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本篇起，我們對李二曲學說即作逐步深人的探討。試問二 曲哲學究竟是一套什么哲學？此一問題,實在不易答復，因為二曲 與象山、陽明不同。象山倡“發(fā)明本心”，故可稱象山學為本心哲 學;陽明則倡“致良知”，故陽明學可名曰良知哲學?，F(xiàn)在二曲則不 然。他說:“仆學兼采眾長。未嘗專主一家。”(見本集卷一八書三 《答范彪西征君又書》)既不專主一家，我們要為二曲哲學找出一條 宗旨、一個核心，相當不容易。但是我們如細為研尋，二曲講學雖 未明白揭示宗旨，只要我們從側面去考察、去探索,仍然可以覓出 他講學的宗旨來。駱鐘麟曾說:“……其(指二曲）學以慎獨為宗， 以養(yǎng)靜為要，以明體適用為經世實義，以悔過自新為作圣入門?！?(見前篇摘述《歷年紀略》“順治十六年”條）這時的二曲才三十三 歲。駱鐘麟以周至邑令之尊，竟與二曲為友,他說二曲之學如是云 云，是絕對可靠的。這時二曲的思想，我們如單從“其學以慎獨為 宗”的文義上去理會，是走劉蕺山的思想路線;然而蕺山的書，此時 未必刊布于世，即使刊布，二曲亦未必讀到，所以這項推斷，亦有問 題。與其說是走劉蕺山的思想路線，毋寧說是二曲直接擷取《中 庸》的“慎獨”二字為宗旨，還較為合理，不過與稍前的蕺山講學宗 旨暗合而已。直到二曲七十七歲時，即康熙四十二年十一月，圣祖 西巡，當時館臣對二曲之學亦有考評。他們對《四書反身錄》一書 評云:“其書大旨，欲人明體適用，反身實踐。人人能反身實踐，則人人皆可為君子，世世可躋于唐虞。此書流行，有裨于圣治不淺?！?(見前篇摘述《潛確錄》)館臣雖然評騭的是《反身錄》，但是如謂二 曲之學，就是“明體適用，反身實踐”八字，大體說來,亦未為不可。 而二曲的高弟王心敬在《二曲集》初次刊行（即康熙甲戌版）時，曾 于序文中說:“……二曲先生……獨以《大學》明新止善之旨為標 準。其言曰：'真知乃有實行;實行乃為真知。有真本體，乃有真工 夫;有真工夫，乃為真本體。體用一原，天人無二?！?/font>王氏是就《大 學》的“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三語，融貫乃師講學警語，來統(tǒng)括 乃師之學的。此時二曲六十八歲。王序如是云云，諒必為二曲所 認可。而此后“(王)心敬論學，以明新止至善為歸”(見《清史·儒林 傳》二曲本傳），足見其重視之程度。
以上三說，要以王心敬所揭出的最具深度，可以代表二曲晚年 的思想。但是，以今人看來，實在不容易理解。而今人最容易接 納、理解的，可能是近人王庸撰《李二曲學述》一文（載《學衡》十一 期，民國十一年十一月出版，中華書局發(fā)行)。該文把二曲學說分 為學術論、程朱與陸王之調和、心性論、道德論、為學方法,及二曲 之品行等幾個重要項目論列，粗看，似乎極具系統(tǒng);然而我們如細 為剖析，二曲思想的核心是什么？他的思想又是如何形成的？而 他最強調的“明體適用之學”,在他全幅思想中又該占據一個什么 樣的位置？此外，二曲又愛強調工夫本體之說，而此工夫本體究該 作何解釋？這一系列的問題,王文均未涉及。最明顯的，該文所說 的一切與王心敬為乃師之學所標出的宗旨，幾乎沒有太多關系。 由此可以說明王庸氏此文的作法，完全是采用近人所注重的通觀 全書，提出要點的方法。我們作最高的評估，王氏僅能見到二曲學 的橫斷面的表象所顯示的一些事物。這橫斷面的里層，他似乎還 沒有了解。至于二曲學究竟是一套什么學問？單憑王氏的識見 說，可能還在五里霧中。二曲學的真相之不易為近代國人所理解, 由此可見一斑。我們欲對二曲學作有深度的理解，和判定他在明 清之際中國人文思想的特出地位，必須先從他的全部成學經歷研 究著手。這是思想形成的縱剖面，最具深度。凡是中國的大思想 家，其思想之形成，縱然方法不同，立論宗旨各異，但必然有此一縱 深的思想凝鑄之過程，絕無二致。二曲在清初為一偉大的思想家， 尤其是一位不世出的哲人，其思想之鑄成，絕不例外。故吾人今日 欲探究二曲學說的真相，第一步，即須從他成學全部歷程的窮究著 手。而這全部成學歷程，又可分為學成前的經歷、二曲如何“見道” 及成學后的經歷等三部分來剖析。茲分述如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