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寶子碑》(東晉)拓本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唐)拓本
原石現(xiàn)存陜西麟游縣
長期以來,提及學習書法入門,書法教育界必言“先正楷,再行楷,再行書”。而正楷專指顏柳歐——顏體舒展、大氣雄厚,柳體瘦勁、法度森嚴,歐體嚴謹,間架結構好,三者體現(xiàn)了點畫、結構的規(guī)范化。無論是老師推薦,還是市面上出售的字帖,多以此三者為主。如顏真卿《多寶塔》《勤禮碑》《麻姑仙壇記》、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柳公權《玄秘塔碑》等。
初聽中國書協(xié)會員、中國人民大學畫院高研班導師王天民說“顏柳害人,扼殺個性”,書法打基礎應從隸書和魏楷開始,我大吃一驚,但細究下去,發(fā)現(xiàn)這是個有意思、有價值的話題。
初學書法理當求“雅正”
現(xiàn)實中不只一個人認為:最好以行書起步,兼練楷書??瑫膰乐敃屇氵€沒hold住它,就先有挫敗感了,只適合于修煉穩(wěn)健的基本功。行書發(fā)揮空間較大,可以很快看到自己的進步成果,對培養(yǎng)興趣有益。想想也是,我小時候數(shù)次臨《九成宮醴泉銘》,均不得其真髓,最后也就息筆了。
但這真的可行嗎?據說曾有老先生攜草書作品請當代草書大家林散之指教,散翁一張一張認真翻看,只點頭不說話。老先生走后,林老說:“這個人還在門外轉?!彼f如果來訪者是小青年,他一定毫不猶豫讓他剎車,趕快寫楷書。但老先生走了一輩子彎路,叫他從頭練楷書,一則使其難堪,二則為時已晚,故只能緘口不言。宋代書法家蘇軾也說,楷書如站,行書如行,草書如奔,還沒見過站都站不穩(wěn)就能跑的人,行草都是以楷書為本體的。
不可否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具有一種“崇正性”,如孔子就有“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之說。細思起來,當是從小處莊重端敬,培養(yǎng)品格的正派、正直,延伸到對法統(tǒng)大義的堅守。南渡之后的南宋詞學中也重“雅正”,但重點并不在于建立一種藝術理論,更在于強調正朔,崇尚“正統(tǒng)”,與理學中的“道統(tǒng)”一脈相承,代表了定于一尊的“正統(tǒng)化”。
所以,從孩子們的人品塑造、習性養(yǎng)成考慮,楷書是漢字最成熟的字體,形體方正、筆畫平直、法度謹嚴,對初學書法的少年兒童應是最好的選擇。
魏晉楷書與唐楷孰高?
但楷書不只有唐楷。
從歷史追溯,最先出現(xiàn)的是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為代表的晉人楷書,其后是魏碑楷書,包括北魏前后書風相近的摩崖石刻、墓志碑版石刻,之后才是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為代表的初唐楷書,以顏真卿、柳公權為代表的中晚唐楷書。
明清書家已開始提倡從顏柳楷書入手。顏柳楷書骨力剛健,筆法嚴謹,運筆有明顯的提按動作,可以糾正隨手畫的毛病。但過猶不及,強調過頭,這反而成了缺點和弊病。譬如轉折、挑剔處的重頓,恰恰是宋代書家米芾所說的“丑怪”之處?,F(xiàn)在中小學毛筆字教學普遍死學顏柳,只求形似,發(fā)展了其生硬刻厲,把顏柳寫成了仿宋體字,接下來學行書當然就舉步維艱了。
王天民認為,晉楷乃楷書之源。唐楷只重視用筆結體的規(guī)范性而忽略了情感表現(xiàn),容易扼殺初學者的藝術個性,對青少年而言尤為嚴重。因為法太嚴,容易寫得僵硬,缺少生機,更談不上能表現(xiàn)藝術個性。這一點,南宋藝術家姜夔和清代康有為已說得非常清楚。姜夔認為:古法強調瀟灑縱橫,結構千姿百態(tài)。唐楷以平正為善,結體拘束,用筆單一,失去了魏晉之風規(guī),恰恰失卻古法。應當學習魏晉楷書,尤其是魏之鐘繇和晉之王羲之楷書。所以清包世臣說:“唐人書無定勢,而出之矜持,故形板刻?!?/p>
康有為概括了魏晉楷書十美:“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tài)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笨涤袨檎J為唐楷有八病:疏、凋、迫、薄、爭、滑、直、斂。魏晉古法絕于后世,其結體之密,用筆之厚,筆畫意勢舒長,縱橫宕往之態(tài)正是唐楷所缺少的。唐楷更缺少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通風、計白當黑、神奇無限的美。
有人認為唐楷和魏晉楷書都好,其實不然。因為唐楷將楷書形式僵化,意味著楷書的終結,最后變?yōu)橛∷Ⅲw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北宋將楷書行書化,一反唐楷的僵化。
循書法流變之路更順暢
王天民說,魏晉楷書之古法源自金文漢隸。從鐘繇、王羲之、王獻之乃至魏晉碑刻與墨跡來看,都有篆隸遺意,所以包世臣說:“北碑自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變態(tài)?!?/p>
王天民習書多年,他的書法自由捭闔而又筆意深致,書法家啟功先生評價說:“王天民的書法確很得法?!彼挠H身經歷也證明了這一觀點:“我自幼遵從人文學養(yǎng)深厚的家父教導,從臨習金文漢隸到魏晉楷書開始,相當于沿著漢字的流變過程,體會筆法與結體,感覺意氣舒暢,神采煥發(fā),有一種觸發(fā)了藝術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感覺,待后來臨唐楷時就覺得很累。習字當從金文大篆入手(這也是伴隨我一生的書體),之后是漢隸、魏碑,即走鐘繇-衛(wèi)夫人-二王傳承。漢隸太可愛了,沒有隸書修養(yǎng),進不了鐘衛(wèi)。”
我問他:“您不覺得顏柳很美嗎?”他說:“正因為過于完美,所以扼殺個性,變成千字一面的美術字,我兒子就是寫顏柳寫廢了的?!苯逃衅毡橛妙伭?,非常不妥。他認為,書法的本質是抽象性和意向性,書法造詣決定了山水畫的寫意性,所以非常重要。
有人說,如果學書法是希望自己的字好看一點,那不妨從唐楷入手,但如果有志于書法藝術甚至是中國畫的學習,建議從篆書入手,甚至從甲骨文入手也行。
那么,現(xiàn)代少年兒童學習書法,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如今用筆寫字的機會越來越少,實用性可以忽略不計。學習書法,更主要的是讓孩子們了解漢字之美,提高藝術素養(yǎng),傳承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那么不論是從打基礎入門的當下來說,還是從未來的藝術能力發(fā)展而言,金文漢隸和魏晉楷書似乎都是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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