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半嶺,我又看到了云,那么美好的云,令我難忘的云,像親人一般的云。
自打我能用眼睛看事物,云就該是最常見到的一種。我們村在山上,對面的山崗就常常掛著白云,一朵一朵,如妹妹頭上的插花,百看不厭。有時是紅的,在東邊遠遠的海面上,或是西邊山頂?shù)奶炜丈?,像媽媽釀的酒,或是我們喝了媽媽酒以后的臉龐。有時黑壓壓一片,從山頭直壓下來,接著就下雨了。
小時候覺得,云真是神奇的東西,能帶來雨。這時爸爸最是高興,說這一片云飛過,田里就該有水了,稻子就會長得好了。那時,來來去去的云,該是我們村最好的朋友吧。
半嶺也是一個村,掛在福建省柘榮縣英山鄉(xiāng)西南部一座千米高山的半中間,抬頭見嶺低頭見嶺,故曰“半嶺”。山的腳下是流經(jīng)閩浙兩省的交溪。交溪蜿蜒向海,在此處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兩岸崇山峻嶺,峽谷中常年云氣蒸騰。人在半嶺,恰是走入一幅名為“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的山水畫里。
畫里的半嶺村有老屋若干,新屋幾座,白墻黛瓦,依山而建,層層磊疊,錯落有致。穿村而過一條古村道像是把村子綁在山腰的繩子,兩頭分別連接兩個方向的進村公路,一頭去柘榮,一頭去福安。村中的古道就成了一條街,村民們在這里交易生活用品交流社會信息,或者什么也不做,坐在自家門前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農(nóng)耕文明在這里發(fā)育了500年,除了不能開墾的陡崖和石壁,村民們在這里種樹,種稻,種茶。那些坡地上的莊稼和村后的森林,見出了村民的勤勞和智慧。
李步舒先生給我看一張照片,村后的森林里走出兩位挎著茶簍的婦女,高大的樹木中間纏繞著輕輕淡淡、飄飄渺渺的云彩,她們就像從云端上采茶歸來。我想500年前林氏先祖五八公選擇在此地落腳,一定也是遇到了云。在這陡峭的山間勞作,該有多辛苦,疲憊,而且寂寞……猶豫之間,一定有云朵飄來,五八公凝望著這朵云,然后做出了在此地安居的重大決定。
回想早年田間勞作,夏天里我最渴望有云,烈日當(dāng)空,驕陽似火,如果有一朵云飄過,就是對身心最好的撫慰。云從頭頂飄過的時候,大地立刻就溫柔了起來。云是天空給大地的撫慰。
如今,因為工作常去景區(qū),也常常遇到云,這座“中國海邊最美的山”,云霧變幻是“一絕”。有時從海上趕來,潮水一般洶涌澎湃;有時從洞里逸出,神仙呵氣般絲絲縷縷;更多的時候不知從哪里生出,手牽著手,嘻嘻哈哈的鬧,或待著不走,與一座峰石久久纏綿。無論什么時候,在山上,只要遇到云,就會心生快意。這真是造化給予人類的饋贈。難以想象大山如果沒有云,則會失去多少詩意。
人與自然之間的緣分,有時候要通過一朵云來聯(lián)結(jié)。500年前的那朵云,藏著豐富的信息和神秘的隱喻。當(dāng)年五八公輾轉(zhuǎn)福安、柘榮等地,甚或到過近旁的浙江省泰順縣,要尋找一塊能落腳,并能使自己的子孫后代安居樂業(yè)的寶地并不容易,他必須慎重選擇,從長計議?!斑@一片云飛過,就該有水了?!蹦@朵云,農(nóng)耕經(jīng)驗豐富的他可能還像我爸爸一樣念叨著。充沛的雨水是南方農(nóng)耕文明的酵母。即便是像半嶺這樣掛在半山的村落,只要有雨水,村莊就能發(fā)育成長。500年后,半嶺成為一個有900位林氏人口聚居的村落。
五八公移居半嶺在明正德乙亥年(1515),那時候還沒有密植的茶園,但后來就有了,除了果腹,他們還得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后世不斷擴種的茶園再次證明了當(dāng)年五八公選擇的正確,當(dāng)然就是因為此處云多。
有云的茶山出好茶。時至今日,半嶺有茶園1200畝,均在600米以上的云霧之中。
那個午后,又是一片云帶來了一陣雨,噼噼啪啪半小時過后,整個山頭被雨水洗過一遍。雨停,我們?nèi)ゲ枭?,沿著舊時連接閩浙兩省的古官道攀援而上到達山頂。站定后俯瞰村子,眼前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
只見一束陽光打在了低處的村子,就像舞臺的聚光燈,白墻黛瓦的屋子流光溢彩。更神奇的一幕隨即到來,一條云之河從交溪上空的峽谷地帶洶涌而來,就像黃河的壺口之水,但顏色是雪白的。它不往我們的高處來,上到村莊的近旁后,只在那兒騰挪跌宕。我感覺腳下正在上演一幕獨幕?。阂粋€仙人正在飛升,或者一條修成正果的龍準(zhǔn)備歸海。
然后云河順著交溪大峽谷逐漸流走。我們快步繞過山頭,穿過村子來到山坡的另一側(cè),想繼續(xù)觀賞余下的“海市蜃樓”,但壯觀的云河已不知去向。
展示在我們面前的倒是另一種壯觀。120畝山坡地連片種植獼猴桃,白色鋼架依60度坡上下龍形搭建,正在生長的獼猴桃藤子還沒有爬到架子上,裸露的架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進村公路穿過獼猴桃園,路旁有一座民宿和幾輛房車。在這里,我們遇到了投資人林鳳蘭。5年前,在外地種植獼猴桃的她,覺得還是家鄉(xiāng)好,于是懷揣資金和技術(shù)“回歸”,帶動村民規(guī)模經(jīng)營增加收入,推動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
我們在她民宿開闊的觀景臺上聊天,遠處的山巒開始有輕盈的白云飄飛,就像愛鄉(xiāng)人的心思,想聚集更多的能量以潤澤鄉(xiāng)土。
她雄心勃勃信心滿滿要擴大投資,但目前遇到了一點困難,正好上門的步舒先生了解情況后主動協(xié)調(diào)盡力幫助解決。她喊步舒先生“李部長”,熟悉的村民也都這么叫。我的蒼南老鄉(xiāng)李步舒先生,40年前跨省來到英山鄉(xiāng)教民辦,以異鄉(xiāng)為故鄉(xiāng),扎根柘榮,直至任職柘榮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后調(diào)任寧德市里,直到今年6月寧德市選派“鄉(xiāng)村振興指導(dǎo)員”,時任市行政服務(wù)中心主任的他主動請纓來到第二故鄉(xiāng),駐進了半嶺村。年屆花甲卻似當(dāng)年正值弱冠時激情澎湃,利用各層級資源優(yōu)勢支持村里發(fā)展,探索實踐欲使半嶺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鄉(xiāng)村振興”。
我想他多么像半嶺村的一朵云,能帶來雨水的云。云來自大地,但成就于天空,又回報于大地。云懂得感恩,這朵云的名字叫“鄉(xiāng)賢”。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眮淼竭@個仰望見云、俯視見云的半嶺,腦子里會不由自主地蹦出南朝隱士陶弘景的詩句。是的,山中沒有利祿榮華,只有輕盈自在的白云,陶弘景以此來喻指自己超塵出世的生活境界。但我以為,自我完善的高潔是一種高潔,潤物無聲的高潔是另外一種更高境界的高潔。如此說來,白云的心思陶弘景只說對了一半。
說到這里,突然感覺500年前林氏先人把這個掛在半嶺的居處喚作“半嶺”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那就是,自身 500年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只走了發(fā)展歷程的一半,而另外一半,則要依靠另外一些人和接下去的時間……
也突然發(fā)覺,整個半嶺恰似500年前的那朵云,藏著豐富的信息和神秘的隱喻。
白云在眼前飄飛,白云不語。
原載《天津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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