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櫻桃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shù)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此詩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fā)耳。至于"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①任轉(zhuǎn)蓬。"其感興皆出于自然，故終篇遒麗。②韓退之有《賜櫻桃詩》云："漢家舊種明光殿，炎帝還書《本草經(jīng)》。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轉(zhuǎn)③賜出青冥。香隨翠籠擎偏重，④色照⑤銀盤寫⑥未停。食罷自知無補⑦報，空然慚汗仰皇扃。"蓋學(xué)老杜前詩，然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其言出于勉強，所以相去甚遠。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輕議？(《說郛》本、《叢話》前二十三、《總龜》后二十七、《竹莊》六)
?、凇吨袂f》"麗"作"健"，又《竹莊》吟至此。
?、邸对娏帧?、《全唐詩》十二"轉(zhuǎn)"作"傳"。
?、堋恫杓?偏重"作"初到"。
?、荨恫杓?照"作"映"。
?、蕖对娏帧?寫"作"瀉"。
?、摺恫杓?補"作"所"。
二、橄欖詩
東坡《橄欖詩》云："紛紛青子落紅鹽，氣味森森苦且嚴。待得微甘回齒頰，已輸崖蜜十分甜。"范景仁言橄欖木高大難采，以鹽擦木身，則其寅實落，所以有"落紅鹽"之語。南人夸橄欖，北人夸棗。(《說郛》本)
案：此則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又《耆舊續(xù)聞》引此作徐師川語。
三、都梁香
古詩云："博山爐中百和香，郁金蘇合及都梁。"又云："氍毹五水香，①迷迭及都梁。"按《廣志》："都粱香出交廣，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有《迷迭香賦》。"(《說郛》本、《百家詩話》抄本)
案：此則亦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
①日人所刊《百家詩抄》無以上諸語。
四、詩宗建安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詞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fēng)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①一變而為晉宋，再變而為齊梁。唐諸詩人，高者學(xué)陶謝，下者學(xué)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xué)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新安》、《石壕》、《潼關(guān)吏》、《新婚》、《垂老》、《無家別》、《夏日》、《夏夜嘆》，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重云》、《贈李觀》、《江漢》、《答孟郊》、《歸彭城醉贈張秘書》、《送靈師惠師》，并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東坡稱蔡琰詩筆勢似建安諸子。前輩皆留意于此，近來學(xué)者遂不講爾。(《叢話》前一、《竹莊》二)
①《竹莊》引至此。
五、淵明出處
東坡《和貧士詩》云："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祿產(chǎn)①彼何人？能致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余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嗟②獨賢。"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產(chǎn)之聘亦為之出?！采w古人無心于功名，信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產(chǎn)，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圣賢辨論之于后，乃信于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傅〕，③如死灰之余煙也。后世君子，既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岔n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④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于名，雖晉末亦仕，合于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于夷齊之去?！财涫码m小，其不為功名累〕⑤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迫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獨立于眾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故又發(fā)明如此。(《叢話》前四、《玉屑》六、《竹莊》十、《東坡詩話錄》下)
①《竹莊》"祿產(chǎn)"作"產(chǎn)祿"。
?、凇吨袂f》"嗟"作"差"。
?、邸吨袂f》無"蓋古人無心計功名"至"故其名之傳"十余句。
?、堋吨袂f》無"韓退之"二句。
⑤《竹莊》無"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累"十字。
六、九十行帶索
《貧士詩》云："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近一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余謂之曰：〔"陶詩本非警策，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余貴耳賤目，使錯舉兩聯(lián)，人多不能辨其孰為陶，孰為今詩也。則為解曰：〕①榮啟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長老，其饑寒艱苦宜②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虛設(shè)耳。(《叢話》前四、《玉屑》十三、《歷代》三十一)
?、佟稓v代》無"陶詩本非警策"至些數(shù)語。
②《歷代》"宜"作"若常"；案此句似應(yīng)于"如"字斷句，宜"似"當作"何"。
七、學(xué)詩貴識
山谷言學(xué)者若①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fù)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②"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尝酃蕦W(xué)者〔要〕④先以識為主，〔如〕⑤禪家所謂正法眼〔者〕。⑥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叢話》前五、《竹莊》五、《詩林》一)
?、佟吨袂f》"若"作"苦"。
?、诎福黑w彥衛(wèi)《云麓漫鈔》十謂"此乃吳人方言耳，至今酒家有旋壓酒子相待"之語。
③《詩林》無此四字。
?、堋对娏帧酚?要"字。
?、荨对娏帧酚?如"字。
?、蕖对娏帧酚?者"字。
八、杜詩學(xué)沈佺期
古人學(xué)問必有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時〕①流輩，則
案：此意亦本山谷，見《漁隱叢話》，后人推衍此意，論述益繁，詳見王楙《野客叢書》卷七《損益前人詩語》條。
①《歷代》無此二字。
②《草堂詩話》"孫"作"甥"。
?、邸稓v代》無二"自"字。
?、堋稓v代》無此二字。
?、荨恫萏迷娫挕?雪"作"云"。
⑥《全唐詩》四作"兩地江山萬余里"。
?、摺度圃姟?幾"作"何"。
?、唷恫萏迷娫挕?杜"作"甫"。
?、帷稓v代》無"沈云"至此數(shù)語。
⑩《全唐詩》四"如"作"疑"。
⑾《歷代》無此二字。
?、小恫萏迷娫挕酚?也"字。
五、律詩法同文章
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病妒乱蝗铡吩娫疲?今朝臘月春意動，云安縣前江可憐。"①此詩立意念歲月之遷易。感異鄉(xiāng)之飄泊。其曰："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水②船？"則羈愁旅思，皆在目前。"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楸花媚遠天。"梅望春而花，楸將夏而(乃)③繁，言滯留之勢，當自冬過春，始終見梅楸，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國，思朝廷，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聞官軍收(河南)④河北》詩云："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夫人感極則悲，悲定而后喜，忽聞大盜之平，喜唐室復(fù)見太平。顧視妻子，知免流離，故曰："卻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詩書喜欲狂。"從此有樂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須縱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歸，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⑤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言其道途則曰："欲從巴峽穿巫峽。"言其所歸則曰："便下襄陽到⑥洛陽。"此蓋曲盡一時之意，愜當眾人之情，通暢而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也?！尝摺队巫印吩娫疲?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巴蜀既無可與語，故欲遠之吳會。"九江春草外"，則想象將來吳門之景物。"三峽暮帆前"，則去路先涉三峽之風(fēng)波。"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養(yǎng)生，畢卓之酒所以忘憂，今皆不能如意，則犯三峽之險，適九江之遠，豈得已也哉？夫奔涉萬里無所稅駕，傷人世險隘，不能容己，故曰："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終焉?！?后之)⑧騷人亦多此意，〕⑨〔《題桃(樹)⑩》詩云："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此詩意在第一句：舊堂小徑，從來不斜，又五桃遮掩之，已⑾若圖畫矣。中間四句皆舊日事。方天下太平，家給食足，有桃實則饋貧人，故曰："高秋總饋貧人實。"和氣應(yīng)期而至，人意閑而樂之，故曰："來歲還舒滿樹⑿花。"家家有忠厚之風(fēng)，處處有魯恭之化，故曰："窗⒀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及題此詩時，所向皆寡妻群盜，何暇如此，故曰："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⒁一家"時也。⒂〔然所謂意若貫珠，〔非唯文章，書亦如是。歐陽文忠言："用筆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方其運也，左右前后，不免欹側(cè)，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山谷稱："公主擔(dān)夫爭道，其手足肩背皆有不齊，而輿未嘗不正。"指與擔(dān)夫，則如遣詞；腕與輿，則如命意。故唐文皇稱右軍書云："煙霞云斂，狀若斷面還連；鳳翥龍盤，勢如斜而反直。"與文章真一理也。〕⒃今人不求意處⒄關(guān)紐，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以停穩(wěn)筆畫為端直，〕⒅豈不淺近也哉。(《叢話》前七、《竹莊》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
?、侔复?/font>杜甫詩。
?、凇渡倭昙?水"作"瀨"。
③《竹莊》無"乃"字。
?、馨付旁娫}有"河南"二字。
?、荨吨袂f》"即路"作"節(jié)歸"。
?、蕖抖旁娫斪ⅰ?到"作"向"。
?、摺对娏帧窡o"十二月一日"至此數(shù)語。
?、唷对娏帧酚写硕帧?br> ?、帷稓v代》無"后之騷人亦多此意"數(shù)字。
⑩《竹莊》"桃"下有"樹"字；案杜詩原題作"桃樹"。
?、稀稓v代》"已"作"意"。
?、小渡倭昙?樹"作"眼"。
?、选渡倭昙?窗"作"簾"。
?、摇渡倭昙?正"作"已"。
?、印吨袂f》作"故曰：‘非今日'乃‘往年車書正一家'時也"。
?、浴对娏帧窡o"題桃詩云"至此數(shù)語；《歷代》無"然所謂"至此數(shù)語；《竹莊》無"非唯文章"至此數(shù)語。
⒄《竹莊》"處"作"思"；《詩林》作"趣"。
?、帧对娏帧?、《歷代》無此語。
一○、杜詩用月字例
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風(fēng)濤'，則記風(fēng)濤之早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而寒也〕。①‘五月風(fēng)寒冷拂②骨'，‘六月風(fēng)日冷'，蓋不當冷〔而冷也〕。③‘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④有春意〔也〕。⑤雖不盡如此⑥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wěn)'之類，皆不系月，則不足以實〔錄〕⑦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fā)明，又不足記錄?！餐酥^惟陳言之務(wù)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⑧〔方〕當〔共〕⑨以為戒也。"(《叢話》前八、《玉屑》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樂趣》二)
①《詩林》、《歷代》有此三字。
?、凇队裥肌?、《杜詩詳注》"拂"作"佛"。
?、邸对娏帧?、《歷代》有此三字。
?、堋稑啡ぁ?當"作"嘗"。
?、荨稑啡ぁ?、《歷代》"意"下有"也"字。
⑥《樂趣》此五字，作"至"。
?、摺对娏帧窡o"錄"字。
⑧《歷代》無此數(shù)語。
?、帷稓v代》無"方""共"二字。
一一、煉 字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于文學(xué)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①如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勸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fēng)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于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fēng)"，"輕燕受風(fēng)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喜"輕燕受風(fēng)斜"，以謂燕迎風(fēng)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wěn)愜爾。(《叢話》前八、《玉屑》六、七，《竹莊》一)
①以上《玉屑》七引；又《竹莊》一引至此。
一二、形似語與激昂語
形似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興，①"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是也?！补湃诵嗡浦Z，如鏡取形，燈取影(也②。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③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④余游武侯廟。然后知〕⑤《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決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⑥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⑦警策往往⑧在此兩體⑨〔耳〕。⑩(《叢話》前八、《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三十八、《杜工部詩話》)
①《歷代》、《杜工部詩話》作"詩有形似之語，若詩人賦云云是也，有激昂之語，若詩人興云云是也"?！妒藢W(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出于"二字亦均作"若"。
?、凇豆沤耦惪傇娫挕?如鏡取形，燈取影也"句，作"必實錄是事決不可為"。
③《杜工部詩話》無此數(shù)字。
?、堋抖殴げ吭娫挕?志"下有"者"字；無"初不可"云云二語。
⑤《歷代》無"古人形似之語"至此數(shù)語。
?、蕖抖殴げ吭娫挕?此"下有"乃"字。
?、摺稓v代》無此三字；《古今類總詩話》《杜工部詩話》"警策"上有"然"字。
?、唷稓v代》"往往"作"處端"。
?、帷豆沤耦惪傇娫挕?在"作"是"。
?、狻抖殴げ吭娫挕窡o"耳"字?！豆沤耦惪傇娫挕?耳"作"爾"。
一三、詩貴工拙相半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①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后世學(xué)者，當先學(xué)其工〔者〕，②精神氣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岳與洞庭之大，無過于此。后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锻馈返诙淙绱?，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洞庭詩先如此，故后③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后兩句，語雖健，終不工?！锻馈吩姛o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xué)詩多得老杜平慢處，乃鄰女效顰者。④余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谷使余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后知夢得之淺近。又嘗愛崔涂《孤雁》詩云："幾行歸塞⑤盡，念爾⑥獨何之"八句；公又使讀老杜"孤雁不敢啄"者，然后知崔涂之無奇?！独隙叛a遺》云："鮑當《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續(xù)，空有影相隨'，孤則孤矣，豈若子美‘孤雁不飲啄，飛鳴猶⑦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含不盡之意乎？"(《叢話》前九、《玉屑》十四、《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九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四十一)
?、佟豆沤裨娫挕芬?而"字。
②《古今詩話》引有"者"字。
?、邸豆沤裨娫挕芬?故后"作"后乃"。
④《玉屑》、《歷代》引至此；"者"作"耳"；又《仕學(xué)規(guī)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引《古今詩話》亦至此，"者"下有"耳"字。
⑤《全唐詩》二十五"塞"作"去"。
⑥《全唐詩》"念爾"作"片影"。
?、摺抖旁娫斪ⅰ?猶"作"聲"。
一四、山谷言詩法
山谷①言②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后學(xué)，多告③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④以〔此〕⑤概考古人法度〕，⑥如〔杜子美〕⑦《贈韋見素⑧詩》云："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⑨靜聽而〔具〕⑩陳之〔耳〕。⑾自"甫昔少年日"至"〔再〕⑿使風(fēng)俗淳"，⒀皆儒冠事業(yè)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⒁已有是詩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⒂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⒃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將⒄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⒅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⒆相忘于江湖之外，雖見素亦不⒇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沒(21)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22)。此詩〔前賢錄為壓卷，(蓋)〕(23)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24)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25)亂也。(26)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佗皆(27)謂之變體可也。(28)蓋變體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出于精微，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體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間。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徑出于奇，則紛然無復(fù)綱紀，終于敗亂而已矣?！对馈芬匀柿x立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舍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敘異端之汨正，繼敘古之圣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敘佛老之舍仁義則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復(fù)皆數(shù)疊而復(fù)結(jié)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后可以行仁義，于是乎成篇。若《堯典》自"若稽古帝堯"至"格于上下"，則堯之大略也；自"克明俊德"至于"于變時雍"，言堯修身以及天下也。于是"乃命羲和"言天事，"若予采"、"若時登庸"言人事，"洪水方割"言地事，三才之道既備，繼之以遜位終焉。然則自古有文章，便有布置，講學(xué)之士不可不知也。(《叢話》前十、《草堂詩話》一、《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二引《古今詩話》、《竹莊》五、《總龜》后三十一、《歷代》四十一、又《鑒衡》一引《詩憲》亦引至謂之變體可也，惟中間刪詳論杜詩諸語)
①《草堂詩話》"山谷"作"黃魯直"。
?、凇豆沤裨娫挕?山谷言"作"古人"。
?、邸犊傹敗?告"作"言"。
④《草堂詩話》無"每見后學(xué)"至此數(shù)語。
?、荨犊傹敳萏迷娫挕?以"下有"此字"。
?、蕖豆沤裨娫挕芳啊豆沤耦惪傇娫挕肪鶡o"每見后學(xué)"至此數(shù)語。
?、摺恫萏迷娫挕酚写巳?；《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作"老杜"。
?、唷抖殴げ吭娫挕?見素"作"左丞"。
?、帷豆沤裨娫挕贰ⅰ豆沤耦惪傇娫挕?使人"作"令"。
?、狻豆沤裨娫挕窡o"具"字，
?、稀犊傹敗?、《竹莊》及《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無"耳"字。
⑿原脫"再字"；《古今詩話》"再"作"致"。
?、选犊傹敗贰ⅰ吨袂f》作"自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⒁《古今詩話》"故"作"固"。
⒂《古今詩話》"薦"作"進"。
?、浴豆沤裨娫挕?、《古今類總詩話》"不能薦賢"作"無益"。
⒄《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又將"作"必"。
?、帧豆沤裨娫挕?然其"作"其子"?！豆沤耦惪傇娫挕?然其去也"作"其去，于人情。"
?、住豆沤裨娫挕?如此是可以"作"如是則"。
?、亍豆沤裨娫挕贰ⅰ豆沤耦惪傇娫挕?不"下有"可"字。
(21)《古今詩話》"沒"作"波"。
(22)《草堂詩話》"終焉"作"也"。
(23)《草堂詩話》無"前賢錄為壓卷蓋"七字，《古今詩話》無"蓋"字?！豆沤耦惪傇娫挕?蓋"作"為其"。
(24)《竹莊》"廳"作"門"。
(25)《古今詩話》無"可"字。
(26)《草堂詩話》引至此。
(27)《古今詩話》"皆"作"雖"。
(28)《竹莊》、《總龜》《古今詩話》、《杜工部詩話》與《古今類總詩話》均引至此。
一五、命意用事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后頓挫高雅。①又有意用事，有語用事。李義山"海外徒聞更九州"，其意則用楊妃在蓬萊山，其語則用鄒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如此然后深穩(wěn)健麗。(《叢話》前十、《玉屑》六、《竹莊》五、《草堂詩話》一)
?、佟队裥肌贰ⅰ吨袂f》、《草堂詩話》引至此。
一六、杜詩巧而能壯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后生好風(fēng)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茍當于理，則綺麗風(fēng)花同入于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①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②輩，往往以綺麗風(fēng)花累其正氣，其過在于理不勝而詞有余③也。老杜云："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絕古今。④〔其〕⑤言春容閑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蜒款款飛"，"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fēng)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zhuǎn)，⑥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吊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尝呓猿鲇陲L(fēng)花，然窮盡性理，移奪造化?！灿衷疲?絕壁過云開錦繡，疏松夾水奏笙篁。"〕⑧自古詩人巧即不壯，⑨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⑩(《叢話》前十，《竹莊》一、二十三、二十四，《草堂》一、《歷代》四十一)
①《歷代》"長"作"常"。
?、凇恫萏迷娫挕窡o此三字。
?、邸吨袂f》引至此。
?、堋吨袂f》二十三引至此。
⑤《草堂詩話》有"其"字。
?、蕖吨袂f》及《少陵集》"轉(zhuǎn)"作"上"。
⑦《竹莊》無此聯(lián)。
?、唷吨袂f》及《少陵集》"篁"作"簧"；又《草堂詩話》無此三語。
?、帷恫萏迷娫挕?壯"作"莊"，下同。
?、狻稓v代》作"有如是乎"；又《竹莊》二十四引至此。
一七、山谷論詩文優(yōu)劣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fēng)》、《雅》、《頌》相為表里，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①時曾子固曰："司馬遷學(xué)《莊子》，班固學(xué)《左氏》，班、馬之優(yōu)劣，即《莊》《左》②之優(yōu)劣也。"公又曰："司馬遷〔學(xué)〕③《莊子》既造其妙，班固學(xué)《左氏》，未造其妙也。然《莊子》多寓言，架空為文章；《左氏》皆書事實，而文調(diào)亦不減《莊子》，則《左氏》為難。"子固亦以為然。(《叢話》前十二、《竹莊》十二、王正德《余師錄》四)
②《叢話》"左"誤作"老"。
?、邸朵泿熶洝酚?學(xué)"字。
一八、杜詩體制
山谷常言少時曾誦薛能詩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①人故故生。"孫莘老問云："此何人詩？"對曰："老杜。"莘老云："杜詩不如此。"后山谷語傳師云："庭堅因莘老之言，遂曉老杜高雅大體。"②傳師云："若薛能詩，正俗所謂嘆世耳。"(《叢話》前十四、《總龜》后三十六、《玉屑》十四)
①《全唐詩話》五、《唐紀》六十"欺"作"催"。
?、诎浮度圃娫挕?、《唐紀》亦言此詩無子美大雅之度。
一九、柳子厚詩
子厚詩尤深遠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fā)明其妙，學(xué)者方漸知之。余嘗問人："柳詩何好？"答云："大體皆好。"又問："君愛何處？"答云："無不愛者。"便知不曉矣。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大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zhuǎn)語悟入。如古人文章〕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微②言異③可④冥，繕性何由熟"。真妄⑤以盡⑥佛理，言性以盡薰修，此外⑦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蓋⑧遠過⑨"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舊有大松，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jīng)而得道，于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發(fā)無遺恨者也。⑩《哭呂衡州》詩，足以發(fā)明呂溫之俊偉；《哭凌員外》詩，書盡〔凌〕凖⑾平生；《掩役夫張進骸》，既盡役夫之事，又反復(fù)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guī)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⑿劉夢得《傷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又"殘陽寂寞出樵車"，又"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謂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語，于子厚了無益，殆《折楊》、《黃華》之雄，易售于流俗耳。(《叢話》前十九、《玉屑》十五、《竹莊》八、《詩林》一)
①《詩林》無此二語。
?、凇吨袂f》及《柳集》"微"作"遺"。
③《竹莊》、《玉屑》及《柳集》"異"作"冀"。
④《詩林》"可"作"杳"。
?、荨对娏帧?真妄"前有"蓋謂"二字。
?、蕖吨袂f》"盡"作"喻"。
?、摺吨袂f》"此外"作"外此"。
⑧《詩林》"蓋"作"又"。
?、帷吨袂f》"過"作"勝"。
⑩《詩林》引至此；《竹莊》作"無毫發(fā)遺恨耳"。
?、稀吨袂f》"凖"上無"凌"字。
?、小吨袂f》引至此，凡分三節(jié)。
二○、李義山詩
文章貴眾中杰出，如同賦一事，工拙尤易見?！灿嘈惺竦?，過籌筆驛，如石曼卿詩云："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膾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處便可用，不必籌筆驛也。①殷潛之與小杜詩甚健麗，亦無高意。惟義山詩云："魚②鳥猶疑畏簡書，風(fēng)云長為護儲胥"，簡書蓋軍中法令約束，言號令嚴明，雖千百年之后，魚鳥猶畏之也。儲胥蓋軍中藩籬，言忠誼貫神明，風(fēng)云猶為護其壁壘也。誦此兩句，使人凜然復(fù)見孔明風(fēng)烈。至于"管樂有才真不忝，關(guān)張無命欲何如"，屬對親切，又自有議論，他人亦不及也?！尝垴R嵬驛，唐詩尤多，如劉夢得"綠野扶風(fēng)道"一篇，人頗誦之，其淺近乃兒童所能。義山云："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墮淚等字，而聞?wù)邽橹畋?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如親扈明皇，寫出當時物色意味也。"此日六軍同駐馬，他時七夕笑牽牛"，益奇。義山詩世人但稱其巧麗，至與溫庭筠齊名。蓋俗學(xué)只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叢話》前二十二、《玉屑》十六、《詩林》二分二節(jié)引、《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①《名賢詩旨》僅引"余行蜀道"至此數(shù)語。
?、凇读x山集》"魚"作"猿"。
?、邸对娏帧窡o"余行蜀道"至此數(shù)語。
二一、半夜鐘
〔歐公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病?！尝佟赌鲜贰份d"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丘仲孚讀書以中宵鐘為限。阮景仲為吳興守，禁半夜鐘?！仓撂圃娙巳缬邬]、白樂天、溫庭筠尤多言之，〕②今佛宮一夜鳴鈴，俗謂之定夜鐘。不知唐人所謂半夜鐘者，景陽三更鐘耶？今之定夜鐘邪？然于義皆無害，文忠偶不考耳。(《叢話》前二十三、《詩林》二、《歷代》五十一)
案：《永樂大典》引此條文字稍異，見附錄。
①《歷代》無此語。
②《歷代》無此語。
二二、論晏殊詞
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曾作婦人語也。"①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②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③傳正笑而悟。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叢話》前二十六、詩林四)
案：趙與時云："余按全篇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蓋真相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①《詩林》引至此。
?、凇顿e退錄》一"年少"作"所歡"，下同。
?、郯复恕逗聘栊小分芯洹?br> 二三、句 法
句法之學(xué)，自是一家工夫?！参魢L問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山谷云："不①如‘千巖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此專論句法，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jié)也。此句法出《黃庭經(jīng)》，自"上有黃庭下關(guān)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wěn)愜。至五言詩亦有三字二字作兩節(jié)者。老杜云："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邪？定留人邪？山谷尤愛其深遠閑雅，蓋與上七言同。(《叢話》前四十一、《玉屑》三、《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①《名賢詩旨》無此數(shù)字。
二四、杜詩高處
或問余："東坡有言：‘詩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畢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后世安知無過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飛減卻春"，若詠落花，則語意皆盡，所以古人既未到，決知后人更無好語。如畫馬詩云："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則曹將軍能事與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它吟詠人情，模寫景物，皆如是也。老杜謝嚴武詩云："雨映行宮辱贈詩。"山谷云："只此‘雨映'兩字，寫出一時景物，此句便雅健。"余然后曉句中當無虛字。①〔后誦〕②淮海小詞云："杜鵑聲里斜陽暮。"公③曰："此詞高絕。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欲改‘斜陽'作‘簾櫳。'"余曰："既言‘孤館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亭傳雖未必有簾櫳，有亦無害。"余曰："此詞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先生曰："極難得好字，當徐思之。"然余因此曉句法不當重疊。(《叢話》前五十、《玉屑》三)
案：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云："此句讀之于理無礙。謝莊詩曰：‘夕天際晚氣，輕霞澄暮陰'，一聯(lián)之中三見晚意，尤為重疊。梁元帝詩：‘斜景落高春'，既言斜景，復(fù)言高春，豈不為贅？古人為詩正不如是之泥。觀當時米元章所書此詞，乃是‘杜鵑聲里斜陽曙'，非‘暮'字也。得非避廟諱而改為‘暮'乎？"又黃潛《日損齋筆記》云："寶祐間，外舅王君仲芳隨宦至彬陽，親見其石刻，乃‘杜鵑聲里斜陽樹'，一時傳錄者，以‘樹'字與英宗廟諱同音，故易以‘暮'。蓋其詞一經(jīng)元祐名公品題，雖有知者，莫敢改也。"二書均以"暮"為避諱所改。
①《玉屑》引至此。
②《玉屑》此為另一則，無此二字。
?、邸队裥肌?公"作"東坡"。
二五、評詩病
友人稱一士人詩云："西出潼關(guān)客路迷，一胡蘆酒一篇詩。胡蘆酒盡興未盡，坐看春山春盡時。"余曰："唐人尤用意小詩，其命意與所敘述，初不減長篇，而促為四句，意正理盡，高簡頓挫，所以難耳。故必有可書之事，如王摩詰云：‘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故行者為可悲，而勸酒不得不飲，陽關(guān)之詞不可不作。若客路迷，則潼關(guān)之東亦可矣，且潼關(guān)之西乃通衢，非有山林曲折，所謂迷者，果何謂邪？沈從中言‘蕙肴烝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必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太史公《淳于髡傳》云：‘操一豚蹄灑一盂'。夫敘事猶爾，所謂一胡蘆酒一篇詩，自有七言無此句法也。"或曰："李白不云乎‘一杯一杯復(fù)一杯'？"余曰："古者豪杰之士，高情遠意一寓之酒，有所感發(fā)，雖意于飲而飲不能自已，則又飲至于三杯五斗醉倒而后已。是不云爾，則不能形容酒客妙處。夫李白意先立，故七字六相犯，而語勢益健，讀之不覺其長。此句才疊用一字，已覺其萎弱重復(fù)，若不勝其長矣。惟第三句若有意而語亦不工。陶淵明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矣。于是模寫景物，則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吟詠情性，則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于是成篇古詩。猶下①看春山春盡，有何意味，而遽成詩乎？"聞?wù)呓苑?《叢話》前五十四)
①疑有脫誤。
二六、坡文工于命意
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獨立于眾人之上。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郡者日寬，立朝者日直，蓋已大矣，則進于二者，又有說焉。故曰："其于治郡，不專于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朝廷不專于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病。①如吾家蜀公堅臥不起，人知其高，而不稱其用。則為碑銘曰："世皆謂公貴身賤名，孰知其功侔圣人之清"，然后知其有功于世也。又曰："君實之用，出而時施，如彼水火，寧除渴饑。公雖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云相望。"然后知其〔相為〕②表里，廢一不可也。此皆非世人所能到者。平日得意〔到〕③處多如此。其源蓋出于莊子。故其論劉伶、莊子、阮千里、閻立本，皆于世人意外，別出眼目，其平日取舍文意④〔亦〕多以此為法。⑤(《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四、《鑒衡》二)
案：王正德《余師錄》三許覬條引作《潛溪詩話》?！队罉反蟮洹芬藯l，多出七百余字，見附錄。
?、佟队鄮熶洝?病"作"疾"。
②《仕學(xué)規(guī)范》、《余師錄》有"相為"二字。
?、邸妒藢W(xué)規(guī)范》、《余師錄》無"到"字。
?、堋妒藢W(xué)規(guī)范》、《余師錄》"意"作"章"。
?、荨妒藢W(xué)規(guī)范》有"亦"字?！队鄮熶洝反司浜笥?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于達，則疑于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fēng)捕影，能了然于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了然于心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于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二七、句法以一字為工
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工在"澹""滴"字。如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以一字補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一過字為工也。如淮海小詞云："杜鵑聲里斜陽暮"，東坡曰："此詞高妙，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余因此識作詩句法，不可重疊也。(《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案：此則《論淮海詞》與24條相類。
二八、長恨歌用事之誤
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云劍門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升庵詩選》七引作《范元寶詩話》)
二九、王稱詩
案：王明清《揮塵余話》卷三云："王稱定觀者，元符殿帥恩之子，有才學(xué)，好與元祐故家游，范元寶溫《潛溪詩眼》中亦稱其能詩。"又《永樂大典》引此條，全文見《附錄》。
范溫（生卒年不詳），字元實，華陽（今四川雙流）人。名臣范祖禹幼子，呂本中的表叔，秦觀婿。曾經(jīng)跟隨黃庭堅學(xué)詩，受黃庭堅的影響很深。著《潛溪詩眼》，不知卷數(shù)，是宋代比較有影響的詩話之一，宋以后亡佚?！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詩話總龜》后集、《詩人玉屑》等皆有錄存。郭紹虞、羅根澤均曾輯其佚文，郭得二十九條，羅得二十七條?！犊S讀書志》著錄于子類小說類，作《詩眼》；《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于集部文史類，作今名。
附：增訂
二一、半夜鐘
(歐陽文忠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病......至唐詩人尤多言之。)故于鵠《送宮人入道》云："定知別后宮中伴，遙聽緱山夜半鐘。"白樂天云："新秋松影下，夜半鐘聲后。"溫庭筠云："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今佛宮乙夜鳴鐘，......)
案：本條節(jié)引自《永樂大典》卷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
二六、坡文工于命意
(老坡作文工于命意......故又發(fā)明如此。又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人曰寬......，亦多以此為法。)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于達，則疑于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fēng)捕影，能了然于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了然于手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于達，則文不可勝用矣。"其作莊子祠堂，欲去《盜跖》、《漁父》、《說劍》、《讓王》四篇。若《盜跖》、《漁父》之詆批孔子，《說劍》之從橫，可以無疑。獨《讓王》亦曰淺陋不入于道者何哉？予問學(xué)者，多不能通。蓋自巢由務(wù)光諸人，其清節(jié)眾人之所共曉，《讓王》篇無所發(fā)明，直作好語以緣飾之耳。故老蘇稱楊子，問所不足辨，辨所不足問，蓋亦與此同。余嘗以此語友人，友人不以為然。后因讀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后仕三千鐘不洎吾心悲。余曰：若《讓王》篇于此，則稱贊之耳。于是又為弟子發(fā)問而后曰：既己縣矣，無所縣者，且得有哀乎？彼視三釜與三千鍾，如燕雀蚊蝱之過乎？前后因曾子而足以明道。又曰：仲尼問于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夫衛(wèi)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yīng)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者何也，若楊子云至此，則詬罵之耳。于是太史言其惡，伯常騫言其善，而狶韋又以為皆出于自然，二人以世間是非論之皆非是，然后因靈公而足以見理。其布置開闔，如《咸韶》之樂，干戚羽毛皆有位置，鍾磬鼓笙皆有節(jié)奏。文章之本在此。自言語之工，皆其末也。如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wù)光，務(wù)光怒之，紀他聞之，率弟子而蹲于竅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語簡而意遠。《讓王》曰：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忘其身。其它好語雖多，意皆類此。固流俗之所嘆賞。然眾人所知，何必莊子著書而后明也？于是《讓王》淺近可以無疑。故善學(xué)《莊子》，無如老坡。若淺學(xué)之士，節(jié)取其字而用之，往往承襲塵俗，變?yōu)閻赫Z，如釋氏之論水以為于神仙為琉璃，于餓鬼為膿血，蓋不善學(xué)之過也。
案：本條節(jié)引自《永樂大典》卷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大典》本條上接《輯佚》五、淵明出處"東坡作文"以下數(shù)句，其淵明出處條至"不追縱二子也"句止。
二九、論韻(原作《王稱詩》)
王偁定觀好論書畫，常誦山谷之言曰："書畫以韻為主。"予謂之曰："夫書畫文章，蓋一理也。然而巧、吾知其為巧，奇、吾知其為奇；布置關(guān)〔？開〕闔，皆有法度：高妙古澹，亦可指陳。獨韻者，果何形貌耶？"定觀曰："不俗之謂韻。"余曰："夫俗者、惡之先，韻者、美之極。書畫之不俗，譬如人之不為惡。自不為惡至于圣賢，其間等級固多，則不俗之去韻也速矣。"定觀曰："瀟灑之謂韻。"予曰："夫瀟灑者，清也。清乃一長，安得為盡美之韻乎？"定觀曰："古人謂氣韻生動，若吳生筆勢飛動，可以為韻乎？"予曰："夫生動者，是得其神；曰神則盡之，不必謂之韻也。"定觀曰："如陸探微數(shù)筆作狻猊，可以為韻乎？"余曰："夫數(shù)筆作狻猊，是簡而窮其理；曰理則盡之，亦不必謂之韻也。"定觀請余發(fā)其端，乃告之曰："有余意之謂韻。"定觀曰："余得之矣。蓋嘗聞之撞鐘，大聲已去，余音復(fù)來，悠揚宛轉(zhuǎn)，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余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詳，且韻惡從生？"定觀又不能答。予曰："蓋生于有余。請為子畢其說。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致；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茍不勝，亦亡其美。夫立一言于千載之下，考諸載籍而不繆，出于百善而不愧，發(fā)明古人郁塞之長，度越世間聞見之陋，其為有〔？能〕包括眾妙、經(jīng)緯萬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wěn)，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借焉，不足以為韻，眾善皆備而露才用長，亦不足以為韻。必也備眾善而自韜晦，行于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觀于世俗，若出尋常。至于識者遇之，則暗然心服，油然神會。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矣。其次一長有余，亦足以為韻；故巧麗者發(fā)之于平澹，奇?zhèn)ビ杏嗾咝兄诤喴?，如此之類是也。自《論語》、《六經(jīng)》，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語簡，行于平夷，不自矜衒，故韻自勝。自曹、劉、沈、謝、徐、庾諸人，割據(jù)一奇，臻于極致，盡發(fā)其美，無復(fù)余蘊，皆難以韻與之。惟陶彭澤體兼眾妙，不露鋒铓，故曰：質(zhì)而實綺，臞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zhì)與臞，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于是乎成。《飲酒》詩云：‘榮衰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云：此是西漢人文章，他人多少語言，盡得此理？《歸田園居》詩，超然有塵外之趣?！顿浿茏嬷x》詩，皎然明出處之節(jié)?！度肌吩?，慨然致忠臣之愿?！肚G軻》詩，毅然彰烈士之憤。一時之意，必反復(fù)形容；所見之景，皆親切模寫。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踈'；‘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乃更豐濃華美。然人無得而稱其長。是以古今詩人，惟淵明最高，所謂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書之韻，二王獨尊。唐以來顏揚(？楊)為勝。故曰：若論工不論韻，則王著優(yōu)于季海，不下大令；若論韻勝，則右軍大令之門，誰不服膺。又曰：觀顏魯公書，回視歐、虞、褚、薛，皆為法度所拘；觀楊少師書，覺徐、沈有塵埃氣。夫惟曲盡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共韻自遠。近時學(xué)高韻勝者，唯老坡；諸公尊前輩，故推蔡君謨?yōu)楸境谝唬鋵嵣焦纫灾^不及坡也。坡之言曰：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余，乃不足，使果有余，則將收藏于內(nèi)，必不如是盡發(fā)于外也；又曰：美而病韻如某人，勁而病韻如某人。米元章書如李北海，遒麗圓勁，足以名世，然猶未免于作為。故自蘇子美以及數(shù)子，皆于韻為未優(yōu)也。至于山谷書，氣骨法度皆有可議，惟偏得蘭亭之韻?；蛟弧忧八擁?，皆生于有余，今不足而韻，又有說乎？'蓋古人之學(xué)，各有所得，如禪宗之悟人也。山谷之悟人在韻，故關(guān)(？開)辟此妙，成一家之學(xué)，宜乎取快捷方式而徑造也。如釋氏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者，考其戒、定、神通，容有未至，而知見高妙，自有超然神會，冥然脗合者矣。是以識有余者，無往而不韻也。然所謂有余之韻，豈獨文章哉！自圣賢出處古人功業(yè)，皆如是矣?？鬃拥轮烈樱粺o可無不可，其行事往往俯同乎眾人，則圣有余之韻也，際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偏矣。圣人來嘗有過，其曰‘丘也幸，茍有遇，人必知之'，圣有余之韻也，視孟子反復(fù)論辨、自處于無過之地者，狹矣?；匾病贿_如愚'，學(xué)有余之韻也，視賜辨由勇，淺矣。漢高祖作《大風(fēng)歌》，悲思泣下，念無壯士，功業(yè)有余之韻也，枧戰(zhàn)勝攻取者，小矣。張子房出萬全之策以安太子，其言曰：此亦一助也，若不深經(jīng)意而發(fā)未必中者，智策有余之韻也，視面折廷爭者，拙矣。謝東山圍碁畢曰‘小兒已復(fù)破賊'，器度有余之韻也，視喜怒變色者，陋矣。然則所謂韻者，亙古今，殆前賢秘惜不傳，而留以遣后之君子歟？"
案：此條轉(zhuǎn)錄自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一八九(第四冊，第1362-1363頁)，并據(jù)《永樂大典》卷八○七校補。
一、櫻桃詩
老杜《櫻桃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shù)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此詩如禪家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fā)耳。至于"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①任轉(zhuǎn)蓬。"其感興皆出于自然，故終篇遒麗。②韓退之有《賜櫻桃詩》云："漢家舊種明光殿，炎帝還書《本草經(jīng)》。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轉(zhuǎn)③賜出青冥。香隨翠籠擎偏重，④色照⑤銀盤寫⑥未停。食罷自知無補⑦報，空然慚汗仰皇扃。"蓋學(xué)老杜前詩，然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其言出于勉強，所以相去甚遠。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輕議？(《說郛》本、《叢話》前二十三、《總龜》后二十七、《竹莊》六)
①《詩林》"嘗新"作"傷心"。
②《竹莊》"麗"作"健"，又《竹莊》吟至此。
?、邸对娏帧?、《全唐詩》十二"轉(zhuǎn)"作"傳"。
?、堋恫杓?偏重"作"初到"。
?、荨恫杓?照"作"映"。
⑥《詩林》"寫"作"瀉"。
?、摺恫杓?補"作"所"。
二、橄欖詩
東坡《橄欖詩》云："紛紛青子落紅鹽，氣味森森苦且嚴。待得微甘回齒頰，已輸崖蜜十分甜。"范景仁言橄欖木高大難采，以鹽擦木身，則其寅實落，所以有"落紅鹽"之語。南人夸橄欖，北人夸棗。(《說郛》本)
案：此則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又《耆舊續(xù)聞》引此作徐師川語。
三、都梁香
古詩云："博山爐中百和香，郁金蘇合及都梁。"又云："氍毹五水香，①迷迭及都梁。"按《廣志》："都粱香出交廣，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有《迷迭香賦》。"(《說郛》本、《百家詩話》抄本)
案：此則亦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
①日人所刊《百家詩抄》無以上諸語。
四、詩宗建安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詞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fēng)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①一變而為晉宋，再變而為齊梁。唐諸詩人，高者學(xué)陶謝，下者學(xué)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xué)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新安》、《石壕》、《潼關(guān)吏》、《新婚》、《垂老》、《無家別》、《夏日》、《夏夜嘆》，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重云》、《贈李觀》、《江漢》、《答孟郊》、《歸彭城醉贈張秘書》、《送靈師惠師》，并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東坡稱蔡琰詩筆勢似建安諸子。前輩皆留意于此，近來學(xué)者遂不講爾。(《叢話》前一、《竹莊》二)
?、佟吨袂f》引至此。
五、淵明出處
東坡《和貧士詩》云："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祿產(chǎn)①彼何人？能致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余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嗟②獨賢。"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產(chǎn)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于功名，信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產(chǎn)，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圣賢辨論之于后，乃信于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傅〕，③如死灰之余煙也。后世君子，既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韓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④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于名，雖晉末亦仕，合于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于夷齊之去?！财涫码m小，其不為功名累〕⑤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迫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獨立于眾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故又發(fā)明如此。(《叢話》前四、《玉屑》六、《竹莊》十、《東坡詩話錄》下)
?、佟吨袂f》"祿產(chǎn)"作"產(chǎn)祿"。
?、凇吨袂f》"嗟"作"差"。
?、邸吨袂f》無"蓋古人無心計功名"至"故其名之傳"十余句。
?、堋吨袂f》無"韓退之"二句。
⑤《竹莊》無"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累"十字。
六、九十行帶索
《貧士詩》云："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近一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余謂之曰：〔"陶詩本非警策，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余貴耳賤目，使錯舉兩聯(lián)，人多不能辨其孰為陶，孰為今詩也。則為解曰：〕①榮啟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長老，其饑寒艱苦宜②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虛設(shè)耳。(《叢話》前四、《玉屑》十三、《歷代》三十一)
①《歷代》無"陶詩本非警策"至些數(shù)語。
?、凇稓v代》"宜"作"若常"；案此句似應(yīng)于"如"字斷句，宜"似"當作"何"。
七、學(xué)詩貴識
山谷言學(xué)者若①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fēng)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fù)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②"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尝酃蕦W(xué)者〔要〕④先以識為主，〔如〕⑤禪家所謂正法眼〔者〕。⑥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叢話》前五、《竹莊》五、《詩林》一)
①《竹莊》"若"作"苦"。
?、诎福黑w彥衛(wèi)《云麓漫鈔》十謂"此乃吳人方言耳，至今酒家有旋壓酒子相待"之語。
③《詩林》無此四字。
④《詩林》有"要"字。
?、荨对娏帧酚?如"字。
?、蕖对娏帧酚?者"字。
八、杜詩學(xué)沈佺期
古人學(xué)問必有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時〕①流輩，則司馬遷外孫②故也?！沧浴扯艑徰砸选沧浴尝酃ぴ?，〔當時〕④沈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游，故老杜律詩布置法度，全學(xué)沈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采蛟疲?雪⑤白山青千萬里，⑥幾⑦時重謁圣明君？"杜⑧云："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⑨沈云："人如⑩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是皆〕⑾不免蹈襲前輩，然前后杰句，亦未易優(yōu)劣〔也?！尝?《叢話》前六、《草堂詩話》一、《歷代》三十九)
案：此意亦本山谷，見《漁隱叢話》，后人推衍此意，論述益繁，詳見王楙《野客叢書》卷七《損益前人詩語》條。
①《歷代》無此二字。
②《草堂詩話》"孫"作"甥"。
?、邸稓v代》無二"自"字。
④《歷代》無此二字。
?、荨恫萏迷娫挕?雪"作"云"。
⑥《全唐詩》四作"兩地江山萬余里"。
⑦《全唐詩》"幾"作"何"。
⑧《草堂詩話》"杜"作"甫"。
⑨《歷代》無"沈云"至此數(shù)語。
?、狻度圃姟匪?如"作"疑"。
?、稀稓v代》無此二字。
⑿《草堂詩話》有"也"字。
五、律詩法同文章
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病妒乱蝗铡吩娫疲?今朝臘月春意動，云安縣前江可憐。"①此詩立意念歲月之遷易。感異鄉(xiāng)之飄泊。其曰："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水②船？"則羈愁旅思，皆在目前。"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楸花媚遠天。"梅望春而花，楸將夏而(乃)③繁，言滯留之勢，當自冬過春，始終見梅楸，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國，思朝廷，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聞官軍收(河南)④河北》詩云："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夫人感極則悲，悲定而后喜，忽聞大盜之平，喜唐室復(fù)見太平。顧視妻子，知免流離，故曰："卻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詩書喜欲狂。"從此有樂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須縱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歸，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⑤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言其道途則曰："欲從巴峽穿巫峽。"言其所歸則曰："便下襄陽到⑥洛陽。"此蓋曲盡一時之意，愜當眾人之情，通暢而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也?！尝摺队巫印吩娫疲?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巴蜀既無可與語，故欲遠之吳會。"九江春草外"，則想象將來吳門之景物。"三峽暮帆前"，則去路先涉三峽之風(fēng)波。"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養(yǎng)生，畢卓之酒所以忘憂，今皆不能如意，則犯三峽之險，適九江之遠，豈得已也哉？夫奔涉萬里無所稅駕，傷人世險隘，不能容己，故曰："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終焉?！?后之)⑧騷人亦多此意，〕⑨〔《題桃(樹)⑩》詩云："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此詩意在第一句：舊堂小徑，從來不斜，又五桃遮掩之，已⑾若圖畫矣。中間四句皆舊日事。方天下太平，家給食足，有桃實則饋貧人，故曰："高秋總饋貧人實。"和氣應(yīng)期而至，人意閑而樂之，故曰："來歲還舒滿樹⑿花。"家家有忠厚之風(fēng)，處處有魯恭之化，故曰："窗⒀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及題此詩時，所向皆寡妻群盜，何暇如此，故曰："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⒁一家"時也。⒂〔然所謂意若貫珠，〔非唯文章，書亦如是。歐陽文忠言："用筆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方其運也，左右前后，不免欹側(cè)，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山谷稱："公主擔(dān)夫爭道，其手足肩背皆有不齊，而輿未嘗不正。"指與擔(dān)夫，則如遣詞；腕與輿，則如命意。故唐文皇稱右軍書云："煙霞云斂，狀若斷面還連；鳳翥龍盤，勢如斜而反直。"與文章真一理也?！尝越袢瞬磺笠馓帰贞P(guān)紐，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以停穩(wěn)筆畫為端直，〕⒅豈不淺近也哉。(《叢話》前七、《竹莊》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
①案此杜甫詩。
②《少陵集》"水"作"瀨"。
?、邸吨袂f》無"乃"字。
?、馨付旁娫}有"河南"二字。
?、荨吨袂f》"即路"作"節(jié)歸"。
?、蕖抖旁娫斪ⅰ?到"作"向"。
?、摺对娏帧窡o"十二月一日"至此數(shù)語。
⑧《詩林》有此二字。
?、帷稓v代》無"后之騷人亦多此意"數(shù)字。
?、狻吨袂f》"桃"下有"樹"字；案杜詩原題作"桃樹"。
?、稀稓v代》"已"作"意"。
⑿《少陵集》"樹"作"眼"。
⒀《少陵集》"窗"作"簾"。
⒁《少陵集》"正"作"已"。
?、印吨袂f》作"故曰：‘非今日'乃‘往年車書正一家'時也"。
⒃《詩林》無"題桃詩云"至此數(shù)語；《歷代》無"然所謂"至此數(shù)語；《竹莊》無"非唯文章"至此數(shù)語。
?、铡吨袂f》"處"作"思"；《詩林》作"趣"。
?、帧对娏帧?、《歷代》無此語。
一○、杜詩用月字例
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風(fēng)濤'，則記風(fēng)濤之早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而寒也〕。①‘五月風(fēng)寒冷拂②骨'，‘六月風(fēng)日冷'，蓋不當冷〔而冷也〕。③‘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④有春意〔也〕。⑤雖不盡如此⑥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wěn)'之類，皆不系月，則不足以實〔錄〕⑦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fā)明，又不足記錄?！餐酥^惟陳言之務(wù)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⑧〔方〕當〔共〕⑨以為戒也。"(《叢話》前八、《玉屑》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樂趣》二)
①《詩林》、《歷代》有此三字。
?、凇队裥肌?、《杜詩詳注》"拂"作"佛"。
?、邸对娏帧?、《歷代》有此三字。
?、堋稑啡ぁ?當"作"嘗"。
?、荨稑啡ぁ贰ⅰ稓v代》"意"下有"也"字。
⑥《樂趣》此五字，作"至"。
?、摺对娏帧窡o"錄"字。
?、唷稓v代》無此數(shù)語。
?、帷稓v代》無"方""共"二字。
一一、煉 字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于文學(xué)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①如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勸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fēng)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于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fēng)"，"輕燕受風(fēng)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喜"輕燕受風(fēng)斜"，以謂燕迎風(fēng)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wěn)愜爾。(《叢話》前八、《玉屑》六、七，《竹莊》一)
①以上《玉屑》七引；又《竹莊》一引至此。
一二、形似語與激昂語
形似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于詩人之興，①"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是也?！补湃诵嗡浦Z，如鏡取形，燈取影(也②。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③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④余游武侯廟。然后知〕⑤《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決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⑥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⑦警策往往⑧在此兩體⑨〔耳〕。⑩(《叢話》前八、《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三十八、《杜工部詩話》)
①《歷代》、《杜工部詩話》作"詩有形似之語，若詩人賦云云是也，有激昂之語，若詩人興云云是也"。《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出于"二字亦均作"若"。
?、凇豆沤耦惪傇娫挕?如鏡取形，燈取影也"句，作"必實錄是事決不可為"。
③《杜工部詩話》無此數(shù)字。
?、堋抖殴げ吭娫挕?志"下有"者"字；無"初不可"云云二語。
?、荨稓v代》無"古人形似之語"至此數(shù)語。
?、蕖抖殴げ吭娫挕?此"下有"乃"字。
⑦《歷代》無此三字；《古今類總詩話》《杜工部詩話》"警策"上有"然"字。
⑧《歷代》"往往"作"處端"。
⑨《古今類總詩話》"在"作"是"。
⑩《杜工部詩話》無"耳"字?！豆沤耦惪傇娫挕?耳"作"爾"。
一三、詩貴工拙相半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①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后世學(xué)者，當先學(xué)其工〔者〕，②精神氣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岳與洞庭之大，無過于此。后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锻馈返诙淙绱?，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洞庭詩先如此，故后③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后兩句，語雖健，終不工。《望岳》詩無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xué)詩多得老杜平慢處，乃鄰女效顰者。④余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谷使余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后知夢得之淺近。又嘗愛崔涂《孤雁》詩云："幾行歸塞⑤盡，念爾⑥獨何之"八句；公又使讀老杜"孤雁不敢啄"者，然后知崔涂之無奇?！独隙叛a遺》云："鮑當《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續(xù)，空有影相隨'，孤則孤矣，豈若子美‘孤雁不飲啄，飛鳴猶⑦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含不盡之意乎？"(《叢話》前九、《玉屑》十四、《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九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四十一)
?、佟豆沤裨娫挕芬?而"字。
?、凇豆沤裨娫挕芬?者"字。
③《古今詩話》引"故后"作"后乃"。
?、堋队裥肌贰ⅰ稓v代》引至此；"者"作"耳"；又《仕學(xué)規(guī)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引《古今詩話》亦至此，"者"下有"耳"字。
?、荨度圃姟范?塞"作"去"。
?、蕖度圃姟?念爾"作"片影"。
⑦《杜詩詳注》"猶"作"聲"。
一四、山谷言詩法
山谷①言②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后學(xué)，多告③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④以〔此〕⑤概考古人法度〕，⑥如〔杜子美〕⑦《贈韋見素⑧詩》云："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⑨靜聽而〔具〕⑩陳之〔耳〕。⑾自"甫昔少年日"至"〔再〕⑿使風(fēng)俗淳"，⒀皆儒冠事業(yè)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⒁已有是詩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⒂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⒃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將⒄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⒅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⒆相忘于江湖之外，雖見素亦不⒇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沒(21)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22)。此詩〔前賢錄為壓卷，(蓋)〕(23)布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24)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25)亂也。(26)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佗皆(27)謂之變體可也。(28)蓋變體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出于精微，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體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間。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徑出于奇，則紛然無復(fù)綱紀，終于敗亂而已矣?！对馈芬匀柿x立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舍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敘異端之汨正，繼敘古之圣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敘佛老之舍仁義則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復(fù)皆數(shù)疊而復(fù)結(jié)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后可以行仁義，于是乎成篇。若《堯典》自"若稽古帝堯"至"格于上下"，則堯之大略也；自"克明俊德"至于"于變時雍"，言堯修身以及天下也。于是"乃命羲和"言天事，"若予采"、"若時登庸"言人事，"洪水方割"言地事，三才之道既備，繼之以遜位終焉。然則自古有文章，便有布置，講學(xué)之士不可不知也。(《叢話》前十、《草堂詩話》一、《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二引《古今詩話》、《竹莊》五、《總龜》后三十一、《歷代》四十一、又《鑒衡》一引《詩憲》亦引至謂之變體可也，惟中間刪詳論杜詩諸語)
①《草堂詩話》"山谷"作"黃魯直"。
?、凇豆沤裨娫挕?山谷言"作"古人"。
?、邸犊傹敗?告"作"言"。
?、堋恫萏迷娫挕窡o"每見后學(xué)"至此數(shù)語。
?、荨犊傹敳萏迷娫挕?以"下有"此字"。
?、蕖豆沤裨娫挕芳啊豆沤耦惪傇娫挕肪鶡o"每見后學(xué)"至此數(shù)語。
⑦《草堂詩話》有此三字；《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作"老杜"。
?、唷抖殴げ吭娫挕?見素"作"左丞"。
?、帷豆沤裨娫挕贰ⅰ豆沤耦惪傇娫挕?使人"作"令"。
⑩《古今詩話》無"具"字，
?、稀犊傹敗贰ⅰ吨袂f》及《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無"耳"字。
?、性?再字"；《古今詩話》"再"作"致"。
?、选犊傹敗?、《竹莊》作"自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⒁《古今詩話》"故"作"固"。
⒂《古今詩話》"薦"作"進"。
?、浴豆沤裨娫挕?、《古今類總詩話》"不能薦賢"作"無益"。
?、铡豆沤裨娫挕?、《古今類總詩話》"又將"作"必"。
?、帧豆沤裨娫挕?然其"作"其子"?！豆沤耦惪傇娫挕?然其去也"作"其去，于人情。"
?、住豆沤裨娫挕?如此是可以"作"如是則"。
?、亍豆沤裨娫挕贰ⅰ豆沤耦惪傇娫挕?不"下有"可"字。
(21)《古今詩話》"沒"作"波"。
(22)《草堂詩話》"終焉"作"也"。
(23)《草堂詩話》無"前賢錄為壓卷蓋"七字，《古今詩話》無"蓋"字?！豆沤耦惪傇娫挕?蓋"作"為其"。
(24)《竹莊》"廳"作"門"。
(25)《古今詩話》無"可"字。
(26)《草堂詩話》引至此。
(27)《古今詩話》"皆"作"雖"。
(28)《竹莊》、《總龜》《古今詩話》、《杜工部詩話》與《古今類總詩話》均引至此。
一五、命意用事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后頓挫高雅。①又有意用事，有語用事。李義山"海外徒聞更九州"，其意則用楊妃在蓬萊山，其語則用鄒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如此然后深穩(wěn)健麗。(《叢話》前十、《玉屑》六、《竹莊》五、《草堂詩話》一)
①《玉屑》、《竹莊》、《草堂詩話》引至此。
一六、杜詩巧而能壯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后生好風(fēng)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茍當于理，則綺麗風(fēng)花同入于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①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②輩，往往以綺麗風(fēng)花累其正氣，其過在于理不勝而詞有余③也。老杜云："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絕古今。④〔其〕⑤言春容閑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蜒款款飛"，"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fēng)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zhuǎn)，⑥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吊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尝呓猿鲇陲L(fēng)花，然窮盡性理，移奪造化。〔又云："絕壁過云開錦繡，疏松夾水奏笙篁。"〕⑧自古詩人巧即不壯，⑨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⑩(《叢話》前十，《竹莊》一、二十三、二十四，《草堂》一、《歷代》四十一)
①《歷代》"長"作"常"。
②《草堂詩話》無此三字。
③《竹莊》引至此。
?、堋吨袂f》二十三引至此。
⑤《草堂詩話》有"其"字。
⑥《竹莊》及《少陵集》"轉(zhuǎn)"作"上"。
?、摺吨袂f》無此聯(lián)。
?、唷吨袂f》及《少陵集》"篁"作"簧"；又《草堂詩話》無此三語。
⑨《草堂詩話》"壯"作"莊"，下同。
?、狻稓v代》作"有如是乎"；又《竹莊》二十四引至此。
一七、山谷論詩文優(yōu)劣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fēng)》、《雅》、《頌》相為表里，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①時曾子固曰："司馬遷學(xué)《莊子》，班固學(xué)《左氏》，班、馬之優(yōu)劣，即《莊》《左》②之優(yōu)劣也。"公又曰："司馬遷〔學(xué)〕③《莊子》既造其妙，班固學(xué)《左氏》，未造其妙也。然《莊子》多寓言，架空為文章；《左氏》皆書事實，而文調(diào)亦不減《莊子》，則《左氏》為難。"子固亦以為然。(《叢話》前十二、《竹莊》十二、王正德《余師錄》四)
①《竹莊》引至此。
②《叢話》"左"誤作"老"。
?、邸朵泿熶洝酚?學(xué)"字。
一八、杜詩體制
山谷常言少時曾誦薛能詩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①人故故生。"孫莘老問云："此何人詩？"對曰："老杜。"莘老云："杜詩不如此。"后山谷語傳師云："庭堅因莘老之言，遂曉老杜高雅大體。"②傳師云："若薛能詩，正俗所謂嘆世耳。"(《叢話》前十四、《總龜》后三十六、《玉屑》十四)
①《全唐詩話》五、《唐紀》六十"欺"作"催"。
②案《全唐詩話》、《唐紀》亦言此詩無子美大雅之度。
一九、柳子厚詩
子厚詩尤深遠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fā)明其妙，學(xué)者方漸知之。余嘗問人："柳詩何好？"答云："大體皆好。"又問："君愛何處？"答云："無不愛者。"便知不曉矣。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大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zhuǎn)語悟入。如古人文章〕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微②言異③可④冥，繕性何由熟"。真妄⑤以盡⑥佛理，言性以盡薰修，此外⑦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蓋⑧遠過⑨"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舊有大松，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jīng)而得道，于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發(fā)無遺恨者也。⑩《哭呂衡州》詩，足以發(fā)明呂溫之俊偉；《哭凌員外》詩，書盡〔凌〕凖⑾平生；《掩役夫張進骸》，既盡役夫之事，又反復(fù)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guī)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⑿劉夢得《傷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又"殘陽寂寞出樵車"，又"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謂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語，于子厚了無益，殆《折楊》、《黃華》之雄，易售于流俗耳。(《叢話》前十九、《玉屑》十五、《竹莊》八、《詩林》一)
①《詩林》無此二語。
?、凇吨袂f》及《柳集》"微"作"遺"。
③《竹莊》、《玉屑》及《柳集》"異"作"冀"。
?、堋对娏帧?可"作"杳"。
?、荨对娏帧?真妄"前有"蓋謂"二字。
?、蕖吨袂f》"盡"作"喻"。
?、摺吨袂f》"此外"作"外此"。
?、唷对娏帧?蓋"作"又"。
?、帷吨袂f》"過"作"勝"。
?、狻对娏帧芬链?；《竹莊》作"無毫發(fā)遺恨耳"。
?、稀吨袂f》"凖"上無"凌"字。
?、小吨袂f》引至此，凡分三節(jié)。
二○、李義山詩
文章貴眾中杰出，如同賦一事，工拙尤易見?！灿嘈惺竦?，過籌筆驛，如石曼卿詩云："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膾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處便可用，不必籌筆驛也。①殷潛之與小杜詩甚健麗，亦無高意。惟義山詩云："魚②鳥猶疑畏簡書，風(fēng)云長為護儲胥"，簡書蓋軍中法令約束，言號令嚴明，雖千百年之后，魚鳥猶畏之也。儲胥蓋軍中藩籬，言忠誼貫神明，風(fēng)云猶為護其壁壘也。誦此兩句，使人凜然復(fù)見孔明風(fēng)烈。至于"管樂有才真不忝，關(guān)張無命欲何如"，屬對親切，又自有議論，他人亦不及也?！尝垴R嵬驛，唐詩尤多，如劉夢得"綠野扶風(fēng)道"一篇，人頗誦之，其淺近乃兒童所能。義山云："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墮淚等字，而聞?wù)邽橹畋?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如親扈明皇，寫出當時物色意味也。"此日六軍同駐馬，他時七夕笑牽牛"，益奇。義山詩世人但稱其巧麗，至與溫庭筠齊名。蓋俗學(xué)只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叢話》前二十二、《玉屑》十六、《詩林》二分二節(jié)引、《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佟睹t詩旨》僅引"余行蜀道"至此數(shù)語。
?、凇读x山集》"魚"作"猿"。
?、邸对娏帧窡o"余行蜀道"至此數(shù)語。
二一、半夜鐘
〔歐公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病?！尝佟赌鲜贰份d"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丘仲孚讀書以中宵鐘為限。阮景仲為吳興守，禁半夜鐘?！仓撂圃娙巳缬邬]、白樂天、溫庭筠尤多言之，〕②今佛宮一夜鳴鈴，俗謂之定夜鐘。不知唐人所謂半夜鐘者，景陽三更鐘耶？今之定夜鐘邪？然于義皆無害，文忠偶不考耳。(《叢話》前二十三、《詩林》二、《歷代》五十一)
案：《永樂大典》引此條文字稍異，見附錄。
①《歷代》無此語。
?、凇稓v代》無此語。
二二、論晏殊詞
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曾作婦人語也。"①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②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③傳正笑而悟。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叢話》前二十六、詩林四)
案：趙與時云："余按全篇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蓋真相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①《詩林》引至此。
?、凇顿e退錄》一"年少"作"所歡"，下同。
?、郯复恕逗聘栊小分芯洹?br> 二三、句 法
句法之學(xué)，自是一家工夫。〔昔嘗問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山谷云："不①如‘千巖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此專論句法，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jié)也。此句法出《黃庭經(jīng)》，自"上有黃庭下關(guān)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wěn)愜。至五言詩亦有三字二字作兩節(jié)者。老杜云："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邪？定留人邪？山谷尤愛其深遠閑雅，蓋與上七言同。(《叢話》前四十一、《玉屑》三、《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①《名賢詩旨》無此數(shù)字。
二四、杜詩高處
或問余："東坡有言：‘詩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畢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后世安知無過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飛減卻春"，若詠落花，則語意皆盡，所以古人既未到，決知后人更無好語。如畫馬詩云："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則曹將軍能事與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它吟詠人情，模寫景物，皆如是也。老杜謝嚴武詩云："雨映行宮辱贈詩。"山谷云："只此‘雨映'兩字，寫出一時景物，此句便雅健。"余然后曉句中當無虛字。①〔后誦〕②淮海小詞云："杜鵑聲里斜陽暮。"公③曰："此詞高絕。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欲改‘斜陽'作‘簾櫳。'"余曰："既言‘孤館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亭傳雖未必有簾櫳，有亦無害。"余曰："此詞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先生曰："極難得好字，當徐思之。"然余因此曉句法不當重疊。(《叢話》前五十、《玉屑》三)
案：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云："此句讀之于理無礙。謝莊詩曰：‘夕天際晚氣，輕霞澄暮陰'，一聯(lián)之中三見晚意，尤為重疊。梁元帝詩：‘斜景落高春'，既言斜景，復(fù)言高春，豈不為贅？古人為詩正不如是之泥。觀當時米元章所書此詞，乃是‘杜鵑聲里斜陽曙'，非‘暮'字也。得非避廟諱而改為‘暮'乎？"又黃潛《日損齋筆記》云："寶祐間，外舅王君仲芳隨宦至彬陽，親見其石刻，乃‘杜鵑聲里斜陽樹'，一時傳錄者，以‘樹'字與英宗廟諱同音，故易以‘暮'。蓋其詞一經(jīng)元祐名公品題，雖有知者，莫敢改也。"二書均以"暮"為避諱所改。
①《玉屑》引至此。
②《玉屑》此為另一則，無此二字。
?、邸队裥肌?公"作"東坡"。
二五、評詩病
友人稱一士人詩云："西出潼關(guān)客路迷，一胡蘆酒一篇詩。胡蘆酒盡興未盡，坐看春山春盡時。"余曰："唐人尤用意小詩，其命意與所敘述，初不減長篇，而促為四句，意正理盡，高簡頓挫，所以難耳。故必有可書之事，如王摩詰云：‘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故行者為可悲，而勸酒不得不飲，陽關(guān)之詞不可不作。若客路迷，則潼關(guān)之東亦可矣，且潼關(guān)之西乃通衢，非有山林曲折，所謂迷者，果何謂邪？沈從中言‘蕙肴烝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必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太史公《淳于髡傳》云：‘操一豚蹄灑一盂'。夫敘事猶爾，所謂一胡蘆酒一篇詩，自有七言無此句法也。"或曰："李白不云乎‘一杯一杯復(fù)一杯'？"余曰："古者豪杰之士，高情遠意一寓之酒，有所感發(fā)，雖意于飲而飲不能自已，則又飲至于三杯五斗醉倒而后已。是不云爾，則不能形容酒客妙處。夫李白意先立，故七字六相犯，而語勢益健，讀之不覺其長。此句才疊用一字，已覺其萎弱重復(fù)，若不勝其長矣。惟第三句若有意而語亦不工。陶淵明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矣。于是模寫景物，則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吟詠情性，則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于是成篇古詩。猶下①看春山春盡，有何意味，而遽成詩乎？"聞?wù)呓苑?《叢話》前五十四)
?、僖捎忻撜`。
二六、坡文工于命意
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獨立于眾人之上。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郡者日寬，立朝者日直，蓋已大矣，則進于二者，又有說焉。故曰："其于治郡，不專于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朝廷不專于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病。①如吾家蜀公堅臥不起，人知其高，而不稱其用。則為碑銘曰："世皆謂公貴身賤名，孰知其功侔圣人之清"，然后知其有功于世也。又曰："君實之用，出而時施，如彼水火，寧除渴饑。公雖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云相望。"然后知其〔相為〕②表里，廢一不可也。此皆非世人所能到者。平日得意〔到〕③處多如此。其源蓋出于莊子。故其論劉伶、莊子、阮千里、閻立本，皆于世人意外，別出眼目，其平日取舍文意④〔亦〕多以此為法。⑤(《仕學(xué)規(guī)范》三十四、《鑒衡》二)
案：王正德《余師錄》三許覬條引作《潛溪詩話》?！队罉反蟮洹芬藯l，多出七百余字，見附錄。
①《余師錄》"病"作"疾"。
?、凇妒藢W(xué)規(guī)范》、《余師錄》有"相為"二字。
?、邸妒藢W(xué)規(guī)范》、《余師錄》無"到"字。
?、堋妒藢W(xué)規(guī)范》、《余師錄》"意"作"章"。
?、荨妒藢W(xué)規(guī)范》有"亦"字?！队鄮熶洝反司浜笥?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于達，則疑于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fēng)捕影，能了然于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了然于心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于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二七、句法以一字為工
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澹河漢，疏雨滴梧桐"，工在"澹""滴"字。如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至《送蔡都尉》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以一字補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一過字為工也。如淮海小詞云："杜鵑聲里斜陽暮"，東坡曰："此詞高妙，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余因此識作詩句法，不可重疊也。(《詩學(xué)指南》本《名賢詩旨》)
案：此則《論淮海詞》與24條相類。
二八、長恨歌用事之誤
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云劍門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升庵詩選》七引作《范元寶詩話》)
二九、王稱詩
案：王明清《揮塵余話》卷三云："王稱定觀者，元符殿帥恩之子，有才學(xué)，好與元祐故家游，范元寶溫《潛溪詩眼》中亦稱其能詩。"又《永樂大典》引此條，全文見《附錄》。
附：增訂
二一、半夜鐘
(歐陽文忠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病......至唐詩人尤多言之。)故于鵠《送宮人入道》云："定知別后宮中伴，遙聽緱山夜半鐘。"白樂天云："新秋松影下，夜半鐘聲后。"溫庭筠云："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今佛宮乙夜鳴鐘，......)
案：本條節(jié)引自《永樂大典》卷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
二六、坡文工于命意
(老坡作文工于命意......故又發(fā)明如此。又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人曰寬......，亦多以此為法。)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于達，則疑于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fēng)捕影，能了然于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了然于手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于達，則文不可勝用矣。"其作莊子祠堂，欲去《盜跖》、《漁父》、《說劍》、《讓王》四篇。若《盜跖》、《漁父》之詆批孔子，《說劍》之從橫，可以無疑。獨《讓王》亦曰淺陋不入于道者何哉？予問學(xué)者，多不能通。蓋自巢由務(wù)光諸人，其清節(jié)眾人之所共曉，《讓王》篇無所發(fā)明，直作好語以緣飾之耳。故老蘇稱楊子，問所不足辨，辨所不足問，蓋亦與此同。余嘗以此語友人，友人不以為然。后因讀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后仕三千鐘不洎吾心悲。余曰：若《讓王》篇于此，則稱贊之耳。于是又為弟子發(fā)問而后曰：既己縣矣，無所縣者，且得有哀乎？彼視三釜與三千鍾，如燕雀蚊蝱之過乎？前后因曾子而足以明道。又曰：仲尼問于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夫衛(wèi)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yīng)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者何也，若楊子云至此，則詬罵之耳。于是太史言其惡，伯常騫言其善，而狶韋又以為皆出于自然，二人以世間是非論之皆非是，然后因靈公而足以見理。其布置開闔，如《咸韶》之樂，干戚羽毛皆有位置，鍾磬鼓笙皆有節(jié)奏。文章之本在此。自言語之工，皆其末也。如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wù)光，務(wù)光怒之，紀他聞之，率弟子而蹲于竅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語簡而意遠?！蹲屚酢吩唬航袷乐耍痈吖僮鹁粽呓灾厥е?，見利輕忘其身。其它好語雖多，意皆類此。固流俗之所嘆賞。然眾人所知，何必莊子著書而后明也？于是《讓王》淺近可以無疑。故善學(xué)《莊子》，無如老坡。若淺學(xué)之士，節(jié)取其字而用之，往往承襲塵俗，變?yōu)閻赫Z，如釋氏之論水以為于神仙為琉璃，于餓鬼為膿血，蓋不善學(xué)之過也。
案：本條節(jié)引自《永樂大典》卷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洞蟮洹繁緱l上接《輯佚》五、淵明出處"東坡作文"以下數(shù)句，其淵明出處條至"不追縱二子也"句止。
二九、論韻(原作《王稱詩》)
王偁定觀好論書畫，常誦山谷之言曰："書畫以韻為主。"予謂之曰："夫書畫文章，蓋一理也。然而巧、吾知其為巧，奇、吾知其為奇；布置關(guān)〔？開〕闔，皆有法度：高妙古澹，亦可指陳。獨韻者，果何形貌耶？"定觀曰："不俗之謂韻。"余曰："夫俗者、惡之先，韻者、美之極。書畫之不俗，譬如人之不為惡。自不為惡至于圣賢，其間等級固多，則不俗之去韻也速矣。"定觀曰："瀟灑之謂韻。"予曰："夫瀟灑者，清也。清乃一長，安得為盡美之韻乎？"定觀曰："古人謂氣韻生動，若吳生筆勢飛動，可以為韻乎？"予曰："夫生動者，是得其神；曰神則盡之，不必謂之韻也。"定觀曰："如陸探微數(shù)筆作狻猊，可以為韻乎？"余曰："夫數(shù)筆作狻猊，是簡而窮其理；曰理則盡之，亦不必謂之韻也。"定觀請余發(fā)其端，乃告之曰："有余意之謂韻。"定觀曰："余得之矣。蓋嘗聞之撞鐘，大聲已去，余音復(fù)來，悠揚宛轉(zhuǎn)，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余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詳，且韻惡從生？"定觀又不能答。予曰："蓋生于有余。請為子畢其說。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致；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茍不勝，亦亡其美。夫立一言于千載之下，考諸載籍而不繆，出于百善而不愧，發(fā)明古人郁塞之長，度越世間聞見之陋，其為有〔？能〕包括眾妙、經(jīng)緯萬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wěn)，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借焉，不足以為韻，眾善皆備而露才用長，亦不足以為韻。必也備眾善而自韜晦，行于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觀于世俗，若出尋常。至于識者遇之，則暗然心服，油然神會。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矣。其次一長有余，亦足以為韻；故巧麗者發(fā)之于平澹，奇?zhèn)ビ杏嗾咝兄诤喴祝绱酥愂且?。自《論語》、《六經(jīng)》，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語簡，行于平夷，不自矜衒，故韻自勝。自曹、劉、沈、謝、徐、庾諸人，割據(jù)一奇，臻于極致，盡發(fā)其美，無復(fù)余蘊，皆難以韻與之。惟陶彭澤體兼眾妙，不露鋒铓，故曰：質(zhì)而實綺，臞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zhì)與臞，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于是乎成。《飲酒》詩云：‘榮衰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云：此是西漢人文章，他人多少語言，盡得此理？《歸田園居》詩，超然有塵外之趣。《贈周祖謝》詩，皎然明出處之節(jié)。《三良》詩，慨然致忠臣之愿?！肚G軻》詩，毅然彰烈士之憤。一時之意，必反復(fù)形容；所見之景，皆親切模寫。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踈'；‘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乃更豐濃華美。然人無得而稱其長。是以古今詩人，惟淵明最高，所謂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書之韻，二王獨尊。唐以來顏揚(？楊)為勝。故曰：若論工不論韻，則王著優(yōu)于季海，不下大令；若論韻勝，則右軍大令之門，誰不服膺。又曰：觀顏魯公書，回視歐、虞、褚、薛，皆為法度所拘；觀楊少師書，覺徐、沈有塵埃氣。夫惟曲盡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共韻自遠。近時學(xué)高韻勝者，唯老坡；諸公尊前輩，故推蔡君謨?yōu)楸境谝唬鋵嵣焦纫灾^不及坡也。坡之言曰：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余，乃不足，使果有余，則將收藏于內(nèi)，必不如是盡發(fā)于外也；又曰：美而病韻如某人，勁而病韻如某人。米元章書如李北海，遒麗圓勁，足以名世，然猶未免于作為。故自蘇子美以及數(shù)子，皆于韻為未優(yōu)也。至于山谷書，氣骨法度皆有可議，惟偏得蘭亭之韻?；蛟弧忧八擁?，皆生于有余，今不足而韻，又有說乎？'蓋古人之學(xué)，各有所得，如禪宗之悟人也。山谷之悟人在韻，故關(guān)(？開)辟此妙，成一家之學(xué)，宜乎取快捷方式而徑造也。如釋氏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者，考其戒、定、神通，容有未至，而知見高妙，自有超然神會，冥然脗合者矣。是以識有余者，無往而不韻也。然所謂有余之韻，豈獨文章哉！自圣賢出處古人功業(yè)，皆如是矣?？鬃拥轮烈?，然無可無不可，其行事往往俯同乎眾人，則圣有余之韻也，際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偏矣。圣人來嘗有過，其曰‘丘也幸，茍有遇，人必知之'，圣有余之韻也，視孟子反復(fù)論辨、自處于無過之地者，狹矣。回也‘不達如愚'，學(xué)有余之韻也，視賜辨由勇，淺矣。漢高祖作《大風(fēng)歌》，悲思泣下，念無壯士，功業(yè)有余之韻也，枧戰(zhàn)勝攻取者，小矣。張子房出萬全之策以安太子，其言曰：此亦一助也，若不深經(jīng)意而發(fā)未必中者，智策有余之韻也，視面折廷爭者，拙矣。謝東山圍碁畢曰‘小兒已復(fù)破賊'，器度有余之韻也，視喜怒變色者，陋矣。然則所謂韻者，亙古今，殆前賢秘惜不傳，而留以遣后之君子歟？"
案：此條據(jù)《永樂大典》卷八○七校補。
2012-02-07 06:5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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