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與江湖：魚玄機的不幸與幸
我們今天再來說一個女詩人，這個女詩人不一般，我一直認為她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女詩人，沒有之一。正是她，開始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女性意識的覺醒。這個人就是魚玄機。她有一首詩叫《贈鄰女》，是這么寫的：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為了說說清楚這首詩，我們分得三點說：
一、自古紅顏多搏命，有才女子都不幸。這是古代的鐵律，即使放在現(xiàn)在，也在某種程度上存在這種現(xiàn)象。魚玄機就是一個有才、漂亮而又不幸的姑娘，我們簡單看一下她的悲慘經(jīng)歷：魚玄機字幼微，約生于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約卒于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僅僅在人世間生活了24年。少女時代魚玄機即詩名遠播，并深得溫庭筠青睞。她在及笄（十五歲）后被當時的新科狀元李億（李子安）收為小妾，后因李億大老婆嫉妒而被李億安排到了一處別院居住。盡管如此，作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剛剛萌發(fā)的愛情使魚玄機忽略了地位的低下，忽略了和李億的分離，自己孤獨并幸福地住在別院里。她天天盼著李億的到來，但李億并沒有來。這一天，李億忽然派人送了張涼席過來，這足以讓魚玄機高興了，她馬上將涼席鋪在了自己的床上,哇，好涼快??！隨后，還寫了首詩讓人捎給了她的心上人，這首詩就是《酬李學士寄簟》：
珍簟新鋪翡翠樓，泓澄玉水記方流。唯應(yīng)云扇情相似，同向銀床恨早秋。
從本詩內(nèi)容和所流露出來的情緒看，此詩應(yīng)是在魚玄機初為李億侍妾、不為李之正妻所容、另住別院時所作。從稱呼上看，魚玄機此時對李億尊稱李學士，而在之后魚玄機寫給李億的詩里，全部直呼其字子安。這也可以證明他們可能剛剛認識不久，魚玄機還不太好意思直呼李子安。
鐘惺在《名媛詩歸》中對此詩的批語為：
絕句如此奧思，非真正有才情人，未能刻畫的出。即刻畫的出，音響不能爽亮，輾轉(zhuǎn)費解，則亦使人不能豁然，則如不刻畫也。此其道在淺深隱顯之間，尤須帶有秀氣耳。
這首詩首句中兩個字的運用直接體現(xiàn)了魚玄機喜悅之極的心情，一個是“珍”：一張普通的涼席因為是心愛的情郎送來的，所以把它稱為“珍簟”；一個是“新”：這可以透露出兩個意思：一是原來沒人關(guān)心我，我沒有涼席，現(xiàn)在心愛的人給我送了一領(lǐng)；二是涼席剛剛送來就忙不迭的鋪上了。接下來更為巧妙，這么簡單的一個事，不但寫了一首詩，還巧妙的運用了兩個個典故。真是“奧思”啊?！?span>泓澄玉水記方流”一句，用了“玉水記方流”典故。《文選》李善注引《尸子》曰：“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圓折者有珠也?！边@句詩的意思就是：我剛一鋪上涼席，床上就多了一汪方折形狀的碧波，好涼快啊！看，為了表達心愛的人送來一領(lǐng)涼席后的心情，魚玄機用了個這么復(fù)雜而又難懂的典故。三、四句不但用了擬人的辭格，還用了班婕妤失寵后所作《怨歌行》之典故?！对垢栊小肥沁@樣寫的：“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魚玄機在這兩句中，將“珍簟”與“云扇”相比，將班婕妤的“合歡扇”化用其中，寄托了自己唯恐被心愛的人拋棄的情感恐慌。
八歲就成為長安著名的女詩童，15歲成為新科狀元的小妾，她滿心歡喜、充滿希望的憧憬著新的生活，但是她沒想到的是，不到一年的時間便被李億棄至別院了，自己過著孤獨、幽怨、無聊的生活。還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能比這位少女更為不幸呢？
二、在男權(quán)社會里，拋棄個女人就想扔個擦鼻涕紙。男權(quán)社會中，詳細的規(guī)定了女性應(yīng)該遵守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并且得到了認真的執(zhí)行。這些道德規(guī)范最根本的原則就是不平等。男女的不平等反映到家庭中就是男人可以妻妾成群眠花宿柳，女人只能從一而終不嫁二夫，還得時刻小心伺候丈夫、公婆，和姑嫂叔侄搞好關(guān)系，否則就有可能被休掉。反映到社會上，就是男權(quán)社會的政治生活中，根本沒有女性的話語，女性被毫不猶豫的排除在政權(quán)之外，她們不得參加科舉考試、不得做官、不得參政議政。即使像武則天那樣最終當了皇帝，仍然被后人恥笑為牝雞司晨。所以你想，魚玄機接下來最好的命運就是被拋棄。
魚玄機最終被拋棄，是從進入咸宜觀開始的。成為女道士后，魚玄機頻繁參加文人、士大夫等的集會和宴請活動，并逐漸聲名遠播。據(jù)《三水小犢》記載：
“咸通初，遂從冠帔于咸宜，而風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蘭弱質(zhì)，不能自持，復(fù)為豪俠所調(diào)，乃從游處焉。于是風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輩自視缺然”。
這段話說的很不客氣，啥意思呢？大致就是說，詩名遠揚，艷名高漲，在當時文人圈里形骸放浪的很。她在咸宜觀掛出一副牌匾，上書“魚玄機詩文候教”，意思就是，我在這兒呢，哪個服氣的可以過來比比詩文。那她為什么這樣做呢？我覺得首先是打發(fā)被李子安平拋棄后無聊的時光；其次是通過詩文，能夠鄙視一下橫行于社會上的那些所謂才子們。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照我魚玄機差遠了。在晚唐，魚玄機確實有鄙視大部分詩人的實力；第三呢，那些能夠真正指教得了魚玄機的，如果能碰到一兩個情投意合的，也能慰藉一下她那顆飽受傷害的心。然而，也正是這樣的生活，最終導(dǎo)致魚玄機因為醋海生波殺死了婢女綠翹，最終被處以極刑。因為我們主要是說詩，這個橋段就不展開說了。
三、因為“詩文候教”的經(jīng)歷，魚玄機被等同于娼妓。魚玄機在咸宜觀期間，雖然所謂的那些名士們趨之若鶩，但說起來卻都是道貌岸然。這直接導(dǎo)致了魚玄機的詩被后世誤解頗多。其中誤解最深的就是《贈鄰女》，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這首詩。
《贈鄰女》（又名《寄李億員外》）：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們先試著翻譯一下這首詩：
晴朗的天氣、美好的陽光，我卻只想用衣袖遮住臉龐。
大地復(fù)蘇、萬物懷春的季節(jié)，我卻不想起床梳洗化妝。
價值連城的寶貝容易尋找啊，卻難找有情有義的情郎！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啊，淚水打濕了枕頭，
滿園春色無心賞啊，因為他讓我寸斷肝腸！
既然知道自己的才情姿色能找到宋玉那樣用情專一的男子
又何必去恨那個始亂終棄負心薄幸的王昌？！
先說說倒霉蛋王昌，這家伙相傳魏晉時期的美男子，深受當時娼妓的喜愛。正史里沒有記載，但是在各種文學作品中，他是負心薄幸之人的代表。《唐才子傳》中說：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有怨李詩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世上有情有義男子太少了，相反負心薄幸的卻太多。最后，魚玄機發(fā)出了千百年來中國文學史上頗受非議的一句感慨：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故事和王昌的傳說，表明自己的觀點：凡是美貌多才的女子，自會有人悅慕，不必為負心薄幸的無心郎悔恨斷腸。對方已經(jīng)絕情，自己有權(quán)而應(yīng)當另選所愛。但是在男權(quán)社會賦予女性的道德標準和行為規(guī)范中，是絕對不允許女性自己尋找愛情的，否則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不守婦道。清人黃周星在《唐詩快》中，對《贈鄰女》的評價中說：“魚老師可謂教揉升木，誘人犯法矣。罪過!罪過!”歷代文人對魚玄機其它作品也有類似評論。但文人們對魚玄機的詆毀大致相同，都是那些封建倫理的衛(wèi)道者們，站在社會對于男性和女性的雙重道德標準的基礎(chǔ)上，對魚詩中激憤、艷逸之語不能容忍，并視魚玄機為蕩婦淫娃。這難道不是魚玄機命運里比英年早逝還令人唏噓不已的不幸中的大不幸嗎？
不幸的詩人，總有幸運的一面。可悲的是，這個幸運的一面，在一千多年以后才被人們意識的。在《贈鄰女》魚玄機顯然在以贈鄰女的手段，用自己的經(jīng)歷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對愛戀失意后的女子，并不是一般地表示同情慰藉，而是充滿著熱情的鼓勵，告誡鄰女應(yīng)自立、自強。這是女性愛情意識提高后，對封建禮教的挑戰(zhàn)，是魚玄機愛情觀的一種鮮明表現(xiàn)。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封建社會中，毫無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的魚玄機不但沒有隨波逐流成為男人的附庸，反而能清醒的認識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愛情是什么樣的，這難道不是對于女性自身的命運的理性思考嗎。
唐朝以及以后的各個封建王朝，其文學批評是充滿男性話語的。法國哲學家福柯認為，話語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社會群體通過話語構(gòu)建了文化系統(tǒng)和機制，在這個機制中，各個社會群體對話語的掌握是不平等的，有些社會群體通過手中的權(quán)力防止其它社會團體控制話語，從而控制社會主要的文化系統(tǒng)和機制。在中國封建王朝時的男權(quán)社會里，其社會的精神內(nèi)核是男權(quán)，主流話語是男權(quán)話語。其文化領(lǐng)域、思想領(lǐng)域等無不充斥著男權(quán)話語。這些話語正是其控制文學發(fā)展方向的主要手段。而按照男性話語構(gòu)建的文學批評對女性文學的打壓則表現(xiàn)在文學史上女性寫作少有女性意識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了也會被男權(quán)話語所扼殺。魚玄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了《贈鄰女》?？梢哉f“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是中國文學史上由女性發(fā)出的第一個充滿了女性意識的最強音。這無疑是對男權(quán)話語的直接挑戰(zhàn)，無疑也是中國女性文學史上由女性發(fā)出的第一個令男權(quán)社會振聾發(fā)聵的聲音、也是第一個跨越了時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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