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春秋五霸”天團中毫無爭議的兩位霸主——齊桓公和晉文公是春秋史上頂耀眼的一筆，不過，無論當時還是后世，人們對他倆的評價卻也有高下之分，而且古往今來大家意見出奇地一致，齊桓公幾乎以全票優(yōu)勢，輕松勝過了這場對比賽。
當然，這并不是單純說晉文公的霸業(yè)影響上不如齊桓公，而是從個人品德、霸業(yè)成功度、待人處事等多方面綜合得出的結(jié)論。
首先，作《春秋》的孔子就對倆人有一句定調(diào)的評價：“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什么意思？
說晉文公這個人比較詭詐，不太正派，齊桓公就正派多了，盡管有很多小毛病，但他坦蕩蕩。
其次，在齊桓公去世兩年后的魯僖公十九年，齊國陷入內(nèi)亂，宋襄公蠻力爭霸導致諸侯生厭（先后殺了鄫子，又攻打了曹國），國際間沒有合適的人出來維護秩序，一時間，大家都很不知所措，于是，這年冬天，越想越絕望、越想越懷念齊桓公的陳穆公主動向諸侯們發(fā)起邀請，邀大家一起到齊國境內(nèi)去開一次座談會，一是重新結(jié)盟，二是懷念齊桓公的功德。
▲齊桓公
陳穆公也沒想到自己有如此號召力，魯國、蔡國、楚國、鄭國人都來了（齊國此時的齊孝公有沒有參加未知）?？梢韵胍娺@次會議大家聊天的主題，齊桓公和他的團隊將會收到多少鮮花、祭酒和掌聲。這正是齊桓公多年發(fā)揚“你有困難我?guī)兔Α眱?yōu)良作風的碩果（楚國當然不是來懷念齊桓公時期對世界秩序的維護，和齊桓公個人的功德，主要是想試探中原的力量）。而晉文公死后，再沒有諸侯主動自發(fā)地去想他。
讓我們從春秋這兩位霸主的人生軌跡來尋摸對比，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世人達成了這樣的共識。
一、報仇
首先，比氣度。
有人說，晉文公心眼小，睚眥必報，城濮之戰(zhàn)名義上救宋抗楚，實際的操作全在報復流亡路上那些對他不禮貌的國家，而且打的都是同姓諸侯。不像齊桓公，中原諸侯在他的保護下，尊王攘夷，齊國多次帶頭抗擊狄人，出錢出力給小國家造房修路，簡直就是當時的救世主。
▲晉文公
其實，齊桓公和晉文公倆人有許多相似的經(jīng)歷。（齊桓公回國即位，下令殺了親哥公子糾，晉文公回國即位，殺了大侄子晉懷公。）
晉文公在城濮之戰(zhàn)先后狠狠地報復了曹（曹共公偷看晉文公洗澡）、衛(wèi)（衛(wèi)文公不讓晉文公進城）、鄭（鄭文公也不接納晉國流亡隊）等國是不錯，但作為同樣從國外回國即位的齊桓公也有類似的操作。
▲曹共公看晉文公洗澡
那是齊桓公剛從齊國逃出時，走到了旁邊的譚國，譚國國君大概打聽到當時的公子小白既不是長子，母國又遠在衛(wèi)國，即位的可能性小，便沒給齊桓公好臉色。等齊桓公玩了一票大的，成功回國當上齊侯后，譚國國君脖子硬、骨氣也硬，諸侯都來祝賀，他偏偏不來。于是，第二年冬天，齊軍開拔，譚國從地圖上消失。
還有一年，齊桓公召幾個諸侯開會，想幫宋國平定內(nèi)亂，結(jié)果遂國人看不上齊國：一直以來只聽說周天子有權(quán)力幫各國平亂，沒聽說任何一個諸侯能光明正大干涉別國內(nèi)政的，當時也沒這先例和風氣。遂國人便沒給齊桓公面子，腳都沒挪一步。過了一兩個月，齊國大軍再次集結(jié)，遂國從地圖上消失。（夏，齊人滅遂而戍之。）
論報復，齊桓公也不示弱。
只不過，譚國、遂國只是山東境內(nèi)的小諸侯，平時又只和東夷國莒國這些國家結(jié)盟往來，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滅也就滅了。而晉文公打的鄭、衛(wèi)、曹等，一開始就在中原圈，又是周天子分封的老牌同姓諸侯，任何人要爭霸中原，都必須爭取這幾個國家的追隨，打他們，就跟大水沖了龍王廟一樣，體現(xiàn)不了“尊王攘夷”的大政方針。只要他們?nèi)氯乱宦晻x國不咋地，大家隨耳飄過也要信一半。
二、饒恕
紫薇格格說過：“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饒恕?！?/p>
眾所周知，齊桓公的頭號謀臣管仲曾是他哥公子糾的老師，還曾親手射殺齊桓公，但在登位并收拾完公子糾后，老師鮑叔牙的一句“管夷吾治于高傒，使相可也”（咱們齊國沒人比他有才），齊桓公馬上就“從之”了。
▲齊桓公 管仲
不僅沒追究刺殺之仇，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齊桓公和管仲相互倚重，相互作用，一個成為了春秋首霸，一個成為了千古名相，是后代君臣的學習模范。
那么給人印象一向睚眥必報的晉文公，是不是完全不可能有這樣的饒??？
晉文公也曾被父親和兄弟派去的人暗殺，殺手名叫勃鞮[dī]（又名寺人披），是個大內(nèi)高手，人很稱職，一心想辦成一件事來獲取關(guān)注，所以，每每領(lǐng)導給他發(fā)出的期限是多久，他總想更迅速完成。比如，晉獻公讓他當天晚上出發(fā)去殺晉文公，他就像瞬間轉(zhuǎn)移一樣，馬上就到了；晉惠公即位，也想消除隱患，依然祭出大內(nèi)高手勃鞮去刺殺，讓他三天到就可以，他兩天就到了……雖然最后都沒有刺殺成功，但晉文公對他早就恨得牙癢癢了。
現(xiàn)在，晉文公回國即位，勃鞮腆著臉來了。
▲回國前的晉文公
晉文公什么反應？意料之中，晉文公心想，我還沒來得及找他麻煩，他倒是先來了，不見。并派人去把勃鞮罵了一頓：“去去去，你當初這么著急想我死，我被你砍斷的袖子還在呢，這仇我忘不了，滾遠點。”
這種結(jié)果，也是勃鞮意料之中，于是，勃鞮打開早就準備好的小抄，開始長篇大論，說了一通“我是臣子，當初只是奉國君的命令行事”，又舉齊桓公不報管仲射殺衣鉤的例子從旁輔助，末了又威脅了一番“國君如今即位，如果還這么容不下人，可能又要流浪嘍?！闭f得晉文公馬上放下架子，親自接見了勃鞮。
和齊桓公的故事很類似，區(qū)別只是，勃鞮雖然后來也頗受信任，但完全不如管仲。當然，世界上有且只有一個管仲。
如此看來，晉文公也并不是個沒有容人之量的人。
并且，晉文公的寬恕的故事比齊桓公還多一則。
晉文公流亡路上有不少隨從，其中有個叫頭須的，是大部隊的出納和會計，給大家提供出行上的食宿保障。但走到一半，頭須忽然卷款逃跑，導致斷了錢糧的晉文公一行人饑腸轆轆，差點餓死在衛(wèi)國的五鹿。晉文公對他的恨，那也是如滔滔江水，很想拍死他。
▲餓得半死，吃土吧……
很不識趣的是，晉文公即位后，頭須也主動跑來求見了。原來，當初頭須卷款逃跑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拿著錢財回晉國找門路，想拉關(guān)系讓大家接納晉文公回國即位，只是公關(guān)操作沒成功，頭須也只好留在國內(nèi)沒繼續(xù)去追晉文公的流亡大部隊了。
此時，頭須求見，晉文公也很不耐煩，讓人隨便打發(fā)說自己在洗頭——嗯，不是呵呵在洗澡。
頭須敢來求見，自然也和勃鞮一樣，準備好了自己的一套說辭，傳遞消息的人剛匯報進去，晉文公馬上又出來接見了他。
不賣關(guān)子，頭須給晉文公策劃了一場戲：晉文公出行，頭須也站在馬車里，讓大家都知道，晉文公回國了，不會追究之前站錯隊的人，也不會有什么秋后算賬。這下，晉國人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盡管晉文公對頭須的接納有營銷利用的成分，但能對當初“背叛”的人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是仁君了。二對一比較一下，在寬恕方面，晉文公也不算輸給齊桓公。
后來秦晉相約一起襲擊鄭國，秦穆公被老頭子燭之武忽悠撤軍，晉國人集體想胖揍秦國，還是晉文公攔著：“沒有秦伯，我到不了今天”?？梢?，晉文公確實不算小肚雞腸的人。
三、霸業(yè)對比
若論兩個人的霸業(yè)成功度，齊桓公是首霸，在春秋國際秩序混亂的情況下，他第一個站出來成為了諸侯共同認可的霸主，帶領(lǐng)人民謀和平。說起齊桓公的人生業(yè)績，每個人都能朗朗上口“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這都是響當當?shù)膮R總，我們再稍微細化，齊桓公的霸業(yè)可以歸為“助人為樂”行列，具體有如下操作：
1.幫宋國確立國君。宋國在宋桓公御說之前是宋閔公，閔公因為亂跟下屬開玩笑，被惱羞成怒的南宮長萬一刀結(jié)果，自此，宋國大亂，盡管在同族的幫助下，公子御說即位，但在國際上的地位并不穩(wěn)。這種時候，就要召開諸侯大會了，只要諸侯之間互相見過面，承認了彼此，國際上至少妥了。這是齊桓公第一次處理或干涉外國內(nèi)政，宋國屈服后，齊桓公聯(lián)合宋國、魯國、陳國、衛(wèi)國、鄭國在鄄地開會，《左傳》說，“齊始霸也?！?/p>
2.攘夷救燕。燕國靠近山戎，整個春秋時期都在努力打擊敵人，沒精力參與中原圈。盡管他們?nèi)σ愿?，山戎的?zhàn)斗力也不容小覷，好幾任燕國國君死在于山戎戰(zhàn)斗的途中。這些年齊桓公稱霸，燕國聞風也向齊桓公尋求國際援助了。齊桓公又打出了漂亮的一仗，滅了山戎的孤竹國和令支國。
3.存邢救衛(wèi)。依然是戎狄的事，在刑國和衛(wèi)國周邊，有一支很強大的狄人，動輒跑到鄰國搶掠。恰好，那年衛(wèi)國遇到了個好鶴的衛(wèi)懿公，狄人一打進來，衛(wèi)國人民毫無戰(zhàn)斗力和抵抗意志，衛(wèi)懿公被殺，國家?guī)缀鯗缤?。還是作為女婿的宋桓公帶軍隊接納了衛(wèi)國遺民。齊桓公又派兒子帶300輛戰(zhàn)車保護衛(wèi)國遺民。衛(wèi)國重新復國后，衣服、鞋子、馬車、門板等材料都是齊桓公提供的。狄人見諸侯那么大部隊趕來，連忙往隔壁刑國的方向撤，自古以來，“鬼子進村”都差不多路數(shù)，狄人一來，片甲不留，邢國等同于滅國。諸侯國聯(lián)軍在齊桓公的帶領(lǐng)下又屁顛屁顛去救邢，狄人溜走，邢國保存。在齊桓公的指揮下，諸侯列國原地放下武器，幫邢國筑城。想想那年月，雨晴夏初，諸侯聯(lián)軍有說有笑地擠在一起為邢國的新都城揮灑汗水，是多溫暖的場面。
齊桓公，簡直是個大暖男。
4.穩(wěn)定周王室，扶持周襄王上臺。盡管只有一畝三分地，周王室內(nèi)部的矛盾卻不少。周惠王不喜歡大兒子，想立幼子王子帶，結(jié)果，齊桓公憑著自己今時今日的身份，開會的時候特地請還是太子的周襄王參加，表明立場，延遲了王室一場內(nèi)亂。
5.尊王不能忘。尊王攘夷是齊桓公的終身大旗，在這些方面齊桓公做得很成功。搞定了一切局勢后，齊桓公看到了遠方不斷擴張的楚國。楚國也正想到中原湊個熱鬧。于是，春秋（或者說中國）第一次南北和平會盟的召陵之盟，就這樣以外交的形式誕生了?！安粦?zhàn)而屈人之兵”向來是古代儒家、兵家都推崇的上策，這也是孔子夸“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的由來。
召陵之盟后，齊桓公的人生和事業(yè)都到達了巔峰，葵丘之盟上，不僅諸侯開會，周天子也派宰周公親自賜命，并賞賜祭祀周文王、周武王后的胙肉給齊桓公。齊桓公這會兒年紀大了，正準備下拜，宰周公連忙攙扶：“伯舅年紀大了，還有這么大功勞，不用下臺階拜謝啦?！?/p>
▲歃血
齊桓公怎么說？
齊桓公聽了心里自然樂開花，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下拜說：“天子的威嚴就是我面前，小白我哪敢自恃功高不下拜啊。要是不拜，我怕我會從高臺上摔下來。”于是齊桓公下臺階拜謝，再登臺接受祭肉。表演完美，毫無不敬的舉動（有人說，這是管仲教的）。
而晉文公就不同了。
其實，晉文公和齊桓公最大的差別就在這里——晉文公對周天子并不尊敬。
晉文公能稱霸，和齊桓公差不多，決定性的要素，一是是壓制了向中原擴張的楚國，二是平定了周王室的內(nèi)亂。壓制楚國是張揚武力的城濮之戰(zhàn)，平定周王室內(nèi)亂，還是周襄王和弟弟王子帶的事。
盡管周襄王已經(jīng)在齊桓公的扶持下當上了天子，但王子帶賊心不死，依然在背后搞小九九，要把大哥趕下臺。而居心不良的人總能吸引很多別有用心的投機分子，王子帶一黨崛起，周襄王再次成了“跑跑天子”，到了鄭國境內(nèi)。
這正是晉文公一展拳腳、稱霸諸侯的好時機。晉國內(nèi)部團結(jié)一致，一舉拿下了王子帶的革命根據(jù)地，并了結(jié)了他，周襄王再次順利回國。
接下來就是分享果實的時候了。
晉文公朝見完周襄王，內(nèi)心有些膨脹，如果沒有自己，周襄王這個天子能不能待在王位上都是問號，因此，晉文公毫不遮掩地對周襄王提要求，想要獲得天子才有的埋葬規(guī)格。晉文公當霸主打的也是尊王旗號，但他尊的是周天子名號，而不是哪一任周王。管你是周襄王，還是周哀王，在他眼里都是戰(zhàn)五渣。
周襄王當然不肯答應，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于是退而求其次，割地討好，把南陽一大塊土地賜給了晉國。與其說賜，比如說晉文公強要來的。
對齊桓公的謹慎和禮待相比，晉文公的小家子氣就體現(xiàn)了這里了。
而后面打完城濮之戰(zhàn)，一戰(zhàn)定霸天下后，晉文公的架子就更大了。
和齊桓公一樣，齊桓公最著名的會議是葵丘之盟，晉文公聲威最盛的一次會議叫踐土之盟。比葵丘之盟看似更勝一籌的是，踐土之盟的與會者還有此時已經(jīng)稍顯落寞的齊國。等于說，當年的霸主哥哥，現(xiàn)在也淪落到成為別人的小弟了。
葵丘之盟參加的諸侯是：齊國、魯國、宋國、衛(wèi)國、鄭國、許國、曹國。
踐土之盟參加的諸侯是：晉國、魯國、齊國、蔡國、鄭國、衛(wèi)國、莒國。
從國家的數(shù)量上看是一樣的，不過葵丘之盟國際聲威更大——周天子曾派周王室的執(zhí)政卿周公來賜命。晉文公似乎有意要跟齊桓公較量一下，葵丘之盟后，晉文公再次拉著大家開大會，這次，晉文公一聲令下，直接把周襄王招呼來了。
周襄王怎么辦？只能灰溜溜來了。
而自古以來，天子是不與諸侯結(jié)盟的，結(jié)盟只發(fā)生在同等級別上。這下可炸了鍋。
甭管之前干得多漂亮，在尊王的時代，對周天子不禮貌，無論如何也逃不脫道德的譴責。就像一個人立的牌坊是貞潔婦女，怎么能隨便開窗掉晾衣桿呢？又立又當，就讓人很不平了。
孔子作《春秋》看到這兒，也忍不住發(fā)了一聲感嘆：“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晉文公這是樹立壞榜樣，開“世道變壞”的又一先河啊。最后，為了幫周天子遮掩，孔子只好在《春秋》里寫上“天王狩于河陽”，仿佛是他自己自愿來打獵的。
凡此種種，就是晉文公名聲滑鐵盧的原因。
從霸業(yè)持久度來說，晉文公奠定了晉國多年格局，之后一百年的春秋局勢，晉國也都是其中老大哥。但在那個“圣人修身養(yǎng)性去了”的時代，晉文公只要撕開一道小口，之后的世道只會越來越亂，越來越難以控制。從上倒下的崩盤，也就這樣漸次展開。所以，晉文公之后，春秋歷史進入了武力時代——晉楚爭霸，而不再是尊王攘夷或者斯文外交的模式了。周天子也更加落寞了。
時人可能覺得，自己有實力，管什么周天子？不過一面旗幟而已，說晉文公不好的都是孔子這種腐儒啦。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論調(diào)。任何時代，社會都需要有秩序，以及維護秩序的人。有維護者，絕對是對社會弱者的保護。即使周天子這面大旗不行了，也必須有新的帆揚起來領(lǐng)路。孔子們希望自下而上互敬互愛，相互依存，不是為了自身利益保障，而是整個亂世大局。
所以一言蔽之，齊桓公是以助人的模式積攢聲威成為人人認可的老大哥，晉文公則靠武力開啟一個“爭霸”時代，于是，無論是在天子面前低調(diào)謙遜的品質(zhì)，還是維護國際秩序的手法及更遠一點的影響，齊桓公確實比晉文公更暖，更得人心。
大梁如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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