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一個復(fù)雜又充滿矛盾的結(jié)合體,憂郁而又堅毅。他不但有杰出的文治武功,還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并稱為“中興四大詩人”,代表了一個文學(xué)時代。十七天的古嘉州之旅,對他是心靈的激蕩,靈魂的洗滌,留下的是讓無數(shù)樂山人感到“無上榮光”并能“古為今用”的墨寶文字。
范成大過嘉州
作者簡介:
李軍利,16年學(xué)生,17年報人,敬畏世事,逍遙書海,偶爾作文,串聯(lián)心曲,但慰韶華。
為了你,這段時間我很苦。
翻了幾個月的史料,我卻連你的形象都描述不出來:皇帝說你“氣宇不群”,可你入蜀的家信卻自嘆“只存四莖骨頭,烏皮包裹”,顯然是又黑又瘦,疾病纏身。說你孱弱,可你出使金國,面對死亡,卻能詞氣慷慨,全節(jié)而歸,完全是個擲地有聲的錚錚鐵漢——當然是“俠骨柔腸”一類——不少離別詩、田園詩令人潸然淚下。說你有浩然正氣,關(guān)心民間疾苦,可你的生活卻是那樣的奢華,在以“名都樂國”聞名天下的成都,宴飲歡歌是平常事;在故鄉(xiāng)蘇州城外,你有座“園林之姓,甲于東南”的石湖別墅,城內(nèi)有個花木扶疏、可以日涉成趣的范村,門客賓仆奔走應(yīng)承,花匠園丁灌畦藝圃,如果不是你終身都享受著優(yōu)俸厚祿,真讓人懷疑你的資產(chǎn)是否“來源不明”。說你是個追求世俗享樂之人,可你一生卻篤信佛道,篤信佛道卻又全心全意地踐行著儒家的“王道”之說……
你是那樣的復(fù)雜,完全是眾多矛盾的結(jié)合體。也許,每一個能在為政之路上走得更遠的文人都是復(fù)雜的和矛盾的。這一點,文學(xué)史從來未曾明示。要讀懂你,真的很苦。
這種苦,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的苦。我無法與你靠得更近。
這種苦,是醉意朦朧中難以腳踏實地的苦。我只能以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完成對你在樂山的敘述……
樂山老霄頂?shù)娜f景樓
一、 中巖淚別
今人是很功利的。樂山人至今記得你,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你杰出的文治武功,不是因為你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并稱“中興四大詩人”,代表了一個文學(xué)時代,而是因為八百二十九年前的盛夏你來到了樂山,盤桓十七天,留下了讓他們感到“無上榮光”并能“古為今用”的文字。
比如,老霄頂?shù)娜f景樓,你點評為“西南第一樓”:“遠山縹緲明滅,煙云無際”,“左披九頂云,右送大峨月”,“玻璃濯錦遙相通,指揮大渡來朝宗”,萬千景致,收于眼底。很可惜,就景寫景贊景,主旨不高;要不,又將是一篇“膝王閣”或“岳陽樓”,否則萬景樓今天也不至于這般落寞地困在高樓大廈之間。你作詩的忌諱太多,不像陸游敢于張揚自己的個性。所以,命運也不相同……
說到陸游,你有些傷感了吧?
你倆的關(guān)系,《宋史》稱,只是“文字之交”。但讀你的詩文,才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你擔任四川最高軍政長官后,陸游絕大部分時間呆在你身邊。你此行以“敷文閣直學(xué)士”身份離川回京,陸游一路相送,從成都到都江堰,從崇慶到新津,從眉山到中巖,兩情依依,“至揮淚失聲”。你的詩這樣寫道:
宦途流轉(zhuǎn)幾沉浮,雞黍何年共一丘?
動輒五年遲遠信,常于三伏話羈愁。
月生后夜天應(yīng)老,淚落中巖水不流。
……
這淚,似乎感動了日月流水;這淚,似乎印證著史書的缺憾,“正史不正,實錄不實”。
但是,南宋兩大詩人的眼淚就可信么?反復(fù)咀嚼你倆的贈別詩,味道有點特別:陸游說“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guān)中次河北……因公并寄千萬意,早為神州清虜塵”,你不直接作答,卻道“離合紛紛怕遠客,遠游仍怕賦登樓。何須一望三千里,望盡西州轉(zhuǎn)更愁”……各說各的事,各抒各的情。那令人感動的眼淚背后,一個優(yōu)國,一個傷情。
我猜,陸游本是想送你到嘉州的。但在中巖,他猶豫了,如再往前送一步,是令人心酸的尷尬。因為嘉州是他的傷心地。十個月前,陸游知嘉州的任命本已發(fā)表,可不知是誰奏了一本,說他代理嘉州知府時“燕飲頹放”,還未上任就被罷免了,還受了處分,改任主管臺州柏崇道觀。今天,樂山廣場陸游雕像基石上,我看到的卻是別樣記述:修堤筑城,架設(shè)浮橋,勤政理下,振軍習武……
今天的樂山人是為陸游翻了案的。你呢?也許做過努力。那段時間,陸游非常郁悶,常借酒澆愁,“不拘禮法”。此后,索性自號“放翁”。這“放翁”二字中深沉的哀怨,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
你倆都懂得政治,但你更懂得官場。你一直認為,官場干事情和老百姓做事完全兩回事。平頭百姓做事情只問該與不該,而官場上卻非常講究。同樣是賑災(zāi),陸游在江西任上,撥義倉濟災(zāi)民,落得個“擅權(quán)”之罪,被免官還鄉(xiāng);而你首創(chuàng)義役和撥??铕B(yǎng)育孤兒,卻受到了皇帝的褒獎,“詔頒其法于諸路”,讓天下百姓都得到了實惠。同樣是詩,你慎言考究,是一盤盤精潔雅致的小菜,充滿了田園的寧靜與安詳,得了個“憂稼穡,憫老農(nóng)”的美譽。陸游卻直抒胸臆,從無顧忌,是熱汽騰騰的火鍋,是充滿“殺氣”的金戈之聲:“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學(xué)劍四十年,虜血未染鍔” /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焉能不惹禍,而最后莫名其妙地得了個“嘲詠風月”的罪名,令人啼笑皆非。這就是當時的南宋啊!
相比之下,你是復(fù)雜、冷靜的。陸游呢?似乎就太不審時、太不度勢了,由此注定了在官場中混得一塌糊涂,更談不上利用官場干大事。不過,這卻大大成就了陸游的詩,也讓無數(shù)后人讀了唏噓長嘆,為他流淚,為他抱不平,甚至說你不如他愛國……
其實,在那個時代,又有幾個詩人不愛國?朝廷的屈辱,民族的悲哀,百姓的苦難,構(gòu)成了整個社會的底色。愛國,就是最強的、共同的語言。在我看來,你的愛更深沉,更實在。你走一路,寫一路。從出使“北庭”,到帥桂,再到帥蜀,各地的山水、習俗、古跡、物候、民生,有所感觸,便以詩文記述、寄意。許多記述成為“現(xiàn)存最早或最好”的文字記載,像桂林的喀斯特地貌、峨眉山的佛光。讀你的詩,如果拋卻那些應(yīng)酬唱和之作,我只會把你定位于一個“行吟詩人”——你的愛國熱情深深地融人到了祖國的山山水水之中。同時,你為官一任,總是不遺余力地興利除弊,實實在在地推行著惜民力和強國強軍之策。應(yīng)該說,你不是一個想什么就寫什么的文人,而是一個務(wù)實的政治家。
可惜,今人往往只從文學(xué)的角度去認識你。
感謝四川,感謝中巖——定格了兩位大詩人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讓我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你……
送我彌旬未忍回,可憐蕭索把離杯。
不辭更宿中巖下,投老余年豈再來。
明朝真是送人行,從此關(guān)山隔故情。
道義不磨雙鯉在,蜀江流水貫吳城。
……
清晨中巖告別,你繼續(xù)順流而下,下午三點就到了嘉州。這段路你心情格外沉重,過清幽秀美的平羌三峽,居然未留下只言片語。
二、嘉州說政
排場,絕對不一般的排場。你的到來,嘉州城沸騰了。
那些護衛(wèi),首先就讓百姓眼睛一亮:個個精壯驍勇,“蹶張者至千斤,挽強過六鈞,而命中者十八九”。他們隸屬飛山卒——這是你集蜀軍精華而組建的一支快速反應(yīng)部隊,是你在整頓蜀軍中樹立起的榜樣——你在任時,戰(zhàn)事甚少;但在你的后任,飛山卒屢建奇功,先后更名為飛虎軍、雄邊軍。
讓百姓驚訝和感嘆的,還有龐大的、意味著權(quán)勢和榮耀的送別隊伍。他們是你的部屬幕客或好友,數(shù)百里相送,到了嘉州仍有二十五人,都是要員名士。在百姓看來,你不像是離任,倒像是把四川制置使衙門搬到了嘉州,拿今天的話來說,至少像是到嘉州現(xiàn)場辦公。
你的到來,最忙的當然是嘉州的官員士紳。畢竟,你是一代大儒,詩文書法名于朝野,而且受到當今皇帝的格外器重,是官場的“績優(yōu)股”,誰不愿意和你走得更近些?哪怕只得到只言片“紙” ……
到嘉州第二天,你便率浩蕩人馬渡江觀瞻“極天下佛像之大”的彌勒石刻像,拜訪凌云寺方丈,寫有詩,但稀松平常。第三天,游嘉州城。和眉州的處處池塘一樣,嘉州的石頭城、石板路也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登上老霄頂?shù)娜f景樓,你看到“殘山剩水,間見錯出”,“一一當樓俱勝絕”,很是激動,感慨“詩無杰語慚風物”,一句“西南第一樓”讓樂山人從此記住了你。
觥籌交錯之中,酒酣耳熱之際,主人刻意安排的歌舞上場。先是一曲《浣溪沙》:
催下珠簾護綺叢,花枝紅里燭枝紅,燭光花影夜蔥蘢。錦地繡天香霧里,珠星璧月彩云中,人間別有幾春風。
樂山老照片
你很高興,這是你去年在成都填的詞。那晚,西園觀海棠,朗月在天,海棠花與紅燭朦朧相襯,分外嫵媚妖嬈……
傾坐東風百妒生,萬紅無語笑逢迎,照妝醒睡蠟煙輕。采蝀橫斜春不夜,絳霞濃淡月微明……
海棠的美,舞女用曼妙婀娜的身姿來演繹,令人感動,令人沉醉。
這種感動,浸潤了你對成都生活的種種記憶。
在成都任上,你堪稱“風流大帥”。一者,舉大事不難,輕松為官。據(jù)幕客回憶,你的前任在位時,他們常常夜以繼日,理文書,應(yīng)期會,前任大帥本人也難得清閑;而你到任后,定規(guī)模,信命令,弛利恵農(nóng),選將治兵,沒幾個月,各級各司其職,四境安寧,幕客們差不多無事可做。二者,宋時風氣道遙為官,像這樣的飲酒賦詩是平常事。三者,以文為官,新詩“落紙墨未及燥,士女萬人,已更傳誦。被之樂府弦歌,或題寫素屏團扇,更相贈遺”。何等的多姿多彩、愜意瀟灑!初入川時“去國八千里,恨青天蜀道之難”的彷徨惆悵,早已蕩然無存。
馬蹄塵撲,春風得意笙歌逐??铋T不問誰家竹,只揀紅妝高處燒銀燭……
這是一曲《醉落魄》,也是你填的詞,寫的也是海棠。你有些佩服嘉州人了。嘉州以“海棠香國”聞名,嘉州人便以“海棠”來奉迎你。雖煞費苦心,倒也形成了一種難言的默契,讓你欣慰、自得、痛快:
碧雞坊里花如屋,燕王宮下花成谷。不須悔唱關(guān)山月,只為海棠也合來西蜀……
是的,一段風流,不枉到西蜀;只為海棠,也該來嘉州!
歡娛自得、半醉半醒之際,你偶爾要發(fā)表講話,作點指示。我在筆記本上,用今天的公文格式對你的部分談話要點進行了整理:
一、認清形勢,撲下身子狠抓落實。
蜀為西南屏蔽?;兆谡鸵郧?,一有邊事,朝廷立馬舉兵問罪。即使未必取得好戰(zhàn)績,也足以讓蕃寇畏憚,不敢輕易生發(fā)事端。近十余年來,瀘州一敘府一犍為一嘉州一黎州一雅州這條線屢遭侵擾。最多事的地方是黎州,最大的禍害是青羌的奴兒結(jié)。他們猖狂擄掠財物婦孺,作惡甚多。究其實際,每次也不過三四百人,既無雄杰酋長之謀,又無堅甲利兵之用。何以如此器張?就因為一直以來的隱忍退讓策略。有人說,要以防備北虜為第一要務(wù),此等癬疥,哲且姑息。其實不然,大敵未平,尤其要先除腹心之患。姑息的結(jié)果就是:認為我們軟弱可欺,來則有擄掠之利,退則無追兵之憂,氣焰日漲,邊境無一日安寧。還有人擔心,征伐會阻斷馬市,弄不到戰(zhàn)備所需馬匹。其實,邊境安寧了,何愁無馬?所以,一要多修堡寨,講明團結(jié)互援之法,一言敵情,各方聯(lián)動??v然不能消滅來犯之敵,也讓其有所顧慮。二要嚴兵清野,乘風焚山,搗其巢穴。下得狠功,才見得成效。三要大力訓(xùn)練適宜深山茂林作戰(zhàn)的弓箭手、弓弩手。這三條是西陲長治久安之策,一定要集中力量,狠抓落實。所謂力者有三:一曰日力,指時間;二曰國力,即財力物力;三曰人力,包括人的思想謀略。世事無窮,而三力有限,千萬不能隨意分散消耗。因此,務(wù)必集中時間,集中人力、物力干事情。干成一件事,解決一個問題,就前進一步。
二、以民為本,敬惜民力。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自古以來,得民有道,一個“仁”字。比如省徭役,薄賦斂,使民力有余,則雖有外敵盜賊水旱之災(zāi),也難動搖國之根本。但有不少人卻認為,天下之大,將人人而濟之,安得力而給諸?于是輕言功利,而重言道德教化。最后,弄得是道德不建,而功利亦無聞焉。要牢記: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仁”道的推行,果真就那么難嗎?
自陜西失守后,朝廷竭四川民力以養(yǎng)關(guān)外軍,其中酒稅最為沉重,成都一地的酒稅就從原來每年四萬八千四百貫增至四十萬零八千六百貫,民不聊生,民怨沸騰。我上奏朝廷,皇上睿斷,大幅減免。四川五十余郡百姓歡呼雀躍,士大夫也額首相慶,斷言四川因此有數(shù)十百年之安。去年,“和糴”改“官糴”,免糴令下,百姓東向感恩,或至涕下。秋旱薄收,而九州數(shù)十萬百姓踴躍納糧,較之豐年,物價反平。這些說明什么?老百姓是誠樸的、感恩的。假若我們各級官員都有一顆愛民之心,能體察民間疾苦,則天下蒼生都能享受堯舜之澤,進而眾心成城,道德有成,天下可運于掌中,沒有什么大事情是辦不成的!
三、選將治兵,整肅軍政。
當今武備玩弛,戰(zhàn)斗力極差,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原因在哪里?首先是用人上有問題。我到四川之前,除諸路主管將官是朝廷選拔外,其余正副將校大都是通過關(guān)系而來的,對于弓馬行陣,懵然不知。愛軍習武之風消失殆盡,才藝自振者,十之二三;廢惰自如者,比比皆是。此外,駐軍已四五十年,當年的士兵各已成家,拖兒帶女,婚姻盤錯,墳垅相望。原來供養(yǎng)一個人的餉銀,如今要奉養(yǎng)四五人乃至十幾人。蜀兵十之八九極其貧困。他們不滋事擾民,已是萬幸,還能指望些什么呢?
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將沿邊城寨和諸州將佐更換成“事藝可觀、膽勇可仗”之人。最近,皇上已許準我的奏折,改革士兵配給制度,增加他們的補貼。
整理你的這些講話,我深切地感受到,底蘊于其中的,是一顆“濟世救民”之心,是為政者的睿智與勇氣。沒有“濟世救民”之心,就會麻木于問題的存在。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還要勇于想方設(shè)法解決問題。但是,解決問題,需要勇氣,更需要技巧;有時,方法比態(tài)度更重要。這些,你都注意到了,而且且政績卓著。
不過,你很清醒,這些政績都是建立朝廷積弊太多之上的。你的眼晴里常有深沉的憂慮,你所做的,無非是延長這個王朝的壽命而已。你真的不知道它還能走多遠,而你又該走向何方。
三、峨眉問道
窮鄉(xiāng)未省識旌旄,雞犬歡呼巷陌騷。
村媼聚觀行績布,野翁迎拜跽然篙。
泉清土沃稻芒蚤,縣古林深槐癭高
珍重里儒來獻頌,盛言千載此邱遭。
到嘉州的第七天下午,你踏上了登峨眉山的路。讀你這一路的記述,是很難將其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就像一個拓荒者、探險者,進入了一個古樸而神奇的地域:當?shù)匕傩障褛s盛會般地迎接你,儀式古老而真誠;許多草木禽蟲,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有如八仙而深紫,有如牽牛而大數(shù)倍,有如蓼而淺青”,“悉非世間所有”;寶現(xiàn)溪中,“悉是五色及白質(zhì)青章石子,水色曲塵,與石色相得,如鋪翠錦,非摹寫可具。朝日照之,前則有光彩發(fā)溪上,倒射巖壑”;“峨眉頂,天下絕觀”,而“龍門又勝于山間”,龍門峽兩岸千丈,崖壁色如碧玉,峽中紺碧無底,石寒水清,非復(fù)人世,“蓋天下峽泉之勝,當以龍門為第一”,……登山的路,根本就不能算是路,除了隨行的衛(wèi)兵,你還雇了三十八名“山丁”,上山時在前面用大繩拉山轎,下山時則在后面拖住山轎,“既險且?!?,“天下登山險峻無此比者”……
更多的時候,你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對峨眉山充滿了敬畏。古往今來,多少英睿特出之士與峨眉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張道陵、慧持、明果、寶掌、慧通慧續(xù)兄妹、孫思邈……一路上,你反復(fù)咀嚼著他們的生平、作為,掂量著一份份特殊的生命價值,體味著其中的苦樂人生。尤其是繼業(yè)三藏大師,在你的心中,峨眉山因為他而更具魁力。他逃婚、出家;精研佛經(jīng)、佛律、佛論三藏;走新疆,過蔥嶺,歷時十二年從印度取回了珍貴的佛經(jīng)、舍利、佛像;宋太宗恩準其擇名山居住,他選擇了峨眉山……難道他預(yù)知宋王朝必將失去半壁江山,還是僅僅因為喜歡峨眉山?前者無從得知;如果是后者,那峨眉山的魅力又在何處?你艱難地跋涉于山間,踏訪繼業(yè)的足跡, 探尋這位高僧大德徘徊峨眉至死不離的原因。
參禮白水寺,看到太宗、仁宗、真宗三朝所賜御制書百余卷、七寶冠、金珠纓絡(luò)袈裟、金銀瓶缽……你覺得多了些世俗的富貴氣,不足道;聽聞雷洞坪的種種傳說,你又覺得太玄乎,博一笑爾;在桫欏坪,你看到瀾斑雪漬,雖驚詫于峨眉山的“六月雪”,猶覺可以理解;到了山頂,“煮米不成飯”,顆顆堅硬如砂粒,你由衷佩服漫山修行者的執(zhí)著……
峨眉山圣燈
不過,真證讓你震撼的是那云,那霧,那光……登頂時分,已是下午兩三點。光相寺的老和尚說:“佛現(xiàn),一般在中午?!蹦銈兌加行┦?。休息間,忽然遠方云層涌動,如儀仗隊般不斷調(diào)整后,齊向腳下奔來。老和尚激動了:“凡佛光欲現(xiàn),必先布云。你們有緣?。 蹦愕男囊幌戮o了,睜大眼睛注視著。沒多久,云頭出現(xiàn)一大團亮光,周圍還有幾圈雜色光暈。那團亮光中的“水墨影”逐漸清晰。同行的人欣喜若狂。
住山大士喜客至,兜羅布界繽相迎。
圓景明暉倚云立,艷如七寶莊嚴成。
一光未定一光發(fā),中有墨相隨心生。
“大圜光相”兩度出現(xiàn),時間都很短,人們說這只是“小現(xiàn)”。老和尚微笑不語。那種微笑,有幾分得道的莊嚴,有幾分知足的安詳,讓人平靜,讓人心生敬意。你想,他的一生也許和繼業(yè)三藏大師一樣,充滿了傳奇色彩。
你問,山上有多少修行人?
“心到了,都是修行者?!?div style="height:15px;">
你沉默了,五十二年來的人生百味齊涌心頭。你十二歲時,母親去世;十七歲時,父親也走了。優(yōu)裕的生活大變,天上地下打了個顛倒。人生無常的滋味,你是有深切感受的。之后寄住昆山薦嚴寺,你很少想過要參加科舉,你只想早日把妹妹嫁出去,然后與晨鐘暮鼓相伴,了卻一生。盡管后來受到王彥光的棒喝,踏上了艱難的仕途,并獲得了讓人羨慕的榮耀,但你無時無刻不想著佛、道的優(yōu)游自在。 這次離職回京,你特意轉(zhuǎn)道青城山,在那里度過了五十二歲的生日。到峨眉山,不也有尋找精神慰藉的目的?你心中的苦累、彷徨,豈是一句“順勢而行, 不枉一生”所能解脫的?
但你不肯承認,繼續(xù)著辯論的鋒芒:“就說這峨眉山中的修行者,有多少人在渡人呢?!他們大多只知道厭離世間,自求適意,住進了峨眉山,便認為住在了寂寥清靜的境界上,遠離了塵世,脫離了生死。他們難道不是逃避世間的自私隱士?渡人談不上,渡己也未必!”
“有的人是修命,有的人是修心,有的人是修性。性與天命合,道義就是天命。心與宿命合,知識、能力、錢財都是宿命。稟性就是陰命。修行,就是要消陰命,減宿命,增天命。修行者的迷誤難道會比世人多?”
“性是根,命是果,扎下根,才能結(jié)果。人若是定不住性,就是沒有扎下根。性屬水,水是人的精,人的性子要能煉得像水一樣,就成道了,就不被世俗名利所迷。把一切事看破,自然成真……能忍則性了,知足則心了,勤勞則身了……”
“把一切事看破,自然成真?!?nbsp; 你心里反復(fù)揣摩著這句話——說得多好啊,出世也罷,入世也罷,難得的就是一個“真”字?!罢妗保且环N游刃有余的智慧,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你一直以為這是一個不需要英雄的時代——朝廷對武將的猜忌和對文人的優(yōu)厚待遇有著巨大的反差,使軍隊缺乏戰(zhàn)斗力,對外戰(zhàn)爭屢戰(zhàn)屢敗。但現(xiàn)在想來,什么是英雄?秦皇漢武算是吧?但他們能征服天下卻不能征服自己。要征服自己,便要求一個“真”字,成為內(nèi)圣……
你沉浸在老和尚的禪語之中。太陽落下去了,你沒看見;云霧散盡,你也未曾覺察。后來,連老和尚何時離去,你也記不起了。你回過神來時,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亮點飄浮游蕩,一問,那些就是聞名天下的“峨眉山圣燈”。
第二天朝陽初升,你登崖遠眺,岷山萬重,上千雪峰相隔不知幾千里,但看過去仿佛就在不遠處,“洞明如爛銀晃耀曙光中”,“瑰奇勝絕之觀,直冠平生矣”。突然,大霧從崖下升起,氣溫陡降,朗朗乾坤頓成一片混沌,人只能看到幾步遠。沒多久,大雨傾盆而至。詫異間,你卻聽到有人歡呼,“這是洗崖雨,佛將大現(xiàn)!”果然,大雨不久便將云霧壓至崖下,云平如玉地。俯視崖腹,有大圜光偃臥平云之上,外暈三重,每重有青黃紅紫之色。光之正中虛明凝湛,觀者各自見其形現(xiàn)于虛明之處,毫厘無隱,一如對鏡,舉手動足影皆隨形而不見旁人。此光既沒,前山風起云馳,風云之間,又出現(xiàn)一道大圜相光,橫亙數(shù)山,盡諸異色,合集成彩,在它的照耀下,峰巒草木皆絢麗美嬌,不可正視。云霧既散,而此光獨明……
這一切是奇幻還是現(xiàn)實,是自然現(xiàn)象還是佛法神通……你實在難以分清。是的,分不清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人類未知的“真”何其多也,求“真”又何其難也。
回到嘉州,你休息了兩天。第三天,正要登船,嘉州太守王子蒼忽然想起一事,將你帶到明月湖畔的一個亭子里:“這是月榭,陸游在嘉州時主持修建的。名字取自于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