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哥倫比亞名人,大家能想到的大約有巴西世界杯打進最佳進球的J.羅、流行歌手夏奇拉、諾貝爾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以及締造可卡因帝國的大毒梟巴勃羅·埃斯科瓦爾。而說到第二大城市麥德林,估計沒多少外國人會知道這兒是哥倫比亞的春城、當代藝術大師巴特羅的家鄉(xiāng),而依然只會想到這是埃斯科瓦爾和他毒品帝國的大本營。
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湯,是對哥倫比亞及麥德林再合適不過的描述。另外一位巴勃羅,而今在城內(nèi)組織免費徒步向?qū)У哪贻p小伙,記得20歲那年首次赴國外留學,入境時在海關的遭遇?!?span style="color: rgb(49, 133, 155);">你來自哥倫比亞?請把箱子打開看看。你出生在麥德林,名字叫巴勃羅?你得跟我們走一趟。”這番對話雖然有被當事人夸張和自嘲的成分,但也是普通哥倫比亞人生活被毒販嚴重影響的事實表現(xiàn)。
來自媒體、文學和影視的負面印象和想象,伴隨著我在夜里抵達麥德林的過程,夜空下著凍雨,擁擠不堪的交通中警笛喧囂而過,出租車關上窗子,電臺傳來去年Netflix劇集《毒梟》片尾曲《Tuyo》,“我是火焰,灼燒你的皮膚;我是清水,滿足你的渴望;我是城堡我是高塔,我是鎮(zhèn)守財寶的利劍”。住進訂好的Airbnb大宅后,不遠處傳來啪啪作響的爆竹聲?!?span style="color: rgb(49, 133, 155);">根本不必去那些找尋埃斯科瓦爾足跡的行程,這周圍不就是黑幫在激烈交火?”作為鋼琴調(diào)音師的房東,以敏銳的耳朵,開著黑色幽默的玩笑。
到麥德林的外國游客,都知道它曾經(jīng)“謀殺之都”的壞名聲。于是,就都帶著某種“審丑”的“犯罪旅游”好奇心,小心翼翼看護著自己的錢包、相機,跟著向?qū)О筒_開始城市探險。有著密布燈柱的燈光廣場,在20年前曾經(jīng)可以被稱作“犯罪廣場”。2002年備受爭議的鐵腕總統(tǒng)烏里韋上臺后,通過對叢林里的左翼游擊隊和城市里的犯罪分子粗放的亂抓亂打,也確實安定了局勢清潔了城市。先是給廣場上的吸毒人員和妓女搭建避難所,之后將他們遷走,并種植大量的竹子和現(xiàn)今看起來很當代裝置藝術的大量燈柱,當區(qū)域人口結構徹底改變后,一座可以自控能耗的免費圖書館EPM和城市教育局也來到了附近。
游客們也大抵知道,而今的麥德林享有“最具革新力”都市的好口碑。我想教育改變命運也許是其中重要一部分吧,除了燈光廣場旁的這座圖書館,全城還有其余9座大型免費圖書館,甚至在通往山頂貧民窟的纜車站里,也都建有干凈的閱覽室。市長廣場前的一條街上,有不少替人打字的老人,這不是因為居民識字率低,而是他們需要到隔壁安提奧基亞省政府去提交格式正確的抗議信。
城市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挨過槍擊或炸彈襲擊。1980年代,埃斯科瓦爾成為全球最大毒梟和福布斯富豪榜第7位人物后,毒品問題在哥倫比亞徹底失控,曾幾何時只在鄉(xiāng)間和叢林的極端左右組織對抗沖突,被引入城市,成為一場低烈度戰(zhàn)爭。販毒集團分別把毒資分貝左右兩派,讓他們同時保護自己的種植園經(jīng)濟。從此,左翼游擊隊和右派武裝力量不再是敵人關系,而成為了無法無天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向?qū)О筒_以北愛爾蘭曾經(jīng)的“麻煩年代“(Trouble Years)作對比,但在我看來,從死亡和傷害程度上,哥倫比亞的麻煩要遠遠大于北愛。1987到1993,毒品戰(zhàn)爭最亂的時代,麥德林市區(qū)80%的警局被襲擊,33000人被殺,其中包括550名警察。最嚴重那年,平均一天死亡20人,全球謀殺之都名不虛傳,炸彈可以以任何形式從天而降。
在以拉美解放者名字命名的玻利瓦爾廣場上,僅掛著一絲布料的風塵女郎招搖而過,與滿臂文身的壯漢說著什么。巴勃羅卻讓我們席地而坐:“這樣的地方,是最為生動的,骯臟的,干凈的,壞人,善良人,學生,妓女,警察,毒販……都能碰到。放學的孩子們踢球,老人讀報,千萬不要害怕走進我們的真正生活。”
他像一個出色的演員,眉飛色舞地繼續(xù)描述:“麥德林是我們國家的縮影,不僅只在大家熟悉的埃斯科瓦爾時代,我們總在歷史上一次次陷入看起來已注定無法自拔的泥沼,卻又總能在水都沒過頭頂時幸運地抓到一根救命樹枝。20年前,當謀殺率冠絕全球時,那根樹枝是哥倫比亞的第一條輕軌;而在反復內(nèi)戰(zhàn)和毒品戰(zhàn)爭時,那根樹枝又總是足球。1990年世界杯,我們逼平德國隊進入十六強后,已經(jīng)久久不敢上街的市民全都出來慶??駳g。當然,對于總在暴力和貧窮中苦苦掙扎的整個拉丁美洲,足球都一樣是大家糟糕生活的救命稻草。”
事實上,樹枝總在被抓牢后又斷裂,哥倫比亞又一次次沉入泥沼。麥德林本地出來的球星門將伊基塔在門前的玩火,讓喀麥隆的米拉大叔進了球,哥倫比亞在1990年沒能走得更遠。而等到這個國家有了強隊模樣的1994年,一個當?shù)睾趲皖^子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高賠率盤口,打電話威脅教練:“你們不輸球的話,我可是知道你們妻兒住在哪兒的。”杯賽前發(fā)布會上,教練勇敢地陳述了這通電話,可隊員們畢竟背負了巨大心理壓力。小組賽第二場對陣美國,出現(xiàn)了同樣名為埃斯科瓦爾的2號后衛(wèi)那個著名的烏龍球,以及回國后賭博集團送上的12槍悲劇。
城市徒步行程的終點,是圣安東尼奧公園。1995年7月10日,這兒的一場音樂節(jié)上發(fā)生了爆炸,炸彈被藏匿于巴特羅的胖鳥雕塑里,25名麥德林市民喪生,至今也不知道是誰干的?!?span style="color: rgb(49, 133, 155);">誰來負責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城市在變好。被炸碎的那只鳥,才是我童年記憶里的麥德林,我永遠記得遇難的那個7歲女孩名字Lina,因為當年我也正值7歲。幾天后想要拆除碎鳥的市長接到電話,‘不許搬走我的鳥兒’,來電者正是巴特羅本人。后來,藝術家又在旁邊原樣復制了一只新鳥。”
向?qū)О筒_最后說道:“新鳥意味著新的麥德林,但它依然是一具死的銅質(zhì)藝術品,真正讓我的家鄉(xiāng)活過來安全過來的,是你們,越來越多敢到這兒享受這兒的可愛游客。麥德林不再只是我的,而是你們大家的。”
從各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看,麥德林確實在飛速變好。在它當選《華爾街日報》“年度最具革新力城市”的2013年,每天被謀殺人數(shù)已經(jīng)從毒品戰(zhàn)爭最高峰時的20人,降至不足4人。與拉美新晉崛起的毒品戰(zhàn)場墨西哥,以及連續(xù)若干年蟬聯(lián)“世界謀殺之都”的洪都拉斯城市圣佩德羅蘇拉相比,麥德林可謂安全如媽媽的懷抱。峽谷里的城市樓群在向兩側的高山瘋狂蔓延,其間依然有著大片大片以泥濘土路相連的紅磚土房群。坐接駁輕軌的纜車上行,會途徑這些作為“旅游景觀”的棚戶貧民窟,而通達的公共交通和社區(qū)學校,讓這些窮人的居所并沒成為黑幫保護下的“后備人才學?!薄=衲?月16日,麥德林又榮獲了“李光耀世界城市獎”,授獎詞說道,“麥德林的轉(zhuǎn)變過程非凡,從世界最危險的城市之一,變成宜居且充滿創(chuàng)新思維的城市。這座城市的成功轉(zhuǎn)型,給其他發(fā)展中的國家?guī)硐M沙蔀槠渌鞘袑W習的楷模。”
當然,相較默默無聞的革新,曾經(jīng)的城市瘡疤才是更容易被外人注意到的。旅游機構也大方展示著自己的黑色過去,一條關于埃斯科瓦爾一生的“毒梟之路“行程,成為報名者最多的城市觀光項目。乍看上去,這一定比上述巴勃羅的城市徒步之旅,更像一個通過自揭傷疤來賺錢的項目。更好奇的游客,甚至可以選擇更貴一些的、由埃斯科瓦爾弟弟帶領的行程。
這次向?qū)Ч媚颬aula的講解工作,開始時也像極了我曾參加過的那些“黑色政治之旅”,薩拉熱窩的、貝爾法斯特的、西西里的、胡志明的,有著些許沒心沒肺的自嘲氣息,似非要得以荒誕的微笑去面對苦難。
一車外國人,先被帶到了摩納哥大廈。這座長久以來麥德林腐敗官員的物業(yè),今天是空樓一座,1980年代末,埃斯科瓦爾及其家人也時不時住在這兒。當時,在全球可卡因市場中,麥德林卡特爾和卡利卡特爾分別占到80%和20%,卡利那邊的幫派當然不滿足于劣勢地位,于是針對埃斯科瓦爾發(fā)起了炸彈襲擊,大廈被炸毀,大毒梟及其家人卻毫發(fā)無損。
在車上傳閱的照片中,埃斯科瓦爾打扮成上世紀初芝加哥黑幫頭子阿爾·卡彭的模樣,這位麥德林人在上小學時關于理想的課堂作文,就與其他想當科學家、運動員的同學迥異,他說:“我想成為最富有的人?!睆耐蒂u墓碑開始到建立可卡因帝國,他做到了。為躋身政壇,他做了一些造福鄉(xiāng)民的事,“蓋了300套房子,僅此而已,從沒真正建過學?!?,向?qū)aula強調(diào)道。而或許是為了某種梟雄故事的傳奇性,媒體將他出生的社區(qū)描述為“哥倫比亞第一個完全掃盲的地方”,并稱這一切都得益于鄰里口中的“麥德林人民的英雄”、“大善人巴勃羅太爺”。在走仕途未果后,他報復性地炸毀了一架本該有政敵搭乘的民航客機,從此“大善人”成為全民公敵。
途徑的第二、三站,是曾經(jīng)不讓埃斯科瓦爾入內(nèi)的富人俱樂部,以及麥德林卡特爾販毒集團總部大樓。惱羞成怒的緝毒特種部隊頭子潘那,曾用2公斤TNT襲擊了這里,雖然行徑看似與毒販無異,但他當年真的發(fā)誓消滅與埃斯科瓦爾有關的所有人。潘那做到了。1993年12月2日,在隱匿的毒梟剛過完44歲生日第二天,他在麥德林西郊一所兩層樓平房中被特警部隊打死,一共14槍。這個“歷史景點”如今與原來一樣,依然作為居民樓,住戶當然知道外國人每天在對街圍觀什么,甚至會開放家門,收費讓好奇者參觀。而潘那最終還是放過了一些與埃斯科瓦爾相關的人,譬如協(xié)助他犯罪甚至讓毒梟最懼內(nèi)的妻子,她帶著兒女逃到了對一切避難者開放的阿根廷。幾年前,埃斯科瓦爾的兒子還拍攝了一部從自己角度看惡人父親的紀錄片。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毒梟的墳冢。除了無責家屬的鮮花,也會有一些不知為何情緒激動的普通人前來,比如一位像剛吸了毒而一直顫抖著獻上玫瑰的姑娘。即便對十惡不赦的混蛋,或許我們也永遠難以揣摩他人的情感吧。
“一個國家的形象往往能被一個惡人敗壞好幾世,德國的希特勒,西班牙的佛朗哥,智利的皮諾切特,以及我們的埃斯科瓦爾。媒體和影視非得把他神話成劫貧濟富的羅賓漢,而我們的居民、學校的歷史教科書從來不想、也不會再愿意提到他。帶你們參觀他在麥德林的一生,是為了盡可能扭轉(zhuǎn)錯誤的媒體形象。對你們而言,這只是幾個黑色景點,還可能覺得我們哥倫比亞人有著苦中作樂的黑色幽默精神,甚至有那么點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但我們從小在這些謀殺和爆炸中長大,每個人都是受害者,這一點都不幽默,相信我,This is a fucking nightmare(這就是一個他媽的噩夢)。”向?qū)aula講到Fucking nightmare時,陰沉的天空適時傳來一陣驚雷。
回程路上,小巴沿著麥德林河奔跑,河岸邊的高樓大廈里,忙活了一個上午的工薪白領們,正要下樓尋覓午餐。“我們哥倫比亞有漫長漂亮的海岸線,幽深壯闊的亞馬遜雨林,最為豐富的水果品種和鳥類,歡快的莎莎舞,希望你們也把這些轉(zhuǎn)告給朋友們。”向?qū)aula轉(zhuǎn)哀為樂。司機擰開電臺,馬林巴敲打出輕快旋律,小號吹奏起讓人坐不住的拉丁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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