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歌唱在宋代的變化與《竹枝歌》體(上)
楊曉靄
內(nèi)容提要 《竹枝》在宋代歌唱已少用唐音“含思宛轉(zhuǎn)之艷”,而是借《陽關(guān)》、《小秦王》曲調(diào)“著腔子”歌唱,變?yōu)榫屏畋硌荩?/span>“一聲三疊”;文人擬作帶有仿歌謠性質(zhì),專稱“《竹枝歌》體”,反映了歌辭創(chuàng)作向“詞曲”“定腔”發(fā)展的趨向。本文論述為揭示“樂府聲詩并著”的歌唱歷史,為進(jìn)一步論證詩、詞之間的構(gòu)成關(guān)系提供了啟示。
關(guān)鍵詞 《竹枝》 宋代 歌唱 《竹枝歌》體
任半塘先生在《唐聲詩》①下篇《格調(diào)》第十二、十三節(jié)中,圍繞《竹枝》的名稱、辭體、音樂、歌唱等諸多方面進(jìn)行考察,并對“唐興《竹枝》之評價及其在文藝中之部居、聲詩之地位”,“唐代中期《竹枝》創(chuàng)展之地域關(guān)系”,“后世《竹枝》之歷史演變”,“與鄰調(diào)《柳枝》之異同”等四個重大問題作了細(xì)致的資料梳理與辨析。本文擬在此基礎(chǔ)上,對“唐音”《竹枝》在宋代的歌唱,《竹枝》歌唱方式在宋代的變化,以及歌唱場所、傳播地域、文人擬作等問題作進(jìn)一步探討。
一 唐音《竹枝》在宋代的歌唱
唐代《竹枝》歌辭,任半塘先生《唐聲詩》下編《格調(diào)》概括為兩種:七言二句體和七言四句體。七言二句體以皇甫松所作為最早。有協(xié)平韻和協(xié)仄韻兩式。均有“和聲”辭?!昂吐暋奔尤氲姆椒ㄊ瞧哐砸痪洌八淖趾蠹印爸裰Α?,句末加“女兒”,如:“芙蓉并蒂(竹枝)一心連(女兒),花侵槅子(竹枝)眼望穿(女兒)?!逼哐运木潴w,分有“和聲”與未見注明“和聲”者兩種。注明“和聲”者,今見最早的有五代孫光憲所作,加“和聲”的方式與二句體無異。未標(biāo)明“和聲”者,以劉錫禹擬民歌體為代表。
唐代《竹枝》歌唱的特點,一般均依劉禹錫的記載,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yáng)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澳之艷音。”②這里依任先生的描述將其稱為“唐音”《竹枝》。其在宋代的流播,據(jù)邵博和胡仔等人的記述,可以推知:
(一)
《邵氏聞見后錄》卷一九記:“夔州營妓為喻迪孺扣銅盤歌劉尚書《竹枝詞》九解,尚有當(dāng)時含思宛轉(zhuǎn)之艷。他妓者皆不能也?!思屹缰荩湎缺厥聞⑸袝?,故獨能傳當(dāng)時之聲也?!?/span>③《邵氏聞見后錄》修成于紹興二十七年(1157)。喻迪孺,名汝礪。據(jù)《輿地紀(jì)勝》卷一五八、《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六、卷八五、卷一三一、卷一三四、卷一三七、卷一四一、卷一四八,及《宋史》卷二四、卷四五三等記載,喻汝礪,仁壽(今屬四川)人?;兆诔鐚幬迥辏?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1106)賜學(xué)究出身。欽宗靖康初官祠部員外郎。金人陷汴京,立張邦昌為楚帝,汝礪棄官歸邛山之陽,自號捫膝先生。高宗紹興元年(1131)知果州,五年,知普州,九年提點夔州路刑獄,十年即知遂寧府,遷潼川府路轉(zhuǎn)運(yùn)副使。喻汝礪生年不詳,卒于紹興十三年(1143)。他于夔州聽歌《竹枝》,當(dāng)在紹興九年其提點夔州路刑獄時。也就是說,在紹興九年,唐音《竹枝》仍在夔州流傳。生于北宋徽宗大觀四年的胡仔所著《苕溪漁隱叢話》,于后集卷一二《劉夢得》一節(jié)中記述他在苕溪舟行,聽人唱吳歌,其中套有劉禹錫《竹枝詞》“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兩句。胡仔頗感詫異:“豈非夢得之歌,自巴渝流傳至此乎?”④胡仔初次卜居苕溪,約在高宗紹興十三年至三十二年(1162)之間。三十二年起差福建轉(zhuǎn)運(yùn)司干辦公事,任滿歸苕溪。孝宗干道六年(1170)卒。據(jù)此,胡仔在苕溪,最早也是高宗紹興年間,與喻汝礪聽夔州營妓歌劉禹錫《竹枝詞》九解時間差近。胡仔的記述又說明,劉禹錫《竹枝詞》的歌唱不只限于夔州,亦非獨“營妓”能歌。
(二)“含思宛轉(zhuǎn)之艷”是唐音的標(biāo)志
邵博記夔州營妓歌劉禹錫《竹枝詞》九解,“尚有當(dāng)時含思宛轉(zhuǎn)之艷”。
既然說“尚有”,即意味著邵博已聽到了不再有“含思宛轉(zhuǎn)之艷”的《竹枝》歌,也就是說,宋代歌《竹枝》已有不保持唐代“含思宛轉(zhuǎn)之艷”的情況。關(guān)于“艷音”、“艷”,后代研究者多依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六《相和歌辭》小序的說法:“又諸調(diào)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歌其詩也,聲者若羊夷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之后,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的,后有送也?!雹輻钍a瀏先生論漢代大曲,解釋“艷”是大央中所加進(jìn)的“華麗而宛轉(zhuǎn)的抒情部分”⑥,未說明出現(xiàn)的位置。任先生以為劉禹錫所說的“艷音”“謂尾聲”⑦。任先生所說可用唐代歌曲曲末加解的事例從旁論證。如唐南卓《羯鼓錄》記:“廣德中,蜀客前雙流縣丞李琬者亦能之(“亦能之”后注:“案此三字《類說》作善羯鼓。”)調(diào)集至長安,僦居務(wù)本里。嘗聞羯鼓聲,曲頗妙。于月下步尋至一小宅,門極卑隘。叩門請謁。謂鼓工曰:‘君所擊者豈非《耶婆色雞》乎?雖至精能而無尾,何也?’工大異之,曰:‘君固知音者,此事無人知。某太常工人也。祖父傳此藝尤能此曲。近張通孺入長安,某家事流散。父沒河西,此曲遂絕。今但按舊譜數(shù)本尋之,竟無結(jié)尾聲,故夜夜求之?!唬骸乱獗M乎?’工曰:‘盡?!唬骸獗M即曲盡,又何索尾焉?’工曰:‘奈聲不盡何?’琬曰:‘可言矣!夫曲有不盡者,須以他曲解之,可盡其聲也。夫《耶婆色雞》當(dāng)用《木屈柘急遍》解之。’工如所教,果相諧協(xié),聲意皆盡。(注:如《柘枝》用《渾脫》解,《甘州》用《急了》解之類是也。)”⑧這里,鼓工用他曲“解之”而求得結(jié)尾聲。陳旸《樂書》一六四云:“隋煬帝以清曲雅淡,每曲終多有解曲。如《元亨》以《來樂》解,《火鳳》以《移都師》解之類是也……解曲乃龜茲、疏勒夷人之制,非中國之音。”⑨“每曲終多有解曲”的現(xiàn)象,四館庫臣以為是漢魏樂府曲末有“艷”之遺法:“其李琬一條,記《耶婆色雞》一曲,聲盡意不盡,以他曲解之,即漢魏樂府曲末有艷之遺法。如《飛來雙白鵠》、《塘上行》諸曲,篇末文不相屬,皆即此例。蓋樂工專門授受,猶得其傳,文士不諳歌法,循文生解,轉(zhuǎn)至于穿鑿而不可通也?!?/span>⑩曲末有“艷”之遺法,在宋似已逐漸消失。沈括《夢溪筆談》卷五謂“《竹枝》舊曲遍數(shù)極多,如《羯鼓錄》所謂‘渾脫解’之類,今無復(fù)此遍?!?/span>11 “渾脫”唐人曾用于《柘枝》曲終,作曲解。沈括所記“今無復(fù)此遍”的情況,按四庫館臣之說即“曲末”之“艷”的消失。沈括雖就大曲而言,但亦可從一個方面說明《竹枝》作為聲詩歌唱的曲末之“艷”,在宋代不復(fù)出現(xiàn)的可信性?!吨裰Α吩谒未鷤鞒耖g,文人擬作的內(nèi)容,極為廣泛。山川風(fēng)光、民情風(fēng)俗、百姓疾苦以及離鄉(xiāng)別情、羈旅愁思乃至懷古詠史之幽情,幾乎無所不包,但“芙蓉并蒂一心連(皇甫松《竹枝》)”、“花紅易衰似郎意”(劉禹錫《竹枝歌·山桃紅花滿上頭》)的兒女情長卻很少見到了。這一內(nèi)容的變化恐與“艷音”、“艷”的消失緊相關(guān)聯(lián),而歌辭內(nèi)容的轉(zhuǎn)化又證明了其“聲”風(fēng)格的變易。
二 《竹枝》歌唱方式在宋代的變化
上文所引郡博和胡仔的記述均說明《竹枝》在南北宋之交的歌唱,仍有“含思宛轉(zhuǎn)”之“艷”的唐代“當(dāng)時之聲”。早邵博十多年的王灼于紹興十五年(1145)至紹興十九年(1149)于成都碧雞坊著《碧雞漫志》,其卷五記當(dāng)時歌唱《竹枝》未云有無“艷”,只說有“和聲”;“今黃鐘商有《楊柳枝》曲,仍是七字四句詩,與劉、白及五代諸子所制并同。但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時和聲。如《竹枝》、《漁父》,今皆有和聲也?!?/span>12王灼說《楊柳枝》加“和聲”的方式是“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卻未寫《竹枝》歌唱的“和聲”在宋代的變化如何。黃庭堅曾于北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赴貶所黔州(今重慶彭水),入三峽,作《竹枝詞二首》,跋:“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shù)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yuǎn),五十三驛是皇州。’后一疊可和云:‘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yuǎn),四海一家皆弟兄?!蚋饔盟木洌搿蛾栮P(guān)》、《小秦王》亦可歌也?!?/span>13詞曰:“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yuǎn),五十三驛是皇州?!薄案≡埔话侔吮P縈,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門關(guān)外莫言遠(yuǎn),四海一家皆弟兄?!秉S庭堅將自己的兩首絕句交與巴娘以《竹枝》的曲調(diào)歌唱,并說明每一首皆可用后二句“和”。這是北宋唱《僑枝》加“和聲”的方式之一。有無“和聲”,也被宋人看成是區(qū)別“詩”與唱“詞”的一個條件。沈括《夢溪筆談》卷五論古樂府的“和聲”與唐宋時“以詞填入曲”的歌唱,即以為“唐人以詞填入曲中,不復(fù)用和聲”14。宋代文人酒筵歌唱《竹枝》,往往不用“和聲”,類似于文人歌《陽關(guān)》。這便是黃氏所說的“或各用四句,入《陽關(guān)》、《小秦王》可歌也”。借《陽關(guān)》、《小秦王》歌唱,則四句歌辭,后二句不唱作“和聲”的形式。這種歌唱方式已是所謂“著腔子唱好詩”了。
在黃庭堅讓巴娘歌唱自己《竹枝詞》以后的第三年即紹圣五年,賀鑄于江夏變《竹枝》詞代酒令。這又是《竹枝》歌唱變化的另一種方式。賀鑄《變竹枝詞九首》:
莫把雕楫舟,江清如可涉。但聞竹枝歌,不見迎桃葉。
隔岸東西州,清川拍岸流。但聞竹枝曲,不見青翰舟。
露濕云羅碧,月澄江練白。但聞竹枝歌,不見騎鯨客。
北渚芙蓉開,褰裳擬屬媒。但聞竹枝曲,不見莫愁來。
西戍長回首,高城當(dāng)夏口。但聞竹枝歌,不見行人叟。
南浦下漁筒,孤篷信晚風(fēng)。但聞竹枝曲,不見滄浪翁。
勝概今猶昨,層樓棲燕雀。但聞歌竹枝,不見乘黃鶴。
危構(gòu)壓江東,江山形勝雄。但聞竹枝曲,不見胡床公。
蒹葭被洲渚,鳧鶩方容與。但聞歌竹枝,不見題鸚鵡。18
題下有自注:“戊寅上巳江夏席上戲為之,以代酒令。”賀鑄變《竹枝》代酒令,變七言四句的“常體”為五言四句,文人聲詩體民間歌謠化。而五言四句的體式正與荊楚間流行的《竹枝歌》一致。五言四句體:“山女帶山花,狂夫未著家。蠻歌君莫笑,曾入漢琵琶。”19項安世所作是否出于偶然?據(jù)《宋史》卷三九七,項安世孝宗淳熙二年(1175)進(jìn)士。入慶元黨籍,遷江陵(今屬湖北)家居。開禧二年(1206)起知鄂州(治所在今武漢),遷戶部員外郎、湖廣總領(lǐng)。可見項安世一生家居為官主要在鄂,對當(dāng)?shù)孛窀枳匀皇煜?。他的《竹枝歌》,僅就語言看,用方言口語,民顯帶有民歌色彩。二者聯(lián)系起來觀察,賀鑄在江夏(宋鄂州江夏郡,即今湖北武漢)戲改《竹枝》代酒令作五言四句體,亦非偶然。蓋其所“變”正是為了符合當(dāng)時赴宴者均熟悉的《竹枝》曲調(diào)。
賀鑄之“變”,其音樂上的合理性、可行性,我們借著名音樂學(xué)家黃翔鵬先生關(guān)于“酒筵歌曲的撰詞與填詞”問題的闡釋來說明。黃先生在《唐宋社會生活與唐宋遺音》一文中指出:“酒筵歌曲的齊言與雜言問題,常被看作唐宋之間的演變。如果單從詞史的角度觀察問題,必以詞牌的詞句定式為準(zhǔn);無疑這是甚為準(zhǔn)確的判斷。如從相和歌以來‘歌舞伎樂’所用‘聲詩’各調(diào),全面究其詞、曲關(guān)系,多從音樂體式的角度觀察問題,恐怕就要得出頗不相同的結(jié)論。魏晉時期的清商三調(diào)歌詩,優(yōu)例如平調(diào)曲《短歌行》,同調(diào)有魏武帝與文帝、明帝所撰詞,祖孫相去未遠(yuǎn),應(yīng)該說伎樂是使用相同曲調(diào)的。按宋代詞人看來,三詞不惟難于當(dāng)作同一體;恐怕作同調(diào)的‘又一體’看待都是不可能的了。瑟調(diào)曲《艷歌何嘗行》在王僧虔《技錄》中記有‘歌文帝《何嘗》、古《白鵠》二篇’的話?!逗螄L》起首一解是:‘何嘗快,獨無憂,但當(dāng)飲醇酒,炙肥牛?!栋座]》第一解卻是:‘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按宋代詞人看來這卻決非同調(diào)了。然而西晉至劉宋間,這卻無疑是同調(diào)所歌的二詞。這是因為:同樣使用五個樂音的樂句,是有可能分別配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并且作到天衣無縫的。魏晉聲詩不避齊言體與雜言體之別,是統(tǒng)一在同一曲調(diào)上的緣故。唐聲詩的同調(diào)齊言歌曲,也多有以五言詩改‘填’七言,卻仍歌以同樣曲譜的。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第七》中說:‘凡樂辭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jié);故陳思稱李(左)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宜減之,明貴約也?!芍涸凇栉杓繕窌r代’中,成熟的歌辭作家既懂得根據(jù)音樂曲調(diào)來增損字句,如魏氏三祖之不受前作文辭約束;成熟的樂師也能增損樂音或辭句來調(diào)節(jié)詞、曲關(guān)系。這一點,雖在唐代極重詩律、提倡齊言近體詩的時候,詩人與樂工也不會像宋人那樣對曲調(diào)與歌詞定式‘不越雷池一步’的。《樂府詩集》中所收唐人‘近代曲辭’,好些同調(diào)異篇之曲都可以說明此點?!?/span>20黃先生闡明聲詩入樂,統(tǒng)一在同一曲調(diào)上,可以有不同辭式的歌辭。唐代人采詩入樂,可以在同一曲調(diào)中,用五言或七言,那么,賀鑄的作法是變《竹枝》慣常的七言為五言,按照上述的原則,也是容易的事。這種作法,在一些固守詞律定式的人看來,恐怕也會如批評蘇軾那樣,被指責(zé)為“不協(xié)律腔”。所以賀鑄在題下加注,說明是“戲”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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