span>“多”,好多房子?。『枚嘬囎影?!你看不到“一”,“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根本不再區(qū)分了。很多人嗎?沒有很多人?。∵@些人如果本來就在這里的話,你就不要去分別多還是少了。你心里根本沒有車子的觀念,你怎么會說很多車子呢?有誰會覺得好多空氣呢?因為你心里根本沒有對空氣的區(qū)分,就沒有多少的問題了。所以,“見獨”就是看到宇宙是合一的整體。
第六步叫做“無古今”。古今代表時間上的古代和現(xiàn)在。這時候你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限制,抵達永恒的境界了。
最后一步是“不死不生”。不死不生不是壞事,《莊子》里面的不死不生是你已經(jīng)超越了生死,你是一個神人,神人是很美妙的,莊子的描寫令人羨慕,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莊子·逍遙游》)好像一個仙女一樣,令人聽了覺得不可思議,其實他講的是精神狀態(tài)。到最后不死不生,逍遙于整個天地之間。對他來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永遠存在。人怎么可能永遠存在呢?因為身體總是會消失的。但是不要忘記,人的精神如果與宇宙生命力量相通的話,就不一樣了。所以莊子在最后描寫自己的時候,他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不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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